賴四夯目不眨睛地觀察營長的動作:先用毛刷往鞋幫上塗勻薄油,靜候約莫六七分鍾,再拽牢紗布兩端,來回磨蹭若幹次,鞋麵便光潔如鏡。

營長將鞋舉進陽光裏晃了兩圈,抬頭一笑,很愉快。

賴四夯橫豎鬧不明白,不年不節的,擦皮鞋幹啥?

青岩嶺方圓十多裏非溝即壑,沾染腳下的不是碎石便是黃泥巴。除非遇上重大的禮節場合,軍人們很少有穿皮鞋的機會。更兼此地人煙稀少,屈指可數的妞們在對官兵進行審美的時候,往往忽略不計皮鞋的光亮程度,因此,穿不穿皮鞋擦不擦皮鞋也就顯得意義不大了。

但營長今天不僅親自擦且擦得極仔細,工序十分考究。

這個問題很嚴肅。

賴四夯機靈得像一隻漂亮的猴,就憑這,三個月前被營長栗森看中,選拔為營部通信員。與同年入伍的蛋子們站在一起,情不自禁地便多了一層優越感。“咋,俺好歹也是首長身邊工作人員哩!”遺憾的是,首長身邊工作人員參軍半年,卻至今不知縣城是副什麽模樣。私下揣摸,營長之所以把一雙新鞋從箱子裏拎出來打油上光,必然和縣城有某種聯係。從穿上軍裝那天起,賴四夯就幸福滿腔地想,從此可以住洋房吃洋飯放洋屁了。做夢也不曾想到,從老家的山溝裏掉到了一個更加山溝的山溝裏。賴四夯真心實意地想去趟縣城,不全是為了開開眼界風光風光。更重要的原因是小對象秀兒屢次來信索要像片,而且要穿軍裝帶顏色的。這個美好而又嚴重的問題自然隻有縣城才能解決。

嗬——欠!營長精神抖擻地打了個噴嚏,收起皮鞋,轉身進屋,順便甩了一句,“背你的書!”

反複偵察的結果表明,營長沒有外出的跡象。

十天以後栗森說,那天他突然想起來要擦皮鞋,可能是冥冥中的一種暗示。他要開路了。

賴四夯悲哀地打開課本,陰死陽活地唱誦起來。賴四夯隻上過初中二年級,且學得很不紮實,但又必須經常性地給小對象秀兒寫信。每當提起筆來,痛苦不堪的表情便湧現在臉上,常哀求敬愛的營長修改錯別字再添上幾句光彩的詞兒。某日,營長於忍無可忍中扔了一冊課本給賴四夯,讓其自我提高。課本很不正規,是油印的《85(毫米)加農炮營簡史》,十幾頁脆薄的道林紙,裝訂了加農炮營將近四十年的足跡。

“一九七二年,本營奉命參加七二八五工程,引……營長,這字啥音?……引洛河入青岩山區。在開……開鑿黃龍峰工程中,營長史皮頁……”

“史頗!”營長在裏屋怒吼。

“營長史頗帶領技術小組……”

栗森將筆撂下。桌上攤有一份工作安排表。史皮頁?他想笑。本營第十一任營長、現在的軍區炮兵部部長史頗閣下竟成了史皮頁。這小子!

電話鈴驟然響起。很刺耳。

栗森拎起聽筒,隻聽了幾句,臉就拉長了且越拉越長,表情逐漸複雜,終因過於複雜而又顯得毫無表情。他把半隻屁股搬到電話桌上,鼻孔不斷哼出吃驚的音響。“喂……哦,嗬……嗯,……嗨……”

窗口處斜插進來的光柱隨心所欲地飛舞著若幹塵絮。浮躁的空氣不動聲色地風化著鼻孔裏的濕潤。電話另一端的音調捎帶著神秘的壓抑。

“好嗬好嗬……老子早就等著這一天了!”栗森最後說。把聽筒撂到拍叉上,惡狠狠地。

光柱裏飄揚的塵絮倏然驚飛。

窗外秋色正濃,楊樹葉子嘩嘩啦啦地淺唱不止。

栗森立在桌邊,將眼睛擰成鈍三角形的兩條邊。仰起來頭看天花板,那上麵有許多曆史悠久的黑黃斑點,散布著落葉飄零般的情調。吊在屋頂中央的日光燈管正無可奈何地輕輕晃**,**出了麻木和身不由己的悵惘。

收回目光。定定神。沏了一杯“毛尖”清茶。燃了一隻“太行”香煙。一屁股落實在古色古香的木頭椅子上,老椅子忍不住低吼了一聲。這張椅子已被加農炮營前幾任營長磨得油光發亮,第十六任營長又在上麵壓迫了四年,於是更加油光發亮。好在是陳年老貨,其貌不揚卻堅強無比,看樣子至少還能扛得起兩任營長的臀。

他媽的!

栗森終於站起身,稀裏糊塗地罵了一句。

走出門外,仰頭看天。

太陽竟是藍色的。

藍色的太陽照在距營部七百米的訓練場上,卻是另一番熱烈景象。炮手分隊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火炮的分解結合訓練。十八門加農炮一字形擺開,伸出細而長的頸子,像一群綠色的巨型螞蚱。在各炮的後方,分別蹲著六個或七個肥瘦高低不同的士兵,所有的眼睛似乎都摻乎著荒原野狼般的**,盯著各自將要下手的部位,隨時準備撲向前去。十八根長長的炮管齊刷刷地指向北天的同一個方向。

北天,萬裏無雲。天幕下是一溜曲裏拐彎的山的脊梁,坡上有幾片很大的棗林,鵝黃的葉子捧著紫紅的顆粒,像是燧石撞出的火星,在湛藍的天穹下閃動。

一切都還是按部就班地沿襲著固有的一日生活秩序進行著。練氣功的幹瘦老人也一如既往地在鐵絲網外比劃功夫。一招一式,嚴肅認真。半舊不新的灰滌卡上裝照例搭在鐵絲柵欄上。

這是一個沒有明顯特色的老人,隻有臉上眾多的溝壑充分地表達著暮年的悲愴。不知他從何而來,也不知他將去何處,青岩嶺的軍民隻知道他無妻無兒無女,隻因身患絕症,從電線杆子上看到一則牛皮哄哄的廣告,便不遠千裏地來了,把幾個血汗錢拋給青岩村著名懶漢姚三發,寄希望於無望之中。平日裏除了每日必修的氣功課目,業餘時間多是泡在加農炮營的訓練場外,將那身灰不拉嘰的中山裝搭在鐵絲網上。在修煉的同時,也時常拿一雙老眼打量身邊的這支隊伍,饒有興味地聽兵們拉歌吼口令,伸長頸子看兵們操炮練步子,聊以彌補僻遠山區文化生活的欠缺。

日子久了,就漸漸地知道了青岩嶺上的這支隊伍是支很了不得的隊伍,很有些滋陰壯陽的故事。自然,這些故事多是聽聞於號稱氣功師的姚三發之口。

姚三發氣功手藝未必正宗,講起故事卻是口若懸河唾沫星子亂濺,能從加農炮營進駐青岩嶺的第一代講到今天,老關老趙馬大嘴劉長腿史胖子張大個信口就能噴出一串營長。用姚三發的話說,“咱炮營牛皮大著哩,當官的都有三兩手絕活,有的都爬到北京中央了。”姚三發最崇拜的還是這個營的第一任營長,說那個人玩炮就像莊稼人使鋤頭犁鏵,打炮從來不用鏡子,順著炮筒子瞄上兩眼,捋住轉盤“日日日”悠幾圈,約莫差不多了,一摳火,指哪打哪。

每當這個時候,幹瘦老人一般是不多嘴的,隻是吧吧噠噠地吸姚三發的旱煙鍋,皮肉單薄的老臉始終微笑。而在業餘時間裏,不由自主地便遛到訓練場外,津津有味地看熱鬧,且持之以恒……

這是深秋的下午。風和日麗,空曠的大山溝壑裏擁有著超脫世外的寧寂與清淨,唯有加農炮營的訓練場上空飄**著幾十年一貫製的喧囂。訓練進入了一個精彩階段,用炮兵術語說叫作加挖駐鋤,說白了也就是掘坑撐大架。幹瘦老者收住把式,斂聲屏息地看稀罕。一個軍官發出口令,拎著鐵鍬洋鎬的士兵迅速聚攏,青一色的小平頭在太陽底下烏黑閃亮。小紅旗忽地落下,幾十條人影頓時炸開。秋風緊了一陣,一股軍事生活特有的雄壯氣息向幹瘦老人迎麵撲來。場地上人頭攢動,鐵器飛舞,火星四濺。看得老人眼花繚亂,長期以來掛著謙恭微笑的鬆弛的麵皮不由自主地繃緊了,佝僂著的腰杆也在兵們的呼哧聲中越挺越直。這時候,陳舊的眼眶裏湧出的就不僅是稀奇了,時不時地會播放幾縷新鮮的光澤,快活中又帶了幾分滿足和神思,神魂顛倒地進入了忘我的境地……

太陽飛速地旋轉著向下挪動,漸漸挨近了西天的一溜山脊。昏黃的暮色從山坳裏泛起,如同漣漪一圈圈地**來。一陣嘹亮的鳴叫從長空劃過。老人抬起目光,南飛的雁陣沐著熔金的晚色正在闊天疾行。

蒼穹下群峰競秀。半山坡上,鑲著一顆荒草簇擁的孤墳。

加農炮營最初的番號叫康原遊擊隊。四十年代初,康河平原上有一撮漂亮的仁丹胡子,夾在日本太君山田中佐的上唇和蒜頭鼻之間。一聽到康原遊擊隊的風聲,仁丹胡子就很不安分,老是上下左右跳來跳去。對於山田來說,康原遊擊隊是這樣一個概念:一群由支那莊稼漢組成的攝魂幽靈。

康原遊擊隊起先窮得一褲襠清風,十來條破槍不是漢陽造就是烏銃土橛子,都是費幾次事才能摳上一次火的玩藝兒,鬧急眼了還往往不吭氣。那些支那莊稼漢們倒是不嫌費事,操著一捆破鐵爛鋼當寶貝,舞來弄去地給皇軍添了不少麻煩。

山田大隊與康原遊擊隊正式建立戰鬥級關係是在四二年初。遊擊隊很有自知之明。皇軍的家夥好使,大隊人馬惹他不起,那就專門對付巡邏兵。皇軍需要花姑娘,常有三五兵丁組成強奸小分隊出城找活幹。那是康原遊擊隊最求之不得的獵物。白天下手不得,夜裏皇軍主力要休息,點上的散兵遊勇強打精神抱冷槍,驚驚乍乍的很不老練,摸準了位置瞅準了時機幹他一兩個是康原遊擊隊的絕活。一個春季下來,山田中佐代表天皇陛下向康原遊擊隊免費贈送了二挺歪把子機槍和十二支三八大蓋。

康原遊擊隊意猶未盡,他們很眼紅皇軍的小鋼炮。那玩藝雖說秀裏秀氣的,但勁兒足,能隔山打人,落地便開花一片,抵得上十來支槍用,煞是可愛。終於有一天,隊長領著四名弟兄打扮成糧販子,趕著馬車搖搖晃晃地進了城,從皇軍的脊梁後麵偷了兩門小鋼炮和十六發炮彈。康原遊擊隊從此闊多了。一闊,就覺得遊擊隊的番號有些問題,幹脆更名為遼河抗日獨立旅鋼炮排。

排長是個吉林大漢,早年在遼源礦山當勞工,為了吃飯問題揍了東洋工頭。隻因下手太猛,出了人命,自知不妙,拔腿就跑,投奔了當時活動在熱河境內的抗日武裝,並逐漸成了一名威震山川的抗日英雄。若幹年後,此人在青岩嶺民間文學裏占了非常重要的位置。青岩嶺人夏天在樹蔭下乘涼,冬天圍著爐塘烤火,一邊吐著瓜子皮兒,一邊演義形形色色的故事。內容多是就地取材,身邊的加農炮營就是取之不盡的源頭。當年的鋼炮排排長後來的加農炮營第一任營長,謎一樣的傳奇成了青岩嶺老一輩人永恒的話題。

“嘖嘖,那人不是人,是天上的武曲星下了凡界……啥模樣?身高八尺,豹眼熊腰虎背。走起路來腳下生風,發一聲喊樹林子亂抖。肉要大碗的吃,酒要大碗的喝。四個軲轆的小包車跑得飛歡,他一伸手就能給拽住……”

年代越久遠,渲染得就越是神奇,故事的味道就越足。

因為那是加農炮營的開山鼻祖。

鋼炮到手後,大家都不知咋使喚。吉林大漢火了。

日他娘,不信這玩藝光伺候小日本!一時性起,捋起袖子,蹲在炮後亂拽一氣。嚇得眾人臉青,齊聲勸說冒險不得。

怕個娘!屁溝子夾著子彈頭把它扛回來,不成當了廢鐵?

你們躲遠點。我光榮了一班長上!

七折騰八搗鼓,好歹總算把炮弄響了,卻沒防著炮屁股竄出一股火,排長差點兒沒被燒死,頭發眉毛燎成了一朵張牙舞爪的花。拍拍屁股抹了把臉,哈哈大笑:日他娘,我當是小日本把它喂熟了呢,到底還得給老子響!

漸漸地摸出門道玩得邪門了。

在著名的王家崮戰鬥中,那位排長把鋼炮馱在驢背上往前衝,選準一個地形,卸炮便打。碉堡裏的鬼子一時回不過神來,稀裏糊塗地看著一群驢樣怪物在眼皮底下揚蹄蹶腚橫衝直撞,直疑惑是中國人動用了古戰場的神火獸。山田太君從望遠鏡裏欣賞這一幕,遺憾得直搖頭,漂亮的仁丹胡子一陣亂跳,連聲嘀咕八格亞魯死拉死拉的。土八路文化的沒有,科學的不懂,陣地的不用,把炮當槍的幹活。

鋼炮排的排長對於太君的遺憾向來是不予理睬的。他就歡喜這個打法,東一發西一發地遊擊著打,上竄下跳披頭散發地打。打得很過癮,敲掉了皇軍的三座碉堡。

王家崮戰鬥結束後,旅首長派人送來一麵小紅旗,上麵有旅長愛人用金絲線繡下的七個字——小日本的死對頭。這麵小旗至今仍放在加農炮營的榮譽室裏。旗子不大,八開紙長短,顏色褪成桔黃,絲線也散掉不少,還破了幾個口子。夾在前後左右幾十塊富麗堂皇的錦旗和獎狀中間,寒磣得像個滿臉皺紋的莊稼老漢。惟其寒磣,才可以大模大樣的安居正中位置,斜眼瞅著身邊不斷增添的新內容。

加農炮營駐進青岩嶺的時候,營長就是那位“小日本的死對頭”。營長帶人在山裏山外栽了很多樹。青岩嶺老百姓知道營長是位大英雄,逢年過節總是有人來請,生拉死扯的,請到誰家誰家便要風光一些日子。營長倒也豪爽,從不擺英雄大老爺的架子,忙裏偷閑便到村裏轉一轉,盤腿坐在老百姓的炕頭上,拉家常摸情況像是老支書。

青岩嶺人始終感到遺憾的,就是不知道那位營長的最後下落,所有的故事都顯得很不完整,總是留著一個謎。好像距今快三十年了,有一天人們突然發現營長很長時間沒露麵了。到隊伍上一打聽,隊伍上的人說換營長了。再問那位營長換到啥地方了,誰都回答說不知道。老百姓當是軍事機密,也就不好多問,暗中揣摸那位營長又升了,升到上頭當大官去了。青岩嶺老輩子人對那位營長唯一的不滿就是他臨走連聲招呼也沒打,送行的水酒也沒喝上一口。

神秘的電話攪亂了青岩嶺的慣性秩序。

第四個晚上熄燈號響後,栗森剛點燃香煙,電話鈴響了。拎起來一聽,那邊人說:“我是趙河。”栗森的腦子裏立刻挺出一副厚厚的眼鏡片和一雙鋼底板解放鞋的腳後跟。

趙河就是現任集團軍軍長,也是本營第四任營長。已經身居高位的第四任營長在離開青岩嶺若幹年後,親自給繼任者第十六任打電話,這是第一次。第一次的本身也就注定了它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這是栗森在聽到“我是趙河”之後的第一個反應。

“栗森嗎?”

“是我,軍長!”栗森本能地挺胸收腹。

出乎栗森預料,軍長並沒有簡短明快地給他下達一二三四五條命令,而是極其溫和地扯了一些不著邊際的事。

軍長說很早就想跟他們聊一聊。後來軍長又似乎在無意間扯到了他們共同的家鄉。軍長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蘇北的嘉浥河,河灘上有一片很大的蘆葦**,岸上有四間房子。軍長說:“我還動手摸了摸蘆葦葉子,厚絨絨的,軟乎乎的……”

栗森懵了。這是什麽意思?他懷疑軍長是在使用某種戰略戰術,但軍長傷感的語調裏又滲透著絕對的真誠。栗森曾經不止一次見到過軍長,見到過的軍長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語氣說話。那雙非凡的腳後跟已經鑄進栗森的記憶的角落了,它顯示的是無畏和從容。《85(毫米)加農炮營簡史》裏有詳細記載,軍長當年從縣城國立中學跑出去參加八路軍,是帶著一肚子詩文走向戰爭的。

有次在師部禮堂聽報告,栗森發現趙河講話不用稿子,隻是偶爾看一眼手裏的火柴盒。說到興起處,隨口就來上一段雅的。那次報告會的會標是“獻身軍營,建功立業”。

趙河侃侃而談。“客舍並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鹹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並州是故鄉。”這是什麽意思?這是一種對於第二故鄉的情感。這首詩最適用於軍人。吃軍糧的人都有自己的第二故鄉,軍人一生中最精彩的部分都是在第二故鄉度過的……。那首詩栗森當時不全明白也沒記牢,回去後借了本《唐詩三百首》,將這首詩背得滾瓜爛熟,嚼出了許多味道,並效法趙河,先在全連後在全營大講特講廣泛普及,因而平添了幾分威信,在官兵心目中樹立了“文武雙全”的印象。

當然,軍長也有罵娘的時候。

栗森閉上眼睛,視線飛進清寒的月空,落在一處枝繁葉茂的南方叢林。一座嶙峋的峻嶺拔地而起,嶺的頭顱築著厚實的城牆。南方二月的陽光水淋淋地澆下來,在長滿嫩苔的城牆上濺出濕漉漉的光澤。深穀裏轟鳴著坦克和車炮碾出的聲響,不遠處槍炮聲匯成一首寬而長的進行曲。全師分成九路縱隊向死亡和勝利挺進。栗森作為基準連副連長攜電台至師前進指揮所,接受師長趙河的直接指揮。全營陣地在他們後方六公裏處展開,指揮所距主戰場則不足一千米。

空中流彈如星,身旁煙火似霞。趙河立於城牆上,手持望遠鏡俯瞰身下正麵戰場,親自下達射擊表尺和方向。栗森蜷在牆下,緊張地記錄傳誦口令。戰鬥間隙,仰頭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趙河的那雙堅如磐石的腳後跟。四個月後,栗森作為二級戰鬥英雄在廣西扶綏縣做報告的時候曾自豪地想,隻有當過加農炮營營長的人才可能擁有那麽一雙偉大的腳後跟……

奇怪的是今天軍長竟說他也戀家了。軍長說,拋家別園幾十年,早把老家給忘了,當年的景象在清醒狀態下怎麽回憶都回憶不起來,卻在夢裏出現了,而且一切都很真實。

莫名其妙。

“這意味著什麽呢?我想了很長時間,終於明白了。我老了,真的老了。這是歲月給我的暗示……蘇北老家已經沒有人了,那片蘆葦灘早在學大寨時期就壘壩為田了……”

栗森此時方才恍然大悟:集團軍炮兵處副團職參謀透露的消息被證實了。

“軍長,我明白了。”

趙河在電話另一端沉吟片刻,最後交代了幾項具體要求。一是要穩住部隊,二是抓緊組織訓練,準備實彈射擊。三是增發《85(毫米)加農炮營簡史》人手一份,不論官兵新老,一律攻讀三至五遍……等等。軍長說完,便把電話放下了,聲音很輕,像是窗外飄逸的秋風。

加農炮營第十六任營長新兵當得很窩囊,那時候他常常站在連隊訓練成績公布欄前犯傻。累死累活拚命地幹,名字卻總是在最後幾格裏猶豫徘徊。他覺得大炮這家夥實在是很缺德,汗水一顆一顆地喂了它,卻總是不給麵子,每次考核都要出點小情況,弄得手忙腳亂地過不了關。

丟人事小,前途事大。新兵們很看重最初的那幾步。

新兵下班時,班長們抓鬮挑人。炮兵的班長心眼多,一個個全是老謀深算的,平時在心裏把新兵們排了隊,要誰不要誰早就做了小動作。

剩下的最後一名理所當然的是栗森。

那是冬末春初,門外還飄著薄雪。寒風從門縫裏擠進來,嘶嘶呀呀地將栗森從頭到腳凍了個遍。

栗森恨不得一腳將地球踩個窟窿鑽下去。兵當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麽意思呢?那時候他悲哀地意識到自己的兵旅生涯肯定沒戲了。

沒想到因禍得福,他結識了孟原。孟原起先也不願意要他,被指導員強迫發揚了風格。好歹是個兵,總不至於退回老家種地吧!

四川籍小個子說:“這個問題嘛,是個很複雜的問題。……老兄你咋個整的嘛,啷個光吃鴨子?要了你,我在班裏不好說話嘛。”栗森木然立正在光剩下自己的新兵宿舍,頂上一百瓦的燈光毫不含糊地照在他慘白的臉上。他那時候才體驗到恥辱的滋味。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匹營養不良的牲口,正被那些叫做“班長”的家夥們掰開牙口任意嘲弄著。尤其可惡的是那個陰陽怪氣的四川小個子。滿腔屈辱中栗森恨不得把他掐死。

“球,我認了。”孟原終於說,很寬容的樣子。事後連栗森自己都不明白,當時怎麽會有那麽大的膽量。待孟原嬉皮笑臉地去幫他拎背包時,他竟然真的揮手出拳,在孟原猝不及防的臉上打出一片血花。

孟原住進了團衛生隊。

栗森扛了個處分,夾起鋪蓋卷,住進了連隊的菜地看護棚。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種過菜,卻把菜伺候得極漂亮。水引得勤,苗間得細,肥施得足。白天出去拉糞,屎尿濺了一身也辨不出香臭。晚上就蹲在地埂上,聽汩汩流淌的水聲,看月下滾動露珠的菜葉子。聞著浸著水濕的菜香和滲著屎尿的糞臭,用這混合的氣體麻醉著血氣方剛的歲月。那一個月,他斷絕了一切信件來往。指導員表揚他,諸如責任心強幹一行愛一行將功補過之類的術語說了一堆。他不吭氣,心裏卻想:老子不會在青岩嶺的柿子樹上吊死的。

後來,就有了那輪滿月。

孟原傷愈回來,暗中在菜地四周溜達了幾個晚上,終於在一個月圓的夜晚,敲開了菜地小棚的門。

兩人坐在地埂上。孟原遞來一根煙,他沒動。

悶悶地坐了一會,孟原噴了一口濃煙,並把目光斜著抬上去,欣賞月光下漸漸解散的煙霧,輕飄飄地哼了一聲:“有種。”

栗森仍然無動於衷。褲子已被地埂草尖上的露水浸透,屁股底下一片冰涼。

“不管啷格說,階級感情嘛,還是要的,我跟連隊申請過了,明天你就到班裏報到。”

“去你媽的!”

“就這麽定了。”

孟原走了。栗森一夜失眠。第二天出操的時候,栗森站進了一班的隊列裏。孟原瞟了他一眼,說:“你他媽的丈把高,啷個往屁股後頭縮?”他於是成了一班的排頭兵。

史頗於三天前到達本集團軍,參與研究加農炮營的有關問題。時光退回二十九年,趙河是加農炮營一連指導員,史頗則是他手下的兵。趙河素愛舞文弄墨,常常親手操辦連隊黑板報宣傳欄之類的文化園地。具有初中畢業文化程度的史頗便很受器重,先是被培養為文書,然後提升為幹部,再然後一路小跑,一級一級地往上數台階。立正稍息二十九年,趙河鮮明地暴露了老態,史頗在正師職的崗位上,也行將結束年富力強的階段。

在集團軍常委擴大會議上,史頗是趙河唯一的精神盟友。然而,那隻不過是偶爾機警地對視一眼,彼此交換一下同情或苦笑而已。根據總體部署,精簡整編工作需要首先在一個營級英模單位試點。但問題在於,全集團軍有五個營級英模單位,其中四個在常委班子裏有代表人物。唯一一個沒有常委的單位又恰巧是葉挺獨立團之一部,更棘手的還在於它是前副參謀長聶莊虎的根據地。聶莊虎是“紅小鬼”,不用說在本軍區,就是在總部,也是頗有根基的。弄急眼了,他敢在辦公大樓前罵娘。他渾身有十二塊彈頭彈片三處刀疤,你有嗎?你沒有,那他罵你你就白挨。如今老革命離而不休,前些日子一聽到風聲就搶先打了招呼:“我說老趙,這他媽的幹休所就是等死隊嘛,不行,過了春節,我要回許家溝住上一陣子,這小樓洋房咋住都沒有我那營部養人。”老爺子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老窩是斷不敢輕舉妄動的。

政委在國防大學深造,總不能趁人不在,後院放火吧?

大家心照不宣,剩下來的,隻能在三個單位較勁了。

黨委副書記趙河把情況介紹完畢,會場頓時一片安靜。

副軍長雙手捧一隻熱氣騰騰的紫砂保溫杯,仰起頭來呈半昏迷狀態。政治部主任在曆次會議上都預備有一堆材料夾子,以作應急之用。而平時那堆夾子又總是原封不動地搬了出去,那些時刻他需要集中精力解決實際問題。但在今天的會議上,材料夾子似乎全都派上了用場,主任手中的鋼筆馬不停蹄,絕無半點先開口的意思。

參謀長全神貫注地欣賞手中的打火機,咬緊牙關不吭氣。

副政委出身於外單位,東瞅西瞄,始終笑容可掬,誰也不得罪。

史頗是列席參加會議的,隻有傳達指示的職責,沒有越俎代庖的義務。他從趙河鎮定的表情下看見了一雙突突跳動的眼皮,他能體會出趙河正在以何等艱難的努力克製著發火的欲望。本來,這個集團軍給軍區的普遍印象是班子團結思想統一,而在那次會議上,竟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沉悶。

事關重大,誰也不願先開口,大家都戴上了一副微笑的麵具,都用沉默的武器進行防禦,似乎誰能堅持到最後不說話,誰就穩操勝券。隻有機關的幾個副職竊竊私語。

終於,趙河揚了揚手中的鉛筆。“情況是擺在桌麵上的,單位就是這幾個。大家說,分析一下利弊,定誰最合適,常委會上要完成基本想定。”

還是沒有人接腔。大家互相偵察了一下,普遍的笑容可掬。滿屋子煙草味臭氣熏天。

主任擠出一個高明而含蓄的笑,點點頭,衝著參謀長更友好地加大笑的幅度,然後說:“是不是請司令部先拿一個預案?參謀長你看呢?”

參謀長的喉嚨節咕咚一聲響,臉色難看了約一至兩秒鍾,使勁向政治部主任擠出一個感謝的笑臉:“可以,開完會我就讓王處長到主任辦公室受領任務。”

等於什麽也沒說,甚至比什麽也沒說更糟。

史頗幹急無著,反複豐富軍區首長提出的基本要求,盡量地把注意力往另外兩個方向暗示,但無明顯效果。不是明目張膽的挑戰,絕不會有人接火。史頗在坐臥不安中注意到,趙河手中的鉛筆在空中不由自主地抖動,似乎傳來斷裂的聲音。

趙河終於拍板了。大家又滿腔熱情地表示異議,趙河漸漸地有些控製不住,終於上了火,把手往桌子上一按,臉色板得鐵青:“那好,同意的舉手,不同意的再提一個!”

卻又紛紛舉手。

趙河的沉重是可以想見的。

集團軍軍長趙河手拎一杆巨型狼毫,懸肘停在空中。

濃黑的夜空如同潮水從窗前漫過。遠處,一座四壁掛虹的大廈掙紮出微弱的霓色,描繪出巍峨的虛線輪廓。

手抖了一下。一滴碩大的墨汁從筆鋒墜落,在宣紙上泅出一枚不規則的圖案。收回目光,將筆斜進硯台裏,輾轉潤了幾圈、兩眼凝視窗外,蹙眉穩神。稍頃,提腕拉開架勢,運足丹田之氣,猛呼一口,猝然潑墨,頓時幽香四溢。一路狂草如山澗掛瀑款款落下,遒勁豪放的骨風躍然紙上——

金蛇狂舞去,駿馬奔騰來

書罷,擲筆後退兩步,眯眼細品。

軍區炮兵部部長史頗恰在此時來訪。

揚手打個招呼。不用寒暄。不痛不癢地扯些老上級老部下之間的私房話。

一本書撂在茶幾上:“軍長,向你行賄來了。”

哈哈大笑:“你老弟沒搞到點子上,早戒了。”

賄品是一本香港出版的精裝菜譜:《彩蛇味美思》。

趙河有個不大雅致的癖好:饞蛇。

有則笑話。六八年部隊出山拉練,團部安在某農場場部。清晨起來趙河蹲在廁所卸貨,忽聞隔壁風雲突變。一群女人嘰哇亂叫:

“呀——蛇!”

“媽呀,嚇死人啦——”

女廁所的戰鬥如火如荼。

事不宜遲!趙河提前拽上褲子,十萬火急地衝過去,精神抖擻準備助戰。直到腦袋撞在木板門上,才若有所思恍有所悟:此乃雷區,不可輕舉妄動。麵紅耳赤倒退八步,心不甘,勁未退,堅守門外捕捉戰機。人們很不理解,左看右看,這個大個子眼鏡團長老是在女廁所門口轉來轉去,不知是何道理。趙河不屈不撓,密切注視女廁所的出人情況。等了足有二十分鍾,確信室內無密可保,這才昂首挺胸走進去,春風滿麵地拎出一條垂頭喪氣的花皮青蛇,足有斤把重。

中午,林場場部設席慰問野營部隊首長,政委全代表了。趙河率領警衛員在家燉蛇肉。

“何以戒蛇?”史頗大惑不解。

“遵紀守法。為保持生態平衡,忍痛割愛。”

“嗨,馬屁拍到馬腿上了。”

“不盡然。多了一本藏書。”

笑得很開心。

趙河的會客室兼著書房。十八平米的大房間,立著幾副紫檀木書櫃,樣子很笨,貨真價實,古色古香。四壁清淡,三兩副尺牘、條屏點綴其中,爽而不膩。櫃中群書燦爛,左手兩櫃基本上裝的是孫子克勞塞維茨曹操吳起朱可夫之流,右邊又幾乎盛滿了《草堂閑話》、《紅樓拾遺》一類。硝煙烽火刀光劍影與鳥語花香閑情雅意並存於一室,頗有深長意味。

趙河不止一次笑談:“能扛槍則扛槍,不能扛槍則拎筆。離休之後,為防閑死病死朽死,就在街頭擺一小攤,掛一招牌:原某集團軍軍長在此賣字,隻收工本,不圖賺利,旨在頤養天年。”一番笑談,一副儒將傲骨在本軍區高級領導層很招人議論。

“剛才,我給青岩嶺打電話了。”趙河半躺在藤椅上,微笑看著史頗。“老弟,很不是滋味呀。”

“這個彎子怕一時不好轉。他們幹得正紅火。”

“轉不過來也得轉,由不得你我也由不得他們。當兵的,有什麽話說!”

史頗知道趙河心裏不痛快,盡管臉上笑意盎然。

“大旗之下,我們跟著跑。這沒問題。但是——”趙河語調一轉,拖了一個很長的音。站起身來,背手踱了兩步,猛轉身:“關於典型問題,請你向軍區首長匯報。第一,指示我們照辦。第二,我個人有意見。我認為否定的理由有問題。”

史頗上體前傾,作聆聽狀,臉上表情肅穆。總部通知上報一批先進單位和個人,準備出席全軍英模表彰大會。各單位競爭得很厲害。本集團軍上報的有加農炮營,被軍區刷下來了。理由是該營麵臨的情況特殊。

“什麽時機不對?”趙河的臉色說變就變,下巴頦往下拉得很長,以致於兩腮肌肉繃出很深的凹陷。“說句難聽話,殺人還得給碗酒嘛!這個時候不合適,什麽時候合適?還有別的時候嗎?感情上也過不去嘛!”

“我以為……”史頗摁住鼻子一邊,從另一個鼻孔裏衝出兩聲氣。“我覺得這種意見最好不要由您本人提出……”

“什麽意思?”

“好像有點……”史頗很為難。為難的表情說明了推心置腹的真誠。

“有嫌疑?隨他們怎麽說好了。”趙河的眼鏡片兒一閃一爍,很紮人。“老實說,我是很看重自己的部隊,但這跟本位主義不能劃等號。走遍全軍區,你能找到比這更好的炮兵營嗎?在司令政委麵前我也敢拍著胸膛說,你找不到的。戰爭年代自不必說:二十六麵旗幟都是總部和軍區級的。誰有?”趙河端起茶杯,吹去浮在上麵的茶葉末,呷了一口,又在狹小的空間裏來來回回地踱步。

“我何嚐不知道這些。這幾年,軍報一個勁地上他們的事跡,機關也是有數的。問題是……”史頗囁嚅。

趙河在寫字台前立住。左手食指點在桌麵上,篤篤篤地敲出一串音符。“捫住心口說,如今這年月,五花八門的屁事多得很嘛!哪個部隊沒有個三長兩短的?哪家沒有幾件紕漏事兒?可這幾年我硬是沒聽說他們出過什麽毛病。不管風吹浪打黑天黃地,硬是把部隊帶得嗷嗷叫。硬是一個勁地給老子扛旗子。硬是把個夾屁溝子弄得熱氣騰騰。這他媽的才叫部隊嗬!這才配吃軍糧拿軍餉嗬!他們配當這個典型嘛!理由說不周嘛!”

史頗無語。

趙河伸手打開通向陽台的門:“出去透透氣。”

樓下一片星海此起彼伏。遠天,北鬥宛若透明的寶石,照耀著天宇下滾動的璀璨。

“很怪,我老有一種欠債的感覺,似乎欠下他們什麽?……這個典型我一定要爭!”趙河似獨語又似發誓。

“這個力我也得出!”史頗略一思索,說得鏗鏘。

夜風拂麵,冷颼颼的。

“你在想什麽?”趙河扭過頭來問。

佇足於六層樓的陽台,麵對幽深的宇宙洞穴,史頗有一種暈眩感。某根神經悸動起來,心裏於是不安,衝口而出:“想喝酒!”

史頗點了一支煙,撳打火機的手不自覺地有些抖。

他突然想起了那尊小炮或者說他看見了。玲瓏的小炮從璀璨的群星中脫穎而出,自漆黑的蒼穹下款款飄來,像一隻閃著綠光的鴿子,美麗的輪轂滾動著展出兩片溫柔的輕羽,負著日月聚成的光暈,從眼前歡快地鳴叫著掠過……

趙河見史頗神情有異,突有所悟。

“你在想孟原?”

“是的。軍長,在這個時候……”

“哦,是嗬是嗬……”趙河點點頭。不禁感歎:“哦,是嗬,這小子要是活著,應該是個將才。”趙河吐了一口煙,未等史頗接腔,繼續說:“我有時甚至想,問題的根子是不是在我身上,是不是我太偏愛他太縱容他了,助長了他的過於自信和輕率。也許是嗬!”

“戰場的情況瞬息萬變,正常的不正常的往往顛倒。軍長大可不必引咎自責。老話,過去的事就……”史頗後悔了,不該在此時提起孟原。

“過不去嗬!人死了,他卻留下一門炮來揪你的心。對這小子你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不管怎麽說,這小子還算是個真炮兵,臨走的時候還留了一招,讓你沒法不記住,沒法不承認他是一個炮兵,而且曾經是一個很出色的炮兵。……但願閻王老子再給他分一門炮,讓他在陰間琢磨琢磨,到底是怎麽回事……”

對於孟原,史頗是有一本帳的,最後的一筆,他甚至比趙河更清楚。那時候,珍寶島反擊戰剛結束不久,自大比武以後拋荒了數年的軍事訓練被北國的那片槍炮聲重新驚起。趙河以十倍的亢奮在黃河中遊組織了一次演習。

開進“戰區”的第三天,炮兵團副團長史頗陪同趙河檢查85(毫米)加農炮營陣地。陣地設置在一片寬闊的沙灘上,吃喝拉撒睡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戰士們發揚我軍優良傳統,用樹枝圍造了樣式頗為別致的野戰廁所。趙河和孟原之間的故事就起始於野戰茅坑裏。從陣地下來後,史頗陪同趙河上廁所,剛走近籬笆,趙河突然止步示意,攔住史頗前進的步伐。史頗側耳細聽,先是一個四川口音:“日他先人,壓縮幹糧要不得,炮彈堵在炮口上,硬是出不了膛。”接著便傳出一陣鬼哭狼嚎的攢勁聲:“嗬——哇——操!”

“你他媽的三天不擦炮,屙不下屎還怪茅廁。看我,連續兩個急促射。”這是河南口音。

“哪個敢跟當官的比,本炮缺油。”

史頗聽不出所以然,看了看趙河。趙河眉頭一皺:“夥食沒跟上。”史頗不敢多嘴,繼續偵聽,這回獲悉了重要情報。四川兵在犯自由主義,議論師長上午的講評不公平。

“你懂個屁。師長說咱炮的最大射程是一萬六千五,那地方離目標都快一萬七個球了,咋打?”河南口音說。

“師長扯球淡。他說的是理論射程。高差一百零二,修正量加八個,順風每秒六,加十一個。十九個表尺就是七百多米,咋格夠不上……”

“老球能!擦炮紙。”

“給,擦炮紙沒了,煙盒你將就用……再說,那裏偽裝條件好……”

“發牢騷管屁用,評都評完了……媽的,啥球紙,硌人。”

回到臨時搭成的營指揮所,趙河吩咐:“去,把一連的幹部給我叫來。”

史頗很惱火,恨不得把那個矮個子兵再熊矮下去兩公分。趙河的脾性史頗是略有研究的,甩撲克下象棋你可以嬉皮笑臉地往他臉上貼紙條,那沒問題,他會樂嗬嗬地循章受罰。但是辦起正經事,一般來說是容不得別人說長道短的。更何況是炮兵業務。雖然趙河並沒有公開誇口,但他在進行想定作業時所表現的滿不在乎的神態,輕蔑自如的語調,雍容優雅的手勢,其實都在威懾你提醒你,他絕對是一個學富五車的炮兵專家,他的戰術思想是放之任何作戰條件皆準的真理,是不容置疑的。機關的參謀人員對這一點是有清醒認識的,私下裏把趙河比喻成一隻溫和安靜的虎。大家當然更懂得老虎屁股摸不得的道理。偏偏自己的下屬蹦出了一個狂妄之徒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在一個很不文雅的地方挑了趙河的毛病,這對於炮兵專家的神話無疑是一個挑戰。能容忍嗎?不可能的。

史頗一路臭罵著把一連幹部領過來,卻發現趙河正躺在行軍**看書。兩隻腳翹得老高,搭在鋼棍床架上,一副悠閑自得的樣子。

“報告!”是四川口音“茅廁對話”的連副上前敬了一個禮。

趙河哼了一聲,放下書,從**跳下來,摁住鼻子吸了兩口氣,問:“他叫什麽名字?”

副連長答:“孟原。”

問:“擅長什麽?”

答:“愛好廣泛。除了弄炮,還會修表、剃頭、補鞋。逮啥整啥。擅長殺豬。”

趙河點點頭。沉吟片刻下了一道指示:“中午給他加一個菜。”

大出史頗意外。

中午,孟原果然多得了一碗蘿卜燉肉,但他沒有獨吞,深知來之不易來得光榮,將肉倒進本班菜盆裏,全班溫暖了一番。

演習結束後,趙河又親自打電話,讓炮團作訓股派人協助孟原就演習中陣地設置問題整理了一篇論文,登在軍區小報的訓練專欄上。三個月未滿,孟原就換成了四個兜。一年後又是一道命令,孟原當上了副連長。曾有人私下議論說,趙河看中了孟原的精明和膽量,蓄意招為駙馬。孟原之所以沒有當上師長的乘龍快婿,怨不得別人,隻怪他自己先天不足。師長千金趙麗麗嫌他太矮太黑。而真實的情況是,趙河隻有一個兒子,所謂趙麗麗,其人其事純屬虛構。但自此以後,趙河的確視孟原為掌上明珠得意弟子,這是公開的秘密。趙河親自為孟原修改推薦有關炮兵陣地戰術的小論小議。據說,孟原在當副連長後不久便到宣化炮校深造,也是趙河暗示了有關部門的結果。再後來,情況起了根本性的變化。孟原在給加農炮營抹了一臉黑之後,灰溜溜地死了……

事實上,那位老營長並沒有像青岩嶺人們願望的那樣升到上麵當大官。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他穿著沒有領章的軍裝,被師裏的保衛幹事帶領兩名戰士秘密押送出山了。

《85(毫米)加農炮營簡史》原始底稿對老營長的記載十分簡單。

……後因犯嚴重的政治錯誤,被開除軍籍遣送回鄉。傳說死於疾病,未查。

直到八〇年重寫營史,底稿送發老同誌征求意見時,當時的師長趙河才對上述文字進行了修改。至於那位老營長犯的是什麽錯誤,軍師團三級機關諱莫如深,似乎是個深刻的謎。而老營長離開青岩嶺的細節,卻被加農炮營的軍人們一茬茬地傳了下來。

那年,老營長還不到四十歲,腰板挺得像一座山。據說那件事是營黨委集體決議的,而且是一連指導員趙河具體執筆的。老營長胸脯拍得山響:“橫豎我是跑不掉了,你們再搭進去也是白搭,全都給我推過來!”老營長是昂著頭出門的。快到東邊的天堡主峰時,老營長一屁股坐下去,衝著青岩嶺方向那片微弱的燈火流出了兩行清淚。後來保衛幹事捂著肚子說要拉稀,慌不迭地跑到下風口方便去了。這邊人一離開,那邊老兵就支派新兵到另一處警戒。新兵剛走,老兵就一把拽住老營長往前緊跑。跑至一片樹林邊,老兵輕輕地拍了三聲巴掌。霎時,從林子裏鑽出十多個官兵。沒有一個人說話,隻有十多雙手在暗夜裏爭先恐後地摸扯老營長的胳膊。老營長愣住了,眼淚珠刷地一下湧了出來,也伸出手來哆嗦著挨個地摸大夥的肩膀,摸到誰便俯在誰的身邊叫出一個名字,淚水便染濕了誰的肩膀。老營長說:“我沒罪,我心裏亮,那些讓人逼出來的事情我不會往心裏記的,我帶的兵對我是啥樣我有本明白帳。隻要死不掉,早晚我還要回來!”

濃黑的夜幕遮掩了一片發自肺腑的噓唏聲。

保衛幹事一泡屎竟拉了小半個鍾頭。直到老營長硬把幹部戰士們攆走,才老遠地聽到扣皮帶環的聲音。“喂,有情況嗎?怎麽聽見有腳步響?”老兵趕緊回答:“沒情況,俺們在山上等你。你屙的一股子地瓜幹子味,臭死人呢。”

走了一程,保衛幹事又急忙往下風口走。老兵再讓新兵到別處警戒,於是又湧出很多官兵,圍定老營長甩眼淚珠子。從青岩嶺到縣城,總共才二十多公裏,他們卻走了六個多小時,保衛幹事累計拉稀七次。那個新兵後來說,一路上他好幾次聽到林子深處有人咳嗽,像是本連指導員趙河的嗓門,但趙河始終沒露麵。老營長似乎明白,偶爾也沉沉地咳上兩聲,作為回應。

神秘離開青岩嶺的老營長不僅是趙河入黨的介紹人,而且救過趙河的性命。

五二年冬,在朝鮮順城反擊戰中,一位首長命令拉炮上山,在坡上構築工事。當時,安屯台一帶冰封雪覆,山陡坡滑。四十多人像纖夫一樣吼著號子前拉後推艱難攀登。有位班長一腳沒摳牢,往上使勁的時候沒防著就滑趴下了,立刻順著油亮的冰棱往山下滾。在他身邊墊三角架的人一怔神,動作慢了一步,那炮不由分說地就往下滑,且越滑越快,怎麽也拽不住。

為防止更多的人被拽下山去,連長急忙命令撒手,那炮便如同脫僵野馬,踢斷了路邊的樹木,以巨大的慣性跌跌撞撞向山下墜去。坡上,指導員趙河指揮的另一門炮剛爬上二十多米,眼見前方一門炮滑下來,明知生命危在旦夕,卻因為山下尚集結有四門炮和一百多人而不敢撒手。趙河大吼一聲:“堵住!”,三十多人手腳並用,摳死了冰坑。趙河同十多名黨員骨幹在兩秒鍾之內抱緊了本炮的輪轂,準備以死擋住滑炮。就在生死攸關時刻,隻見前方六十多米處閃過一道耀眼的熾光,冰地裏頓時出現一個深坑,墜炮倏地跌進坑裏,抖了一下,調轉方向,鑽進林子,被粗大的杉樹穩穩地擋住了。

這件事在《85(毫米)加農炮營簡史》裏有簡要記載,但出現在青岩嶺民間文學裏,又經過多次演義,已遠非事實本身了。關於那道熾光,被說成是關雲長青龍偃月刀鋒,而那個冰坑則被說成是趙子龍一腳踢出來的。說趙河等人命不該絕,二位真神受玉帝派遣,早就在暗中相助了。

青岩嶺人常在茶餘飯後演義這些故事,而剛入伍的新兵們一旦聽說了,也常常骨碌著倆眼一個勁地追問是不是真的。傳說久了,聽多了,連幹部們有時也疑疑惑惑的,腦子裏疊了很多神奇的畫麵,而且很有真實感。

奇跡與神毫無關係。當時有人急中生智,在險要時刻朝滑炮前方打了一炮。打炮人當然是在青岩嶺民間文學裏占主角地位的老營長。

老營長回鄉後,有很多情況傳到了部隊。一個比較普遍的說法是,老營長死了。老婆是早就離了婚的。相依為命的兒子在八歲那年忍不住饑餓誤吃毒蘑菇而喪生。老營長自己做了一口木箱把兒子殮了,連著兩天沒出門,再出門時就換了一個人。身穿嶄新的舊式校官軍裝,沿街手舞足蹈,拔著正步高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再後來,人們在一個街頭上發現了蜷成一團的老營長,據說是餓死的。

十一

連續幾天,栗森忙得焦頭爛額。當一切準備工作就緒後,心裏卻又空落落的。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很新鮮,驚訝於自己竟在這塊荒涼如同邊塞的地方眨眼之間就熬過了十八年。還沒有品出味道,就走到了人生的中間階段。

師司令部直接通知加農炮營,趙軍長和軍區史部長將於近日親往青岩嶺。

栗森明白,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日墜西天,大山的陰影鋪天蓋地壓過來。青岩嶺輕飄的霧靄裏已升起嫋嫋的炊煙。太陽靠在西邊的山脊上,掛了很多血紅的根須。漫天鋪下的晚暉在加農炮營區投下一層蒼涼的暮色。

栗森覺得腦子裏亂糟糟的,說不清是一種什麽滋味。放下電話,神使鬼差地向嶺上躑躅而行。踏上通向山坡的碎石小徑時他才察覺,兩行冰涼粗壯的淚,已在不知不覺中湧出眼眶,默不作聲地走過短須硬茬的下巴,響亮地濺在腳下的碎石路麵上,砸出兩朵黑色的花瓣。

“哭個球!留下貓尿給老子洗屁股!”參軍之後他隻哭過一次,卻挨了孟原一頓臭罵。

如今哭得更沒理由。

上了山坡,在孟原的墳邊選了一塊石頭坐下,折了一截幹黃的草根慢慢地咀嚼。殘陽在青岩嶺上空籠出夢幻般的透明。坡上有一些頑強掙出石縫的棗子樹和柿子樹,在貧瘠中沐浴了若幹年的陽光,已長出粗壯的樹幹和濃密的葉冠。成熟的棗粒沉浸於葉中,像是黃綠的雲煙裏泛出的紫色星星。柿子樹上挑著燈籠般的鮮紅,借得一身晚暈,恰似結成嘟嚕的滿月。

栗森略為俯瞰,視野的稍遠處是青岩村參差不齊形狀各異卻一律由灰石壘成的房屋,房屋向近處伸來,便是占地三萬二千六百四十平方米的加農炮營區。栗森曾經很多次站在嶺上,檢閱自己轄區內的那些玲瓏的紅房子和坦**的訓練場,以及草坪、菜地、水渠、木馬坑、籃球場……。每一片紅黃紫綠都像是滲進了那條涓涓流淌的水渠,毫無遺漏地一點一滴地浸進思維的暗處。栗森甚至覺得,比起人生的許多得意處,這抹灰紅紫綠似乎更有著幽深恬雅的意境,這裏的空氣更能滋潤生命。更重要的是,這裏掩埋著無數個關於榮譽和恥辱的記憶,這些記憶時時刻刻都在激動他的前輩同輩後輩們以拚命的姿勢伺弄加農炮。

……

栗森側耳聽了聽,他老覺得墳裏有動靜,似乎孟原又在咋唬什麽。

一股血氣在突然間湧上栗森的腦門,他火了。

你還咋唬什麽呢?你一走了之,留下一個麻木不仁的墳墓,隨後人如何評說,你可以不理睬不在乎了。你讓我跟著你一路小跑,把我拖上一條漂亮的路。然而,在那個丁字路口,你以你的狡黠為自己選擇了一個擺脫靈魂重負的走向,你到底是我的老班長,你到底比我智高一籌。你不由分說地武斷地撇下了我,讓我挑著一副沉重的擔子向前匍匐。你死了,你解脫了,你或許在墳墓裏還冷眼欣賞我的艱難。你的身後再也沒有一個兵向你要吃要喝要仗打向你請假結婚向你爭奪優勝紅旗,你再也用不著蹲在菜地上愁眉苦臉了,再也用不著跑到團部為一批器材為一筆經費求爺爺告奶奶了。我呢!你不再幹的這一切我都得幹,我在任何時候都必須把笑臉打扮得山青水秀,我把這個營帶得不出一點紕漏,我為那間榮譽室增加了十多麵旗子。總部一位處長來檢查,加農炮營的全麵建設讓他大吃一驚,讓他感到這些簡直是反常的。老兄,你把命豁出去了,我他媽的連魂都豁出去了,我已經沒有自己的思想了,我已經被你統治住了。你在那裏睡大覺,可你仍然在指揮我控製我監督我。你以為我心甘情願嗎?你以為你是對我恩賜嗎?你以為我就對你感激涕零嗎?不,我痛恨你!你知道從南方撤回來時,在那凱旋的狂歡中,我是一副什麽模樣麽?我手捧鮮花,我升官晉級,可是我的腦子裏一片蒼白如萬裏晴空,我思維屏幕上的唯一斑點就是你這個幽靈。你不覺得你實際上很殘忍麽?你怎麽能那樣呢?你以為我就不是你的對手麽?你以為我的骨頭會比你的軟麽?不,你錯了,我的一切精神苦難都是你強加給我的,你強奸了我的意誌!你這個瘋子,你這個魔鬼!

栗森想喊,想把那個人從墳塚裏拽出來,擺上一瓶二鍋頭,兩人麵對麵的大吵一通。

墳裏的那個人卻無動於衷。

孟原不認這個帳。

栗森點了一根煙。突然笑了,苦笑。向一個死人發泄算你有什麽能耐?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麽時候產生了指責死人的念頭,他驚訝於竟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候爆發得如此強烈。難道指責孟原就可以開脫自己麽?當初,自己難道真的沒有怯懦嗎?難道真的沒有一絲保護自己的念頭麽?對於孟原,自己並非是絕對服從的,也曾經有過橫眉豎眼大動幹戈的曆史。而那一次,為什麽就無條件地屈從了呢?自己的勇氣畢竟遜色於孟原,自己的靈魂畢竟軟弱於孟原。孟原哪孟原,你成全了我也毀了我!

世界長了,路卻短了。栗森眺望暮色濃重的天際,這時候他開始理解自己了。也許自己並非眷戀這塊偏土僻壤。與其說是眷戀,倒不如說是感傷更準確,是一種對於流水年華深埋於這塊土地的感傷。

十二

孟原是那種二杆子精神典型旺盛的軍人。他可以像繡花那樣精心細致地擦拭加農炮上的精密部件,同時也可以用炊事班的大菜刀和司機班的老虎鉗子搗鼓自己那塊“鍾山”牌破表。在訓練最難過關的時候,栗森曾在心裏詛咒過這個三角眼賊亮的小個子班長,認為他之所以最終接受了自己,並非是真的看中了自己的所謂“有種”,而是為了對那蓄力攢勁的一拳進行更為方便的報複。僅僅因為用鉛筆在炮架上劃了一組口令,孟原便咬牙切齒地把他臭罵一頓。團裏組織瞄準手業務競賽,他於一百多人的手中奪回了第三名。當時感覺極好,一路小跑回去向孟原報喜。卻沒料到,孟原連眼皮都沒抬,不僅沒有表揚他,反而一把奪過他視為榮耀的獎狀,摔在地上並踢了一腳。給他的獎賞就是輕蔑的一哼加兩個字:“算球!”

熟悉孟原的人都說這小子是一匹瘋狂的狼。矮矮的個子,頭頂隻齊栗森的下巴頦高。而且瘦,脫掉衣服往那兒一站,前胸的排骨慘不忍睹。腹腔間大約比常人要小四分之一,卻盛滿了瘋狂的**。栗森整個置身於這種瘋狂所製造的水深火熱之中,而最終成為一名剽悍的炮手。

一場不大的戰爭檢閱了栗森。

濃稠的霧靄籠罩在密林的山巒上。由於地形和能見度的限製,師長趙河命令加農炮營抵近距敵二百米處射擊。這場炮戰在若幹年後回想起來,非常驚險乃至荒誕。對方的火箭筒彈頭在炮位前後縱情跳躍。機槍子彈落在炮架上,清脆而又嘹亮。連長孟原隨主攻分隊觀察目標,副連長栗森於彈雨之中根據孟原的口令延伸膛線直接捕捉曳光彈彈道,於是彈無虛發。這次邪了門的炮戰是趙河的又一傑作,隻有趙河才有這個膽量。

FH戰鬥的第三天,嘉獎令通報全師,一連繼抗美援朝之後,再次成為一等功臣連,栗森本人立了一等功,並從此踏上了二級戰鬥英雄的生涯。

這是加農炮營一連也是全營乃至師屬炮兵團自抗美援朝之後最為輝煌的一頁。團長史頗親率後勤人員驅車趕到一線陣地,給加農炮營送來三十二隻活雞,國產的。

FH縣城攻克後,全師主力**橫搗GP,加農炮營實施規範的間接瞄準射擊。孟原在觀察所下達修正量失誤,少算了六個表尺。

一連首發試射即傷了友軍的三個偵察兵。

奇恥大辱。

全線震驚。

趙河痛心疾首。

痛心疾首之餘,兩次派員調查事故真相。他希望這不是加農炮營幹的,更希望不是孟原幹的。他不相信加農炮營會幹這種事,更不相信孟原會有這樣的失誤。

第一次的匯報人吞吞吐吐地說了十分鍾,沒有說出實質性的問題。趙河一拍桌子,茶杯落在地上,碎裂之聲如雷貫耳。

次日,第二次派去的人又誠惶誠恐地出現在趙河麵前。沒有說話。趙河看了看他的臉,然後揮了揮手。不用匯報了。匯報人如獲大赦。

部隊從廣西回撤之前,趙河去了水口關烈士陵園,據隨行人員後來說,師長當時臉色烏青,眼鏡片後麵的兩道光如冰凍一般寒冷,麵部神經繃得三斧頭砍不出個印兒。師長在本師所有烈士的墳邊都灑了一把土並燃了一支香煙。整個祭奠過程中,師長沒說一句話。

栗森後來聽人說,師長落淚了。是在GP戰鬥結束的當天。師長哭得沒有一點兒聲音。師長麵壁而立,參謀幹事們是從那寬闊肩膀的微微悸動中,判斷出師長的心髒在抽泣。師長向來是文質彬彬地作戰,談笑風生地製敵。而那次,參謀幹事們震驚了。師長派車把孟原接到臨時指揮所,一句話也沒說,盯著孟原足足看了十分鍾之久。孟原木然而立,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師長狠命地抽煙,吐出來的藍霧在山巒叢林潮濕的黴味裏顫抖。師長終於抽完煙,緩步挪到孟原的身前,慢慢地抬起胳膊,瞄準孟原血色貧乏的臉膛。孟原仰起臉來看師長,目光淡泊無味。趙河頹然跌在折疊椅上,遊絲一般軟弱地吐出了一個字:“滾!”

孟原滾回連隊後,就不再是連長了,代理副指導員。GP戰鬥後期,領著兩個炊事員往觀察所送飯,被地雷炸飛了一條腿和三分之一屁股,傷愈後隻剩下大半副形象且癱瘓。在師醫院裏咬牙堅持活了一年多,於一個夏天的傍晚,集結了四十六片安眠片,從此長睡不醒,而且終於沒有當上烈士。

趙河下令,將孟原葬於青岩嶺東南坡上,墳旁立一木牌說明書,與加農炮營遙遙相對。

新兵來,老兵去,歲月悠悠。後來的指導員們每當講述本營本連的光榮傳統,或是在開訓動員時,有意無意間總要向那座墳包瞟上幾眼,以此強調嚴格訓練的重要意義,灌輸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的道理。

墳邊漸漸長滿了青草,漸漸地又有了樹……

十三

陽光如絲。

秋風時緊時慢,在空山幽穀裏敲響了抑揚頓挫的弦音。秋色正濃。

十八門加農炮在山根的訓練場上,弧形展開,像十八個虛線逗點,連成一弩彎弓。

箭在弦上。加農炮營高強度的訓練全麵鋪開了。

青岩村與營區僅半裏之隔。兵營裏不同尋常的吼聲引起了山區老百姓敏感的**。挨得近,軍民已是老熟人了,卻又鬧不清老鄰居領受了啥新任務。

這些兵咋啦?瘋啦?瘋了一樣地刨坑,瘋了一樣地擼炮,把個幾十斤重的大鐵彈,像個燒火棍似的,來來回回地往炮肚子裏捅。也不嫌累得慌?

於是,人們趁閑紛紛圍過來,看那山抖,看那火濺,看那些兵們猴一樣地上竄下跳,以此為清淡的日子添一份佐料。

人群中有一雙老眼。

紅旗起落。塵土飛揚。炮如堤壩。兵如潮水。

“全營四發急促射,裝填!”

炮管齊轉。晴空下一排綠色飄動,如風撼鬆林。

天色突變,風雲突起。

老百姓大驚,大喜,大惑。咋?這些兵能呼風喚雨?

青岩嶺的雨稀罕,秋天的雨更金貴。

那雨且又下得邪門。剛才的天空還是透亮鮮藍,僅有幾片薄雲無精打采地遊移,轉眼之間就變了氣色。前鋒雨隊稀稀拉拉但顆粒飽滿擲地有聲。臨到正兒八經的大雨潑將下來,風勢便由強轉弱,天空又蒙上了一層渾沌的亮色。粗密閃亮的雨柱斜斜地灌進山窪,澆在灰青的碎石路麵上,滾在黃紅的瓦頂上,跳在暗黑的枝頭上,泛起一層厚厚的水霧,霧裏粘連不斷地迸跳著剛濺碎的水珠。

加農炮營絲毫沒受影響,在雨地裏繼續進行間接瞄準訓練。栗森站在賦予射向的方向盤一側,竟湧現了異常興奮的感覺,籠罩在心頭的那片重雲,似乎被這洶湧的大雨衝洗一淨了。

那雨,先是磨皮蹭癢地下,然後淅淅瀝瀝地下,不久便劈哩啪啦地下,最後是鋪天蓋地地大下,下瘋了,下狂了,終於下出了一片濃重的蒼茫。乳白的水色漫天彌漫,遠山的輪廓由朦朧而最終消逝。豐滿的雨豆砸在加農炮鮮綠的肌膚上,跳躍著粉碎。在這雄渾沸騰的滂沱大雨中,加農炮營的官兵吼叫著、揮舞著、奔跑著,品嚐著空前絕後的悲壯。粗粗的雨絲被橫空折斷了……

“停——!”突然間傳來一聲高喊。

這是一個標準的軍人的吼聲,振聾發聵。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穿透雨空的濕味,盤旋在訓練場上空,在山穀裏朗朗回**。

栗森驀然回首。

訓練場外圍的群眾早已離去,隻有外鄉幹瘦老者孤伶伶地站在鐵絲網外,那身半舊不新的灰色上裝已被雨水浸透,緊貼在瘦若幹柴的骨架上。頂上僅有的幾根頭發經不住雨水的重壓,無一例外地趴下,粘在頭皮上,於是,整個腦袋便如同一個浸在水裏的隔秋葫蘆。

隻是,那雙蒼老的眼睛裏不見了往日的混濁和卑謙,而寫滿了那種隻有軍人才可能具備的剛毅和威嚴。慣常佝僂著的腰杆此時也挺直了許多,像是在風中挺拔的老鬆。

栗森懵懂片刻,穩住神,掃了一眼集體傻站的部屬。大步向幹瘦老者走去。沒等栗森開口,幹瘦老者已經利索地掀開鐵絲柵欄的豁口,精神抖擻地從栗森身邊匆匆跨過,徑奔方向盤而來,撥開正在賦予射向的值班連長王鬆,彎腰伸出一雙老手。栗森困惑的目光如弦,立即被這雙瘦骨嶙峋的大手彈出了銅音。手在水泥板上匍匐,掌骨悸動如扭曲起伏的山脈,熟練而又執拗,虔誠而又幸福。鬆皮一樣幹皺的手背在雨水裏脹滿了期待,神似一隻曆盡滄桑的犁鏵,在耕尋一口深遠的古井,牽引幽深洞穴裏壓縮的夢,開掘折疊夢底的寶藏。老手在突然間停止運行,如戰艦觸撞了歲月的某一暗礁,劇烈地抖動起來。

浮在表層的泥水被老手掬去,半公分長的鋼筋疙瘩如態度明朗的證人挺身而出。老人直起腰,把右眼貼在方向盤的接目鏡上:十字線交叉點正一絲不苟地掛在左後方水塔的避雷針上。老者眯起眼睛問王鬆:“你剛才報的基線距離是多少?”

王鬆茫然不知所措,齜牙咧嘴地探詢栗森的表情。

“年輕人,回答我。”幹瘦老者稍微提高了嗓門。

栗森的腦海迅速地旋轉著,朦朦朧朧地看見了一個過去時的人影。他四周環顧了一下,上前一步架住幹瘦老者的胳膊,轉首命令王鬆:“重報基線距離。”

王鬆仍然困惑,斜睨著幹瘦老人,嘟噥一聲:“三百二十六。”

幹瘦老者緊盯著王鬆,又看了看方向盤,下巴頦的肌肉跳動幾下,似乎想吼,卻又沒有吼出來,終於伸出胳膊,在空中比劃了一下,說:“精確數據應該是三百二十六點一八。”

王鬆大驚,目瞪口呆,稀裏糊塗地問:“你,你是什麽人?”

“三十年前,我也是炮兵。”幹瘦老者淡然一笑說。

驚歎號像一串跳動的雨珠,在一刹那間甩上附近官兵的臉上。大家麵麵相覷,隨即交頭接耳。

栗森回過神來,再一次打量幹瘦老者,扭頭吩咐王鬆:“集合。”王鬆正傻站著,接到命令,如夢初醒,擎起哨子一陣猛吹“全營集合——”

十四

在王鬆整隊的當口,幹瘦老者扭過頭來:“你知道我?”

“本營首任營長關東。”

“哦?還知道名字?”老人也怔了一下,目光有些濕熱,嘴唇癟了癟。過了一會才又問:“沒有交會過這段距離嗎?”

“交會過,精確的數據是三百二十六。”

“嗬?”關東驚愕了,看了栗森一眼,“不會吧,標樁是我親手安的,當年計算兵算了我還不放心,又拉皮尺量了三次,是三百二十六點一八,怎麽能把小數點舍掉呢?”

“老首長,您看,那不是當年的避雷針了,前年換了新的,挪了位置。”

關東怔住了。怔了半晌,麵部表情變了樣,漸漸地又湧上一層蒼老的惶惑,目光重新混濁起來,並恢複了卑謙的光澤,腰也慢慢地佝僂下去。“噢,哦,都怪我人老眼花,多管閑事,冤枉好人了……我這個人哪……咋這死腦筋呢……”

“不,這沒什麽……明天,我派人把避雷針再挪到原來的位置上。”

“嗯?嗬?哦,不,不了,不用了。”關東連連擺手。

隊列整好後,栗森立於中央,下達“立正”的口令後,轉身,從漫過腳踝的水麵上正步跨過,在距關東約十米處立定,抬臂敬了一個精確的軍禮。關東卻突然慌神了,下意識地抬起右臂,臂在胸前打起了哆嗦,哆嗦了幾下,又頹然垂下了。

“報告老首長,85(毫米)加農炮營正在訓練,請您指示!”

關東在那一瞬間竟向後退了半步,手忙腳亂,臉上布滿了困惑甚至麻木的表情。遙遠的記憶複雜的情感以及蟄伏在心底的巨大衝動,還有對眼前世界的熟悉和陌生、親切和茫然。全都集聚於目光,目光於是更加渾濁。

關東於混濁之中到底沒有能夠按照規範下達指示,擺了擺手,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拉倒吧,該幹啥還幹啥。”這在正規的軍事場合顯得極不像話甚至荒誕。卻沒有人笑,加農炮營官兵的眼睛裏流淌出來的全是真誠的敬仰。

栗森的臂執拗地抬著,等待著。

關東於尷尬之中向隊列又掃了一眼,穩了穩神,運了運氣,終於挺直了腰杆,兩眼光澤終於清晰起來,又終於堅決果斷地吐出了那句在幾十年前就磨出繭子的軍語口令:

“繼續操練!”

栗森略一停怔,大聲應道:“是!”轉身跑步回到隊列中央。

“稍息——,賴四夯!”

“到!”

“出列!”

賴四夯從隊列裏跨出,莫名其妙地盯著營長犯傻。

“齊步——走,向右轉——走,立——定,向後——轉!”栗森把賴四夯指揮到適當位置,讓其同時麵對關東和隊列,然後下達命令:“背誦,85(毫米)加農炮營第一任營長關東同誌簡曆!”

第一任營長關東,一九四二年參加革命,曆任康原遊擊隊班長、分隊長、鋼炮排排長、山炮連副連長。山炮連擴編為炮營後,任一連連長。一九五二年任營長。關東同誌在抗日戰爭時期,帶人化裝潛進敵營,繳獲小鋼炮二門,組建了遼河抗日獨立旅二團鋼炮排。在著名的王家崮戰鬥中,運用炮兵遊擊戰術,功績卓著(詳細戰果見附表6)。獲旅首長授予的“小日本的死對頭”錦旗一麵。在抗美援朝期間指揮本營屢建奇功(詳細戰果見附表14),並在安屯台滑炮事故中,沉著機智,開炮炸坑攔阻滑炮,搶救了部屬。……因蒙受不白之冤,被遣送回鄉,傳說病故,詳情待查……

秋雨以青岩嶺曆史上罕見的態勢,迅猛而密集地傾瀉。雨空如同渾玉磨礪而成的乳白色的鏡麵,從遙遠的沉睡的瀚海裏抽吸了鹹澀的水柱,折射在青岩嶺十月的土地上。十八門加農炮和幾百名官兵肅立於天的蒼茫和地的喧嘩之間,在鋪天蓋地的雨中挺出了森林一般沉默的莊嚴。關東感到自己蒼老的身軀正被一個屬於孫子輩的士兵所點燃,周身的血液飛快地旋轉,旋轉到年輕雄壯的另一副身軀之中。沉澱了幾十年、已成為夢境的記憶細節,在愈下愈烈的秋雨澆淋之後變得真實而清新,自己在烽火硝煙裏颯爽的雄姿已被重新塑起。他聽不清栗森是怎樣地向部隊講述他過去的輝煌,更深刻更直接地向更年輕的部屬們灌輸綠色的思想和鋼鐵的意誌,他的全副身心都沉浸在澎湃的燃燒之中。他恍若看見一團團濃烈的紅火在地麵猝然綻裂騰空而起,淡藍色的青煙在炮口前如夢飄繞……燙熱的老淚和著洶湧的雨水在縱橫坎坷的臉上四處奔走……

十五

雨後清新的山風宛若搖頭擺尾的遊魚,從人的衣領袖口鑽進,撫摸著溫熱的肌膚。陽光如同剛剛出水的葵花,溫柔地落下,在關東肌肉鬆弛的臉上,反射出一層厚厚的棕色。

關東眯起眼睛東張西望,一路上不斷地問這問那。偶爾伸出枯臂,暴露一些青色或棕色的蚯蚓般蜿蜒的血管,摸摸路邊的樹幹,或者敲敲身邊的車炮。一副久別重逢的喜悅始終掛在稀落的眉梢。

營區已經徹底改變了幾十年前的荒涼,有了樹,有了花草,有了清香。關東對於林立路邊直聳雲霄的楊樹尤其感興趣,來回走了兩遭,反複數了幾遍。當年,部隊住進青岩嶺的第六天,就全體出動種樹。營區內種了三百六十二棵,成活二百四十九棵。周圍的山上種的是柿子樹,也活了六十四棵。關東記得,他臨走的時候,楊樹剛開始落葉。他還說,他不知道自己會被攆走,他原先老想著把青岩嶺裏裏外外打扮出新樣子,還計劃過修路,開山鑿洞,修一條寬敞筆直的大馬路,一直通到縣城。

“如今好了,像個家了。不像那陣子,光禿禿地寒磣人。”關東時而環顧營區,時而看看身邊的年輕人,樂嗬嗬的。“乍來那陣子,連水也沒有。吃水要到幾裏地外弄。炊事班用羅鍋抬,軍官的小媳婦們用木桶挑。那時候的家屬多是鄉下人,縫縫補補洗洗漿漿啥都幫戰士幹,不像如今……”關東突然打住,咳了一陣子。

如今的女人不願來。

這裏沒有隨軍家屬,曾經有過,後來走了。從栗森當連長時候起,這裏就絕了隨軍家屬。一些女人帶著艱辛跋涉的風塵,行色匆匆地來了,住上月把,又帶著如饑似渴的疲憊,行色匆匆地走了。生產了短暫的滿足,也耕深了悠長的思念。

栗森剛當營長的時候熱血沸騰,於一個飛雪漫天的夜晚製造出一個壯麗的思想,要在這裏建設一座小型磚瓦廠,開上一爿商店,再辦上一所學校兼幼兒園,把全營四十多名幹部二十多名誌願兵七十多名超期服役老兵的家屬們,把那些夠隨軍條件的或不夠隨軍條件的加農炮營的女人們,統統集合過來。然而,這畢竟是夢裏的輝煌。

直到生拉死扯硬把關東接回營房,栗森才弄明白老人家隱姓埋名的原委。七五年,早年和關東一起參加工作的某老友下放到老家當了地委書記。得到關東的消息,便把他秘密地送往省城精神病院,住了九個月院,康複後就留在省城一家小廠看大門。從此,故鄉小鎮的人們再也見不到那個瘋瘋癲癲的老頭了,死亡傳說由此應運而生。半年前老關東覺得腰腿不得勁。到醫院一檢查,醫生隻說是胃穿孔,別的隻字不提而且不給病曆。關東一琢磨,有些不對頭。既是胃穿孔,為啥不給做手術呢?還幹啥要叮囑多吃多喝呢?心裏明白了三分,倒也不悲哀,就揣摸著還有一件心事沒落成。

“練功保命那是幌子。好幾回都想蹦進去,跟你們一道吼,一起蹦躂。靜下一想,拉倒吧,就這模樣還湊啥熱鬧哩!群眾認不出關東了,你們也認不出了,可大夥心裏還惦著早年的關大炮。要是說穿了,大夥也看透了。關大炮也孬了,也垮了,也完個球的了。我不該跳出來,讓這副棺材瓤子毀了大夥心中那個活蹦亂跳的關大炮。人老顧臉,這話不假。我這一輩子呀,也就是那幾年像個人……”

關東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又恢複了那副悲涼的神態,腰杆佝僂得如冰雪壓彎的老樹,兩眼渾濁無神,瞳光似乎全部都已留在過去的歲月裏,稀疏的頭發飄揚著暮年的蒼涼。若非證據確鑿,栗森很難把這位骨瘦如柴的老人同青岩嶺軍民心中的那杆旗、那個八麵威風的關大炮等同起來。

師司令部值班室直接通知栗森:軍長出發了。

栗森告訴了關東。“哦?……哦……”關東似乎沒反應,渾濁的目光在門外遊移。好半天才歎了一口氣:

“快三十年沒見麵了,他恐怕也認不出我了,八成會把我當作來探親的軍屬老大爺。”

栗森笑笑說:“你不就是來探親的嗎?”

關東遲疑一下,吞吞吐吐地說:“栗營長,借套軍裝給我吧。你看我穿這一身像啥呢?”關東撩起半舊的灰滌卡上衣,甩動袖子搖晃了幾下,“想穿軍裝呢。”

栗森連忙找出一副尚未綴上領章的新軍裝。關東試了試,淒然一笑:“從前,我穿特號的還嫌緊巴,如今,你這套一號的穿在身上,還空空****的。人老了,咋身子骨也往裏縮呢?”

栗森覺得嗓子眼酸酸的,很不是滋味。他想象不出,軍長在見到這位老人的一瞬間,會做何感想。

關東穿好沒有領章的軍裝,挺了挺腰,邁動瘦腿杆原地轉了兩圈,感覺很好。又拿過栗森的一頂老式軍帽扣在頭上,對著鏡子照了照,竟然咧嘴笑了。很開心。

走近營門,關東突然止步。“好幾回看見你到坡上去,那墳是誰的?”

栗森略一停頓。“我的老班長。”

“怎麽死的?”

“……戰死的。”

“憑啥無碑?”

“……”

“孬種麽?”

“不……”

栗森移開目光,掠過山脊,遊向遠處。路邊的楊樹葉子簌簌地抖動。一顆碩大的水珠從枝頭墜下,落在暖熱的頸窩裏,立刻潤出一片冰涼的驚悸。

十六

孟原死在一個夏日的黃昏。

一年多的時間內,孟原一直充當半啞人。無論誰去看望,他都愛理不理。高位截癱之後,傷口倒是很快愈合,卻下床不得。成天瞪著兩隻大眼珠子,死瞄天花板。偶爾發出一兩聲嚎叫,在萬籟無聲的夜空裏,極似野狼掙出的膛音。說不清是在哪一天激活了哪一根神經,叫人捎去兩隻藥筒以及鉗銼之類的工具,開始對某項神聖的藝術進軍。硬是把病房變成鐵匠鋪,成天敲打出一片叮咚嘎吱的響聲。醫護人員出麵幹涉,則以“老子一條腿”的名義不予理睬。那段時間裏,孟原活得比較滋潤。兩耳不聞窗外事,叮咚嘎吱很抒情。花了半年時間,反複磨,來回挫,裝了卸,卸了粘,終於完成了一尊栩栩如生的袖珍加農炮。

第一個見到小炮的是孟原的得意門徒栗森。在整個製作過程中,栗森始終默默地注視著它,由散件到胎胚到成型到完成最後一道工序,無不滲透了關懷的目光。

小炮的第二個目擊者是史頗,那時候他還是團長。

史頗走進病房的時候,孟原正在看天花板。

史頗將一兜水果放在床頭櫃上。

天花板上有一個蜘蛛在爬。孟原在笑。

史頗咳了一聲。“孟原。”

孟原突然大叫:“護士!”

護士應聲而來。孟原怒目逼視,一根食指豎在頭頂上。護士不吭氣,默然出門,複又轉回,很熟練地架起桌凳爬上去,天花板上又多了一隻蜘蛛。兩隻寶貝漸漸湊到一起,竊竊私語一番,遂又分開,行動蠢慢但仍忙碌不停。孟原繼續嘻嘻地笑。

史頗哭笑不得。正欲離去,一眼瞥見病床裏側的小炮,立馬止步,將其取出來,大為震驚。

對於炮,史頗是當之無愧的行家裏手。出身於85(毫米)加農炮,操練過152加榴炮,指揮過130火箭炮,對付過122榴彈炮。七九年春在南方956高地前進觀察所裏,還差點挨過82無座力迫擊炮。紜紜眾炮,可謂無所不通。而這尊模擬小炮給他的震撼,是史無前例的。在火炮的家族裏,85(毫米)加農炮本來就以其炮體頎長苗條曲線玲瓏而在形象上高出眾炮一截,模擬小炮又在此基礎上將優勢發揮到了極致。總體造型玲瓏精密,部件組合嚴謹和諧,雕琢細美巧奪天工。兩輪轂線條流暢豐滿,圓潤如十五滿月。炮管用彈皮銅片旋轉磨礪而成,天衣無縫渾然一體,手感平滑細膩。屈指輕彈,錚錚之音似遠古寺廟的鍾聲,幽幽而來繞梁懸壁……

炮架上鏽有一行小字:522979180

史頗反反複複地研究這串數碼,終不得要領,似乎是一個深刻的讖語。直到兩年以後在趙河的書架裏再次看到小炮,坐在沙發上反來複去琢磨了十多遍,終於恍然大悟,悟出了四組數字。

小炮的最後一道工序完成後,孟原托人將其捎給趙河,這或許是為了報答知遇之恩,也或許是為了表達某種歉意。當天晚上,孟原便心滿意足地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孟原死後,栗森作為同事也作為生前好友具體料理後事。孟原死得很端莊,躺在一個白色的世界裏,一副輕鬆愉快的樣子。眼皮是閉著的,用不著再抹下。似乎在那一瞬間他心安理得了。嘴角上掛著一滴夢裏溢出來的笑意。是那種會心的微笑。臉色一反黧黑的常態,像是蒙了一層白裏透青的麵具。那些粗糙的紋絡也都平展開來,收斂了勇悍和自負的秉性,顯示了心平氣和的成熟。胡子沒刮,從下巴連到鬢角,像是兩條對稱的黑邊,框住了一張二十七歲的臉龐。

栗森在那一瞬間怔住了。他死了麽?那矮小固執的身軀,依然舒展的單腿,毫不在乎的眉宇,都還是原來的模樣。一切都似乎在說明,孟原並沒有死,這不是真死,他隻不過感到累了,想睡一會兒,推他一下,他會醒過來的。栗森甚至真的在他的肋間捏了一把,等待他癢癢地笑起來,坐起來,吼起來。但孟原沒有反應,依然我行我素地躺著,哼也沒哼一聲。栗森於是恍然,有一件東西離開了孟原的軀體,那隻不過是在一瞬間發生的事。就是那個短暫的瞬間使這具肉體發生了質的變化。

栗森把孟原抱在懷裏,為孟原整理頭發。他平生第一次與孟原挨得那麽近,那種兄弟般的親情骨肉般的牽係在那一時刻占據了他的思維,驅走了時光遺下的一切陰影。孟原的頭發蓬亂無序,錯綜糾結,似乎每一根發絲都灌進了鋼的顏色,執拗地宣示著一種金屬般的氣質。他不會成為美麗的童話,他隻能成為一個恥辱的標誌,隻能成為一片烏雲出入在加農炮營後一輩傳人的口中。他無疑非常清楚這一點,但他沒有抱怨沒有牢騷。在踏上通向黑暗的門坎時,他果斷地把眼睛合上了,把自己與他人他人與自己交流的最後的大門封緊了,把一切都拒之門外推向遙遠,而留下了一個坦然的姿勢,靜悄悄的,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切都沒有存在過,如一個外星的行者,在青岩嶺這塊土地上旅遊一番,又自然而然地回歸到自己的故裏了。

栗森在為孟原修剪指甲時發現了銅和鋼的碎屑,微小的金箔在燈下熠熠閃光,七彩紛綻撲朔迷離。那門微型小炮就是從這些碎末中剝離而誕生的,它們的精神聚成了一個智慧和意誌的結晶。當它尚是半成品的時候,栗森曾把它捧在手上,像托起一隻小鳥。輕輕彈敲它的脖頸,便有一陣清泛的韻律從遠處傳來,如一串透亮的音符,舒緩輕盈地灑落在窗下的芳草地上。那門小炮在栗森的眼裏,是一種化身,是從一個身體轉移到另一個身體的生命,是一種特殊職業中的文化沉澱,是某種情愫的有靈無音的載體……

栗森抱著孟原走進了和煦的陽光裏。懷裏的半個身軀很輕很輕,像是秋天裏墜下的一片幹枯的樹葉,在心靈深處爆發的狂飆中輕飄欲飛……

十七

踏上青岩村口小道,老遠便看見一輛越野吉普車像甲蟲一樣停在天堡的脊背上。兩個人影在山上停留片刻,一前一後向山下走來。

“來了。”

關東手搭晾篷細瞅:“大個子像是趙河,那個胖子是誰?”

“軍區炮兵部部長史頗,也是咱營出去的。”

“哦……”關東不說話了,眼巴巴地往前看。

栗森盯著遠處那個胖胖的身影,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史頗的情形。

史頗是栗森參軍後接觸的第一位營長。頭一次出操,栗森緊張得要命,左腳老是踩在別人右腳的點子上,正在提心吊膽,猛聽到一陣尖利的哨音,接著傳來值班員的高吼:

“立——定!”

那聲吼嚇得栗森心驚肉跳,操場的空氣也仿佛驟然凝固,整個營區鴉雀無聲。栗森心裏一緊:壞了,錯步子被發現了,這回肯定要被揪出隊列亮相了。

忽然間又聽到值班員高喊:“稍息!立——正!”這才將掛在喉嚨眼的那顆心扔進肚子裏。斜起眼睛往隊列邊上一看,了不得,來了一個大官。在值班連長向那個官跑步報告的時候,栗森斜眼盯著那個大官雪白的手套和賊亮的皮鞋。整個隊列裏沒有人敢亂動,栗森等新兵更是大氣也不敢出。置身於這樣的氛圍裏,栗森沒有理由不認定那個大官是他活到十八歲上所見到的最威風最了不起的人物。出完操栗森才知道那個大官就是營長史頗。後來栗森當上了“五好戰士”,發獎會上史頗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一次營長沒戴手套,寬厚的手掌壓在他的肩上,壓得他熱血沸騰。要不是班長孟原在旁邊踢了他一腳,他差點兒忘了給營長敬禮。再後來,出了戰場上的那件事,已升任團長的史頗在苦思冥想一夜之後,做出了一項果斷的決定,使得栗森這個當年的新兵和當年的營長之間在心靈深處有了溝通,同時也有了另外一種很複雜很微妙的感情糾葛……

山上的人下了山根,迎麵走過來。

“這陣勢不對勁哇……出了啥事麽?”關東突然發問。

栗森略一沉吟,說:“軍長會告訴你的。”

兩人重新沉默,靜等趙河、史頗走近。關東突然又緊張起來:“小栗,你說我這樣子,趙河……趙軍長,他能認出我麽?”

“我想會的,老首長,您挺直了腰杆子。您就想著是您當年手下的指導員來見您,您還是他的營長。”

越走越近了,越來越清晰了,彼此已能看清對方的大致模樣。倏地,趙河立住了腳步,在距關東和栗森約四十米的地方,麵部表情急劇變化,茫然困惑驚愕激動狂喜,各種神色從臉上迅速掠過。跟在趙河身後的史頗也呆呆地站住了。

栗森跑步向前,立正敬禮:“軍長……”

趙河木然沒有絲毫反應,猛地甩開步子,從栗森身邊擦過,疾風一般刮到關東跟前。關東在那當口已將胳膊支楞著端於腰際兩側,半張著嘴唇打著哆嗦,目光飄移出兩團混濁。

趙河站在距關東大約三、四米遠的地方,盯著關東,摘掉眼鏡瞅,再戴上眼鏡瞅。兩雙蒼老的目光在悸顫中良久對視。

“嗬,我說老家夥,你是誰?”

關東的嘴唇一個勁地哆嗦,說不出話來。

趙河突然跳上前,一把抓過關東的手。

沒錯,這千真萬確是那雙手。它雖然老了,魚鱗般幹裂的古銅光澤取代了昔日的豐潤與堅韌,但是那份炮兵獨特的紀念,並沒有隨著水土流失而消逝。在掌心,在掌弓深處,在腕掌之間,那奇大的骨節,那被金屬磨礪的隆起,都在精確地證明著,這是一雙炮兵的手。

這是遼河抗日獨立旅鋼炮排排長的手。大手按在趙河的肩膀上:“好,文化人咧,打完了小鬼子,教老子認字!”

“排長?排長!”趙河抬起頭來,盯著關東。

“趙河……”

趙河突然鬆手,推開關東,後退兩步。

“嗬,我說老家夥,你是人還是鬼?”

人不人,鬼不鬼。街頭上躑躅著一個瘋老漢。昂首挺胸拔正步,旁若無人向前進。“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趙河又抓起關東的手。兩雙手摞在一起,骨節攥得喀嚓作響。兩雙眼睛對視,如火相撞。

“你還真的回來了,真是你嗎?”趙河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趙河!老趙!趙軍長……”關東終於爆發了,驚天動地地哭出了聲:“兄弟,我沒死,我還活著啦……”

“唉喲老天,怎麽會是你,陰魂不散麽?”趙河抱住關東的膀子,使勁地揉搓。

“我、我死過……兩次啦。”

“哦,我明白了,閻王老子嫌你渾身腥膻,又給攆回來了。我說你怎麽會還活著呢?……好幾次夢裏給你致悼詞,……派人找你找不到……”

栗森和史頗默默地敬禮還禮,相視會意。栗森轉身走過來,給關東和趙河每人遞了一塊手絹。陽光從雲縫裏射下來,橙橙的金暉淌了一地。

“我找腳印來了,再晚,可就走不動了喲!”

“哦,哦,……好嗬好嗬,老家夥,你來得正是時候哇!”趙河側過臉,展開手帕擦淚,招呼史頗:“這就是咱們營進駐青岩嶺後的第一任營長關東,人稱關大炮的就是他!”

史頗一路小跑,過來敬禮:“老首長,還記得當年押……送你的那個新兵嗎?”

關東抬起頭,混濁的目光透過老淚落在史頗的臉上:“嗬,記得,記得,那是個好人哪!分手的時候,硬是往我挎包裏塞了一包煙,春秋牌的,我吸一截留一截,一直吸到家。我一輩子也不能忘嗬!他左耳邊有顆黑痣……咋會記不得呢?”

“那就是我呀老首長……”史頗兩手冰涼,攥住關東的胳膊。“我本想在路上幫老首長扛背包,可我不敢,我那時還是個新兵哪,老首長……我隻敢用槍托往上挑……”

“嗬,我心裏有鏡子,啥都有數哇!我背著背包,就覺著很輕……我知道……背後有人……暗裏……使勁……”

趙河猛地朝臉上揮了一把。

“栗森,打電話,讓師裏送兩瓶‘茅台’來,就說是我要的!”

十八

深秋雨後的陽光無遮無攔地澆淋下來。青岩嶺的夫地呈現了明媚的純淨,漫山遍野飄浮著清新潮濕的空氣。人們聆聽著十裏之外隆隆的炮聲,作著各種各樣的想象。

加農炮營從朝鮮戰場撤回之後,就一直駐紮在青岩嶺。時光隨著南來北往的山風匆匆運行了幾十年,加農炮營的官兵像流水一般來去更替。營區裏那些玲瓏的紅牆紅瓦卻始終安詳地躺在太行山腹地這片貧瘠的溝壑裏,宛若一麵屢經刷新的旗幟,年複一年地撫慰著深山幽穀中青灰色的蒼涼。加農炮營給青岩嶺人帶來的好處是數不盡的。那幾年鬧饑荒,隊伍上當官的讓兵們上山采野果子,摻在飯裏煮了吃,從牙縫裏摳出口糧接濟老百姓。村東陳四狗子患了羊羔瘋,請來巫醫折騰個半死,皮脫了一層,陳四狗的爹娘都哭天抹地給他張羅後事了,趙營長得訊後,派營部醫生把陳四狗子抬到隊伍上,守了六天六夜,硬是把條小命又從陰間裏拽了回來。還有那年崩山開渠,炸石頭的活兒又累又險,都是隊伍上的兵上去鑿眼填藥燃火。老輩子人受人點滴之恩便銘刻在心,沒有什麽報答的,隻是一遍又一遍地交代子孫,不要偷隊伍上的東西,不要把羊群趕到隊伍的菜地邊上放。部隊去南方參戰,很多老爺子老婆子湧到青岩嶺頂上的隱靈寺去燒香磕頭,求菩薩保佑。部隊回來後,駐地煥然一新。圈裏肥溜溜的一大群,地裏綠汪汪的一大片,全營連雙襪子也沒丟。

應了一句老話,常在河邊走,難免不濕鞋。七十年代中期的一個秋天,加農炮營出了一件事:蔫巴拉嘰的二連司務長和村上的黃二姑娘黏糊上了,且把肚子黏糊大了。栗森前後的那一茬老兵都記得當時的情景。事發後,十多個七老八十的活祖宗相邀著去找營長史頗,黑壓壓地跪了一片,為那個肇事的司務長求情。黃二姑娘的老爹說,千不該萬不該,隻怪自己養個閨女是楊花水性子,勾引害了隊伍上的同誌。

史頗把老人們扶起來,派人叫來了司務長,披頭散發地熊了一頓。最後下了一道命令:“放你三天假。明天就帶人到公社開結婚證。”於是皆大歡喜,壞事變成了好事。無證駕駛者領到了執照,軍民關係又增添了血緣內容。

幾十年相濡以沫,人們把加農炮營的一切都看得很神聖。真實的故事經過無數張嘴巴的潤色,就成了輝煌的童話。

炮聲自清晨傳來,直到晌午仍未中斷。清脆的炸裂聲和彈道掠起的哨音在明淨的空中交織成一團,一聲高過一聲,一陣急過一陣,猶如颶風在地心深處拔出的浪濤,拍打著方圓幾十裏的山脈。飛行的彈丸如隱形的鴿子,時而尖叫著從頭頂劃過,時而輕唱著遠遁,捶打著太行山腹地的這片厚土。

用趙河的話說,他要打光倉庫裏的所有炮彈,要讓加農炮的膛音灌滿青岩嶺山區的每一根石縫每一片樹根。

濃鬱火藥醇香撲鼻而來,沁人肺腑。栗森站在趙河身後,興奮地注視著每一門炮口噴射的火苗。他在恍惚間看到了另一輪太陽。那是南方的太陽,一輪無與倫比的美麗的太陽。那顆太陽跳動著旋轉著,繞過密林中參天大樹的葉冠,輝煌地灑在1046高地上。那時候,他和孟原並肩立在四十倍望遠鏡前,鳥瞰腳下起伏湧動如煙似絮的雲海和遠處時隱時現的山廓,一覽眾山小的感慨湧滿了心頭,空前絕後的壯闊的滋味撞擊著膨脹的胸腔。“我操,真他媽的過癮!”孟原閃爍著小眼睛,色迷迷地拍打著屁股,快樂地大叫。接到步兵的報告後,孟原立即下達了表尺方向修正量,命令全連一個基數急促射。四十六秒後,第一排尖嘯從頭頂飛過,壓倒了那片戰區所有無線電波的喧囂。頃刻,七十二球紅雲爭先恐後地從綿厚的雲海裏騰空而起,在潔白柔軟的底幕上綻出了一片絢麗醒目的向日葵。栗森俯在望遠鏡上,看見一批齜牙咧嘴的殘骸先是在空中手忙腳亂激動地舞蹈,然後化作流暢的弧線紛紛揚揚飄向深穀……

那種快感是巨大的,前所未有的。

……陣地上藍煙彌漫,電台裏嘰哩哇啦,觀察所裏一片吼叫。被臨時指定代理副營長的王鬆不斷下達諸元,報告射擊成果。

分隊射擊完畢,太陽已掛上中天。

午餐在野外進行。

趙河等人圍成一圈,麵前放著四個戰備盆和關東的老癟壺。

“我這陣子啥球病也沒了,來勁了。”關東始終紅光滿麵,臉上縱橫交錯的溝壑閃閃發光。抱著癟壺一口接一口地抿,不住地嘖嘴。

“你悠著點。”趙河從他手裏奪過癟壺,仰頭灌了一口,轉手遞給史頗。“打完炮,我送你到醫院去大修,換個把零件,保住你這個出土文物。”說完爽朗大笑。

“費那事幹啥?我就迷信這東西,三杯高粱燒下肚,小腿就來勁了。”關東樂嗬嗬的,幹瘦的臉龐在原先蠟黃的基礎上添上了厚厚一層紅潤。眼睛裏的光澤雖然陰翳未淨,卻減退了曆史性的卑謙,佝僂的腰也經常自覺地挺直了許多。

吃完飯,趙河用胳膊肘拐了拐關東。

“老家夥,手不癢癢?”

“想上,就怕老眼昏花的,看不真了。”

“沒問題,怎麽著也是往地球上打。”

關東卻猶豫了。眯眼思忖好大一會兒,到底經不住加農炮的**,終於繃起臉:“那……就試試吧。”

趙河看出關東的心思:“摸上炮,你便又是當年的關大炮。”

他叫過栗森:“立即安排。距離一千四,老鏡子。”

“是!”栗森知道老頭子們要上了,笑了笑。

“定死表尺。別難為我們這些老家夥!”趙河囑咐。還不放心,又加了一句:“挑最好的炮!”

“一連一炮,栗森親手校的,我檢查了,保證首長百發百中!”史頗接上說。

根據趙河提議,四任營長和新兵賴四夯臨時組成一個炮班,由王鬆擔任班長負責下達口令。隨著王鬆的預先號令,老老少少高高低低的五個人迅速聚攏排成一行:關東、趙河、史頗、栗森,最後是賴四夯。

“立正——,向右——看——齊!”

刷,刷刷……

“占領陣地!”王鬆大聲發號,手中的小紅旗倏地揚起。

老少五人同時撲向炮位。遙遠的記憶在瞬間複蘇,濃重的情感在頃刻間爆發,硝煙烽火紛至遝來。五雙年齡懸殊輩份不同的炮手,擎著同一麵旗幟,出膛彈丸一般疾飛猛躍,呐喊著揮舞著描述著,掠過幾十年的悲壯雄闊,跨越千萬裏的溝壑,紫色的棕色的殷紅的血漿交融著匯在一處,勢不可當地注進冰冷的鐵器之中。

隻在瞬間,沉睡的炮體倏然驚醒,在震顫中**扭曲,十隻蒼老的年輕的稚嫩的胳膊如同狂風中的林梢上下翻飛左右舞動……剝炮衣,摘炮帽,開大架,打高低,搖方向……熟悉的和陌生的配合著衝動,遙遠的和親切的交融著揮灑……所有的感覺都在刹那間流過臂彎凝於指間,複蘇的快感和新鮮的亢奮在血管裏在關節處在毛發間熊熊燃燒……奔跑聲撞擊聲呐喊聲喘氣聲以及血的鼓**骨的裂響神經的彈跳還有山的顫抖地的呻吟林的驚呼,所有的聲響匯成一首長河咆哮大海怒吼的輝煌交響旋轉著騰向天宇……

頃刻間,加農炮的**在麗日下釋放出嶄新的光澤,緊閉的閂體在力的較量之中豁然開朗……

飛塵漸落。碧天初晴如濯。楊樹葉子在輕風裏淺唱。

一切都在完美的默契中建立了。

炮架開了。

炮管挺了。

炮手凝固了。

一個新的姿勢誕生了。

鋼鐵的長臂昂然揚起,一門口徑85毫米的加農炮展肢舒腰挺胸,在太行山深處的溝壑裏,來了一個巨型的大寫意。

秋風掠過之後,射擊場悄無聲息。

“鼓掌!”圈子外的王鬆突然高喊。

圍成方陣的隊列頓時掌聲大作,如同暴雨狂飆,越下越猛,連成一片,漸作轟鳴的雷聲,搖撼著山柱。

趙河直起腰來,兩手舉過頭頂合在一處,往下一壓,潮濕的掌聲頓時靜止。

趙河上上下下地撫摸炮管,突然揚手拍在炮架上,大聲問:“這是什麽?”

“85(毫米)加農炮!”眾口一詞,高呼。

“加農炮是什麽?”趙河麵無表情,又問。

隊列啞了,大眼瞪小眼。

“加農炮就是加農炮。”趙河說。轉過身,看著關東:“老革命,上,第一手是你的。”

關東看了看趙河,又往四周看了看,官兵們也正用期待和敬仰的目光注視著他。

關東的身子抖了一下,混濁的目光左右遊移幾圈,驟然放亮。臉上的肌肉在突然間跳動起來,佝僂的身軀也在頃刻間挺出了視死如歸的表情。年輕的記憶如青麥顆粒迎麵撲來……他身子一抖,異常靈巧地躥上炮位。栗森緊跟而上,一個灑脫的轉體之後,炮彈已投入膛內。

前方山根的靶軌上很快滑出一個如同銀幕的方形白靶。

“一二三四五六七……”關東口中念念有詞,緊張地讀數記秒,判斷著彈丸飛行所需的提前量。“四點六,四點七,五個,提前五密位……”

“放!”王鬆下令。

關東刮目逼視,繃緊的神經倏然鬆弛,握著擊錘的右手停止了抖動,終於往後下方用力按下,立即按出了驚天動地的顫抖。炮位在怒吼之後被煙火迅速淹沒,一團黑紅的火球在白靶後方的山根處騰空而起。

趙河伏身擎著架在炮側的四十倍望遠鏡上細看,方靶上半部中央位置上出現了一個橢圓形的黑洞。

“祝賀你,老革命。”

關東卻靜靜地站在炮位上不語。

趙河和史頗等人麵麵相覷。

“明明瞄的是靶心,咋就跑到頂上去了呢?”關東搖了搖頭,慨然長歎一聲。

……

趙河的那一炮同樣未命中靶心,而是在左半部中央位置上戳了一個窟窿。

“老了,歲數不饒人啦!”趙河下了炮,哈哈大笑,轉向史頗:“理論權威,給大家露一手。”

史頗一笑,意味深長:“我的手藝跟老革命沒法比。獻醜了……”

史頗依然脫離靶心,彈丸在方靶右半部中央位置上蹭了一個破綻。趙河看罷,微笑不語。

栗森上炮了。史頗一個箭步衝上去,揚臂蹬腿,優美地投了一彈。栗森幹脆利索,動作敏捷,那邊方靶剛剛滑出掩蔽部,這邊一發彈丸立即呼嘯出膛。

“媽的,打偏了,打到左下角上了。”趙河趴在望遠鏡上吼。

栗森立於炮位,無動於衷,兩眼直直地注視著趙河。

趙河抬起頭來,感到栗森目光異樣,問:“怎麽啦?”

栗森不說話,目光轉向十裏之外的青岩嶺。群峰疊嶂中,隻托出青岩嶺的半截山尖。

“營長,該俺啦!”賴四夯急了,低聲叫喚。

栗森目不斜視,執拗地等待著。

關東也站直了身子,困惑地看了看栗森,又看了看趙河。到後來,幾雙目光紛紛轉過去,眺望青岩嶺方向。

三任老營長終於想起來了,加農炮營還有一個人沒有參加今天的實彈射擊。

趙河的臉色陰暗下來,大步跨上炮位,從彈箱裏抱出炮彈,旋上引信,右手端住藥筒,左手托起底火,突然馬步下蹲,揚起長臂,在藍空下掠過一道急遽的閃電。

栗森在心底亮亮地喊了一嗓子,彈丸隨即飛出,打在方靶右下角上。

趙河盯著遠方的靶子,久久不語。印在方靶上的,是五枚分布均勻的炸點,恰好繞成了一個圓形。

“該俺啦!”賴四夯又叫,急不可耐地躥到大架內側。

“上!”栗森抱起炮彈,正欲裝填,忽聞身後一聲吼:“慢著!”定睛看去,是關東。

“該我了。”關東跨進炮位,不容置疑地接過炮彈,摸了摸彈丸,又捋起衣襟擦了擦藥筒,身子突然一擺,前弓後繃,呈老驥臥蹲之勢,老眼炯炯,稀發飄揚,莊重出手,炮彈鏗鏘入膛。

炮聲過後,賴四夯從瞄準鏡裏瞅了瞅,忽拉一下躍起,張牙舞爪,大聲歡呼:“中了!營長,俺中了!俺打的是靶心!”

陣地一片寂然,淡淡的藍煙浮著濃香在眼前嫋嫋飄繞。遠處的方靶正緩緩地收攏。

賴四夯看了看幾任營長,又往隊列裏掃了一遍,呆住了,清淚突然奪眶而出:“咋……,中了,俺打中了……,俺中靶心了……”

“好孩子,好哇!”關東走過來。

“好小子,幹得漂亮!……聽說你把營史當課本,都能背下了?”趙河問。

“報告軍長,不信你考俺。”

“唔?今天算啦……”趙河微笑著拍拍賴四夯的膀子。“等幾天,我讓宣傳處給你發一套課本,全新的。”

趙河說完,向四周掃視一遍,突然轉身,大步跨至隊列中央,揮起手臂:“同誌們!……稍息。同誌們,請記住今天,不論走到哪裏,不論是在什麽時候,都請記住,你們曾是加農炮營的一員,披在你們身上的,隻有榮譽,沒有恥辱!加農炮營沒有恥辱,永遠沒有!……這是你們人生最光耀的瞬間!……同誌們,年輕人的路,越走越寬!你們也會當父親當爺爺,若幹年後,你們對兒孫講述什麽?就講85(毫米)加農炮,講述加農炮營光榮的幾十年,講述今天……你們是真正的炮兵,要沿著明天的路,延續今天的榮譽……”

太陽微偏,在山區十月的土地上濺出一片成熟的芬芳。麥粒的氣息與紫棗紅柿的醇香匯在一處,飄揚彌漫。趙河沐浴在燦亮的陽光裏,長臂在透明的空中蒼勁地揮舞,洪亮的膛音在山穀裏盤旋回**。

官兵們肅然佇立。

十九

最後一滴夕陽落進山壑裏,天色暗將下來。

青岩嶺山頂的隱靈寺旁,正進行著一場對話。

“老革命,今天這個炮打得有講究嘛!”

“啥講究呢,我知道,給我一個心裏舒坦。……一歲年紀一歲人,胳膊腿都不利索了。”

“都一樣。我努力地想在戰士們麵前顯得年輕起來,卻很難辦到。回想下午那一陣,我像是原來那個趙河的模仿者。一個拙劣的、力不從心的模仿者。”

月亮從山脊線上露出半邊臉,照在青岩嶺頂上。破舊的隱靈寺在這血紅的月色中現出了黝黑的輪廓。相傳,明末一位官人宦場失意,攜眷歸隱,見青岩嶺一帶人煙稀少,山深穀幽,謂此處鍾靈毓秀,遂資助一詩友僧人建造此廟。無意香火旺盛,實為吟詩作賦草堂。隻是年代已久,雖因僻塞而未曾遭受大的浩劫,但終於抵不住春風秋雨。兼之地境艱險,常年失修,如今隻剩下破瓦朽簷斷牆殘垣,偶有附近農人燒上一炷高香,權作自我安慰而已。

趙河和關東倚廟而坐。

“已經決定了?”

“誰也無法改變。”

“聽說是你主動提出來的?”

“上有軍委統一部署,下有部隊實際情況,我還能怎麽辦?”

“趙……趙軍長。”

“我的同誌哥,你到底是怎麽回事?在這裏不要喊我軍長,一點親熱味都沒了。”

“有句話不知該問不該問?”

“我說你呀,變得也太厲害了,什麽時候學得這麽吞吞吐吐的?當營長那時候放個屁都堅持說是香的,如今說句話怎麽都要拐上幾道彎呢!”

“這是大事,我怕多嘴多舌討人嫌。”

“你就直說了吧,這是我們兩個人聊天,不是開常委會。”

“那我就問一句吧,憋在心裏也怪難受的。你要是聽著不順耳,就當是放屁!”

“我真想跟你狠狠地吵一架,就像當年的指導員頂撞你。”

“那好。”關東倏地一下站起身來,走了兩步,回過頭問:“為啥要拿自己的部隊開刀?”

“我是集團軍軍長,我是站在軍長的位置上考慮問題的。”

“顯示一下高風亮節?”口氣在不知不覺中加重加快了。

“幹了一輩子,要的不就是個高風亮節?”

“還想往前走一步?”

“我已呈交了離休報告。”

“哦?……噢,來,再來一根。”

遞煙,點火,無聲地抽。

“幹部怎麽辦?”

“該轉的轉,該調的調。”

沉默,兩人同時看著遠天。

“哎,月亮出來了。”

“日落月出哇!”

煙火一明一暗,閃閃爍爍。

“兵呢?”

“保留新兵骨幹。兩年以上的,統統退伍。”

“炮呢?”

“封存上交。史頗就是來辦這個事的。”

“營房呢?”

“交地方辦礦。……你哭什麽?”

“我沒哭,煙嗆得嗓子癢。”

“少抽點,胃裏還有個東西,嗆急眼了找你麻煩。”

“沒事,不在乎寸把光陰。……還有什麽要做的麽?”

“痛痛快快地走路。”

月亮離開山脊,變了顏色,緩慢地向中天走去。月邊淡雲疾行。

“明天,跟我先走。”

“我留下來,送送他們。”

“我已通知醫院,房子都給你騰好了。”

“沒用,我都看到閻王爺的通知書了。實話說了吧,我得的是胃癌。這幾天精神好,恐怕是回光返照。”

“別悲觀。你的底細我早知道。我派衛生處長去上海請醫生,現在正在回來的路上。”

“早晚得走。我死了,就埋在這,好歹也算歸根了。埋在老家,更孤單。”

東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

“趙河,你今年也有五十好幾了吧?”

“比你少吃十年鹽。”

“哦,……你說,咱們那個排,真的就隻剩下咱倆了?”

“反正是找不到了。就是還有活的,散到天涯海角,連個信也沒有。”

關東垂下頭去,移開了話題。

“聽說中印那次,你還親自上炮了,立了二等功?”

“三等。營裏幹部立功費勁。”

“哪門炮?”

“今下午打的那門,幾十年如一日的基準炮。”

“那炮還管用,準頭大。”

“比人老得更快,大修了好幾次,零件都換遍了,最大限度地延長使用壽命了。”

“可還是準準的,可惜了!”

“畢竟老了,膛裏有縫,再用危險。”

“我看錦旗塞了滿屋子,怕得裝一車吧?”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也是,身外之物,沒球用。”

一片浮雲從月下走過,夜空頓時黯淡。

“人生如夢嗬,年輕時不覺得……”趙河說,“總算老了,響響亮亮地活了一輩子,該吹熄燈號了。我是感到困了,累了,是該安歇了,卻又靜不下來。腿杆子軟下來,腦子倒很精神……我真不甘心退出曆史舞台。軍人啦,就像個騎手,哪怕從馬背上摔下來,也要往前滾幾滾。幾十年攢起來的慣性,一下子是煞不住的。……這些天,我老是前三十歲後二十年地亂想,腦袋瓜子像是長了腿,在一條很長的路上轉悠。前麵總像是有個亮處,走近了,那亮又飄遠了,於是再往前走,再去找,找什麽呢?總是在找,卻不知找的是什麽。找著找著,就老了,路就走到頭了。”

關東默默地注視趙河,不吭氣。

二十

栗森又在琢磨那個老問題。人死了,到底有沒有靈魂?如果墳塚裏躺著的不是孟原而是自己,那麽,躺在墳塚裏的自己此刻能否看到青岩嶺上發生的一切,死了的自己是否也在思考明天的問題?

趙河鄭重地找栗森談話,他們慢慢地走上了山頭。

“部隊情緒怎麽樣?”

“老兵中有些人哭了,大家都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栗森答。

“哦……,”趙河沉吟片刻,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記得我給你們講的話麽?……客舍並州已十宿,歸心日夜憶鹹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忘並州是故鄉……現在,可不就是這種心情麽?……加農炮營的兵是好兵,真是好兵啦!栗森,我感謝你,感謝加農炮營的幹部們,帶出了這麽一支好營隊。幾十年啦,不容易,一路摞著榮譽走過來,說散就散了,沒打一點折扣。這是真正的軍人,這就是優秀軍人的慣性。哪裏去哪安家,來也瀟灑,去也瀟灑!”

史頗等人緘口不語。

“栗森,我要留下你。暫時提不起來不要緊,先平調機關當參謀。”

“軍長……,我……”

“唔?”

“軍長,讓我走吧……。”

“想走?”

“不,軍長……”栗森的聲音異樣地變調,突然蹲在地上,高大的身軀縮成一團。

趙河一怔,關東也愣住了。史頗捅了捅栗森:“栗森,不要這樣!”

趙河大怒:“怎麽了?怎麽委屈了你?說出來!”

“軍長,我有一個請求,……”

“說,我還沒有下台!”趙河吼道。

“給孟原立塊碑吧,首長發個話,我自己做。”

空氣驟然凝固,柿子樹上墜下的露珠響亮地落地。趙河倏地轉身,背起手,踱起沉重的步子。

關東看了趙河一眼,又燃了一根煙。史頗直起腰來,緊張地盯著趙河晃動的身影。

趙河驀然立住,目光投向夜空,向山坡俯瞰。圓月逐漸升高,山坡林間黝黑一片,死一般沉寂。

“軍長……,老前輩……,”栗森的聲音顫抖,說了半截,又堅決起來:“加農炮營到我手上,該散了,該毀了,這是天意呀……,我不該……當這個……營長……”

“放屁!這是軍委的統一部署,你算老幾?你能扭轉乾坤?”

“軍長!”栗森又叫了一聲,站正了身子,披了一身冷月。“軍長,老前輩,今天是時候了,我該說了!”栗森從上衣胸兜裏掏出一樣東西,雙手抖索著捧到趙河眼皮底下。

“怎麽回事?”趙河疑疑惑惑地接過去,撳亮打火機。趙河看清了,那是一張保存完好的炮兵射擊口令傳誦記錄紙。

“嗯?這是什麽意思?”

“軍長,您處分我吧!孟原他沒錯,是我在陣地修正量裏算錯了六個表尺。”

趙河刷地抬起頭來,臉色白得恐怖。“這是真的?”

“軍長,我有罪……”

二十一

趙河長久地看著栗森,一言不發。在最初的震驚之後,竟然迅速地恢複了常態。他摘下眼鏡,雙唇緊閉。然而,在內心世界裏,卻正醞釀著一場狂飆巨瀾。

“軍長……”

“哦,讓我想一想,讓我安靜一會兒!”

線條很多,五味俱全,該從哪兒想起呢?

趙河無視別人的存在,竟自走入了一個情感的領域,終於理順了一條清晰的探索線,找到了那顆像種子一樣蟄伏在心底的疑竇。

與其說是事件本身使他感到震驚,倒不如說是自己的某種預感使他在此刻亂了方寸。

一直潛藏在心底的問號終於像沉船一樣升了起來,並放大伸展為粗壯的感歎。

當初,連續兩次報告的結果不僅沒有抹去心頭疑惑的陰雲,反而更加堅定了一個推論。這裏麵一定有一個騙局,有一個陰謀。然而這畢竟還隻局限於一種感覺,一種憑空的意念。他仿佛看到過一個真相,那是漂浮空中的幻影。書麵報告白紙黑字,孟原簽了名並蓋了手印。這是誰也無法推翻的鐵證。他希望孟原說聲“不”字,哪怕孟原隻是輕輕地搖一下頭,或者在眼神裏流露出一絲暗示,那麽,他也會不顧眾議派人進行第三次調查。孟原的錯誤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對他自己的嘲諷和否定,他不能容忍自己在用人方麵有輕信之嫌,哪怕被起用者僅有一次偶然的失誤。他太自信了,甚至剛愎。

然而孟原背叛了他,一副沒有表情的麵孔宣布了不予合作的態度,他徹底地心寒意冷了,對孟原的情感由愛轉變為痛恨。於是他不得不剖視自己的直感,一度把這種直感視為軍事和政治生活的大忌。他最終以一個高級指揮員的理智抵禦了個人情感的侵蝕,痛心疾首地接受了殘酷的現實。孟原矮小的身軀在他的心目中一天天地更加矮小下去,這種矮小又常常使他不安,毫無理由,說不出口,心裏又總是有那麽一種糾扯不清的味道。後來,孟原死了,很坦然,很理直氣壯。一門精巧的模擬小炮擺在他的書架上,心裏的問號又被描了一筆,變得更加沉重。對於孟原,他不僅隻是一個師長,也是一個良師益友,他們之間甚至有慈父赤子間的默契,加農炮維係了兩代軍人的血緣關係。他朦朧地意識到,小炮不僅表達了孟原對於職業的虔誠,不僅體現了一個炮手的智慧和職業技能,或許那裏麵還隱藏著一個秘密的底蘊。他總覺得孟原會告訴他什麽,應該把一切都告訴他。孟原在臨行之前,一定有過一番深沉思考,一定會尋找一種方式做為死後發言。那麽,命運的謎底就可能藏在這門小炮裏。

他曾兩次將小炮拆開,用放大鏡細細地研究每一個部件。但是除了那串編碼,他別無所獲。而那串編碼隻不過是孟原的炮號。後來史頗跟他講,編碼可以排列成為孟原的生日、參軍日期和死亡日期,他頗不以為然,他認為孟原處在那種狀態下,是不會對這些日期感興趣的。如果GP外圍炮戰真的存在一個謎,那麽謎底在哪裏呢?隻有孟原知道了。謎底被孟原吮入血管帶入黃泉之下了。小炮顯然不是謎底,它或許隻是一種本能驅使的產品,似乎並沒有被刻意賦予其它的寓意。但如果把思維向縱深牽引一步,這件沒有任何寓意的產品恰好又決定了它的更為重要的寓意。一個炮手臨死前的本能產品無疑會引起後人考古的極大興趣。

趙河假定了這種種可能,並在此基礎上分析孟原所作所為的動機。他知道,孟原一定是有充分理由的,孟原在進行選擇和采取決然行動的時候,一定有著比生命更為重要的企圖。於是,他不想費力探究謎底了,他隱隱綽綽地感到會出現比六個表尺的後果更為可怕的結局。

趙河霍然抬起頭來,摘下眼鏡,逼視栗森,一字一頓地低吼:“這是誰、改、的?說!”

“孟原。孟原從觀察所下來,就把我叫到一邊,他打了我一拳……”栗森從上齶摳出假牙,捧在手上,垂下了腦袋……

那一拳打得夠紮實的。當新兵時贈給孟原的那一拳,在十年之後又被孟原嚴肅地還了回來。那天,鮮綠肥厚的芭蕉葉遮攔著陽光,陣地上還飄**著餘燼煥發的藍煙,濃烈的火藥香味流竄於密林深處。孟原從觀察所上下來了,雙眼紅得像血,血一樣的顏色噴在他低垂的腦袋上。那雙眼睛他是再熟悉不過的了,他就是在那雙凶狠的眼睛逼視下長出一副炮手骨架的。而那天,他不敢正視它們了,他感到自己一米八一的身軀被那雙小個子的眼睛熬煉得萎縮不堪。他知道那雙眼睛在憤怒著什麽,他知道孟原會揍他,他希望孟原揍他,他抱起腦袋等待孟原揍他。盡管他比孟原要高出一個腦袋,要寬出一條胳膊,但那天他發現,孟原是高大的,他是矮小的。

“抬起頭來!”孟原吼道。那是在孟原選好的林中,孟原咆哮著,暴跳如雷。“哭個娘,留下貓尿給老子洗屁股!”

他於是抬起頭來,仰視孟原。

“抗美援朝過後,咱連,咱營第一次有了一等功,憑這,老子饒了你,天大的事,老子一人扛起!”孟原吼完,照他臉上揮了一拳,他的眼前頓時出現一片舞蹈的金星。殷紅的血漬掛在嘴角還沒顧上擦,孟原便已搶過他的口令傳誦紙,撕得粉碎,然後重新填了一張……

“孬種,為什麽不早說?”趙河穩穩地站著,雙手顫抖。

“趙軍長,……這事我知道,栗森向我報告過,……是我壓下的。”史頗突然開口,低垂腦袋。“我有責任。”

“什麽?”趙河心裏又是一震,戴上眼鏡直直地盯著史頗,眼鏡片兒寒光閃爍。

“軍長,我考慮……這不是個人之間的事,它關係到整體……,再說,已成事實,捅出去,一切都完了……”

“等等,”趙河似乎冷靜了,擺了擺手。“讓我想想,這是怎麽回事?……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責任?什麽責任?”趙河再次背起手,晃起陰沉的步子。“史頗,史部長,你該上軍事法庭,你該被槍斃!”趙河又突然降低了聲調似自言自語,在原地轉了兩圈。“該槍斃,對,該槍斃!”

史頗低頭不語。趙河的臉上竟掛出一絲冷笑“……嗬,我總算明白了,那時候的團長就是你。加農炮營出了個一等功,出了個二級戰鬥英雄,出了個‘英雄炮兵連’,你史頗史團長無尚光榮嗬!你到北京做了報告,多少場?哦,七場。哦,二級英雄刷下來,英雄連隊呢?哦,當然也就不成立嘍!我全明白了……”趙河痛心疾首,頹然坐下,揚手無力地梳理稀發。

關東這時候卻出奇地平靜,隻是默默地向趙河看了一眼,並不說話。

“軍長,處分我吧,怎麽處理我都行!老前輩,扇我吧,我對不起先人……”栗森泣不成聲了。

史頗也訥訥地說:“趙軍長,向軍區報告,處分我吧!”

“處分?處分誰?”趙河又站起身來,抬起頭,憔悴的目光透過月空。“你們誰錯了?孟原沒錯,這一手幹得漂亮!是漂亮嗬!到底是孟原嗬,我還真沒看錯,孟原哪,好小子,幹得漂亮……哦,你史團長史部長也沒錯,你幹得也漂亮,高明!栗森呢?你錯了麽?你是錯了,僅僅是六個表尺,但往前一步你又走對了。……怎麽不對呢?你也沒錯,那麽是誰錯了呢?……”

“趙河!”一直冷眼相觀的關東坐不住了,忽地站起來,佝僂的腰在瞬間挺直了。“別這樣,你冷靜點!”

是嗬,是該冷靜地想一想了。

其實,趙河的內心世界本身就是異常冷靜的。

事過六年,當加農炮營的命運站在巨大跌宕的起跳板上,謎底終於解開了,證實了當年他那份說不清理由的預感。事實上,他的內心深處並不感到震驚,冥冥中他總是預感到會有這麽一天的,隻不過隨著時光運行,他越來越不希望這一天出現罷了。稍稍點破,一切都明朗了,最終的騙局策劃者就是死者本人。顯而易見,這不是一個高明的騙局,隻是由一個不等式演變為一元二次方程,使不等式變為等式的代價就是端出一個人的全部價值作為法碼,平衡了支架兩邊的偏頗。太簡單了,不能再簡單了。但正是有了這個簡單的命題,才使得事件在運算過程中變得撲朔迷離異常複雜。這當然又是一個偉大的陰謀,或者說是一個雄壯的陰謀。孟原在另一場戰爭中不僅戰勝了對手,也戰勝了包括自己在內的盟友。當一個人把生命嵌進某一理想的境地,死亡自然就無足輕重,奇跡的產生便也順理成章。事實證明了這一點,孟原是個老謀深算的炮兵,他選擇了最佳的時機和最佳的方式進行了死亡,他為自己裝定了一個最精確的表尺,校正了最為恰當的角度,把自己發射到人生彈道上一個最為燦爛的座標點上。或許孟原又是一個預言家,他已經穎悟出若幹年後的青岩嶺會出現一次重大變故,於是毅然絕然的行為就使任何生者和死者黯然失色。羨慕與遺憾同時滋生,讚歎與嫉妒並肩萌芽。活著的人在不遠的將來都會倒下而成為虛無,而一個倒下去的人卻從此起立而且永遠不會再被打倒……孟原哪孟原,好小子!

“軍長,您心裏有火,放出來吧,踢出來吧,您踢我吧!”栗森臉無人色,走近趙河。

“哦,沒什麽。讓我靜一會兒,我需要休息。”

“趙河,不要動肝火!來,大家都坐下來,吸根煙。”關東走上去,向趙河遞了一根“太行山”。

“老革命,你都看見了聽見了……抽我的,‘阿詩瑪’。你說說看,這事該怎麽收場?”

“趙河!”關東突然提高嗓門吼起來。“你還算一個軍人麽?”

趙河打了一個冷戰。

栗森和史頗也為之一震。

“你走了那麽多路,這條陰溝就跨不過去了?怎麽收場,還要我說出來?”

趙河扭過頭去,順著微微悸動的肩頭斜盯著關東。關東仰著清臒的老臉,在他身上已經徹底見不到昔日那個幹瘦老者的痕跡了。他挺直了佝僂的腰板,挺出了青山一般沉默的威嚴。趙河的眼睛滯了,脖子酸了,眼前出現一片飄移的雲霞。他看見了一麵鮮豔的旗幟,一團騰飛的火焰,一道瞬間即逝的閃電,一隊湮沒在浩瀚平原的車馬,一排湧上雲天的藍煙。廣闊的月空裏有無數個熟悉的陌生人向他款款走來,遙遠的聲音撥動著山川河流繃成的琴弦,錚錚之音如雷貫耳……。趙河凝目盯著關東,關東也正注視著趙河。一粒流星迅疾劃過,消逝在浩然的天幕。秋夜如晝,走過億萬年的月亮遲疑著前行。遠山的峰巒如同森林的枝頭,勾勒出銀色的廓影。山上月下,清輝洋溢著淡藍色的氤氳。近處,幾粒棗紫,幾片柿紅,於月色中朦朧可見。

趙河驀然回首,麵對清淡月空,自言自語般低喃:“一刀捅進心裏,捂住傷口,不要讓血漫出來……往前,往前再跨一步,然後,倒下。”

“軍長,碑……”

“什麽碑?”

“這不是為死人,這是為活人啦,求您批準吧……”

“軍長,是時候了,您就發句話吧,給我們心裏一個台階……立塊碑吧!”史頗的話近似哀求。

“立碑?立什麽碑?……哦,是嗬,人已作古,忠魂猶在,是該有塊碑?問題是立什麽碑呢?大理石碑?漢白玉碑?金碑?銀碑?……孟原哪,你要什麽呢?你要什麽我給什麽。你要的是這些麽?你能聽見我的聲音麽?……”

趙河的語調低沉輕柔,但這種傷感的情調遮掩不住內心的巨大跌宕。

孟原是一片五彩繽紛的世界,盡管那是在雲端,飄渺如夢,但是他真實地站著,他微笑著蹣跚於那片深邃的太空中。他的三角眼在閃閃發光。

又有一片遊雲從月下移過,淡亮的光線潮濕起來,輕微的山風如同遙遠天際飄來的簫聲,寒夜的情調浸進了青岩嶺的溝壑。山上山下飄零著雲縫篩下的月色。仿佛所有的天籟都消失了,隻剩下青岩嶺上這縷沉重的踱步聲和心跳聲。

栗森突然跪倒在地上,淚花飛濺,像一個神經錯亂的患者,聲嘶力竭地喊:“軍長,我寧願受處理,我什麽都不要了!孟原死得不明白,我活得揪心啦……我請求為孟原恢複榮譽!”

趙河勃然大怒:“站起來!”

二十二

趙河想跳腳大罵,真的想踢人。為什麽還要說出來呢?為什麽偏偏是在這個時候呢?為什麽非要把那層血色捅破不可呢?你們為什麽要逼我?你們懂得孟原嗎?你們認識孟原嗎?你們算什麽?哭哭啼啼得就像小醜!如果說你們在事件過程中還保留一絲軍人的大氣的話,那麽,現在你們到底還是成了孬種,最後這一步你們爬不上去了,你們對付不了自己靈魂中那點可憐的良知,你們害怕那種叫做感情的東西,你們是在孟原的旗幟下為自己的精神找一塊墓地。你們太小氣了,你們永遠上升不到孟原的高度。假如你們有幸成為孟原,你們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嗎?多麽可笑,多麽荒唐!看看孟原的微笑吧,你們就會知道他擁抱著什麽了,你們就會清楚你們的行為又一次背叛了他傷害了他。一支部隊,在實體上被消滅固然悲哀,但這絕不是最大的悲哀。最大的悲哀是你們的懦弱生產出來的陰影,這陰影正籠罩著一支行將彈盡糧絕的隊伍。當年孟原孤軍作戰,單獨完成了一場具有重要意義的戰役。我不是孤軍作戰,這個老家夥,他正在悠閑自得地抽著煙,若無其事地賞著月,像個兩袖清風的監考官。不,他不可能冷眼相觀,他不會容忍出現那個不堪想象的結局。這把老骨頭是最可靠的盟軍,是最堅強的後盾。他一定是在察看地形選擇突破口,關鍵時刻他總是有這麽一手。或許方案已經成熟,或許決心已經定下。這個戰役用不著你這個現役軍長牽頭,把最高的指揮權交出去,讓老家夥打完最後的一仗。對,就這麽辦。

趙河終於長長地噓出了一口氣。

“是嗬,人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夜月色正濃。今天是什麽日子?哦……麵對死人,也麵對活人,我還能說什麽呢?我還要什麽呢?……老爺子,這件事由你來決定吧。今天,我們都是你的兵,都聽你發號施令,你就開開尊口吧!”

關東怔住了,夾著香煙的食指和中指停在唇邊。抬起頭來,目光與趙河對視。兩副久經考驗的視線再一次在空中交鋒,像兩個老謀深算的棋手,在心裏較勁,在盲譜上接招防禦,你退我進。

雲走月潔,夜空豁然開朗。山的廓影宛若從夢境倏然驚醒,曲曲彎彎地劃出了雪亮的廣宇。

栗森和史頗期待的眼睛緊視著關東。

關東終於把煙蒂放進唇間,深吸幾口,咳了一陣。平息下來後站起身,把一雙飽嚐過六十六年風霜的老眼抬起來,對著那輪純潔的皎月,無語地凝視良久,又轉向群峰疊遠月暉湧動的曠穀,鬆垂的眼瞼莊嚴地跳動幾下,轉過身來朝趙河、史頗和栗森淡然一笑:“下山吧!”扔掉煙蒂,抻了抻衣襟,邁動蒼老憔悴而又堅決的步子,徑自下山而去。

補記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個雪天裏,青岩嶺駐軍85(毫米)加農炮營從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編製序列裏永遠地消失了。又過了一年,青岩村的老百姓於一個長夢初醒的清晨發現了嶺上的變化。原先那座孤立的墳塚旁,又並肩添了一座新墳,兩墳四周灑滿了野花。無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