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愈寒,清早的枝頭結了一層薄薄的霜。
蘇亦昨夜陪著陳勳批閱奏折,一夜未回,夜深後陳勳便安排他在偏殿睡了——本來宮中是不能留宿大臣的,但陳勳自然不會管這些。
蘇亦在侍女的輕喚聲中醒來,他睜開眼,搖了搖頭問道:“什麽時辰了?”
“辰時剛到。”侍女手中端著碗溫度正好的薏米粥,“這是陛下吩咐奴婢送來的。”
“陛下已經醒了?”蘇亦從**坐起,接過碗來。
侍女乖巧點頭:“陛下還未到辰時就已經起了,說昨夜奏折尚未批完,不敢懈怠。”
蘇亦用羹匙舀著粥,笑著看了侍女一眼:“是陛下吩咐你這樣說的?”
侍女頓時慌亂,下意識退了一步,慌張擺手道:“不,不是!不是陛下讓奴婢說的!”
蘇亦搖了搖頭笑道:“不必驚慌,我不會怪罪你。”
三兩下喝完了粥,蘇亦在侍女的伺候下洗漱了幹淨,說道:“走罷,帶我去見陛下。”
隨著侍女走出房門,頓時涼風徐來,蘇亦忙緊了緊白狐裘的衣領,慶幸自己昨天出來時穿夠了衣服。
走了不久,二人來到文淵閣。
侍女作了個萬福:“陛下就在裏麵,蘇大人請。”說罷,侍女便退下了。
蘇亦自顧自推門進去,看到陳勳正端坐於桌前,手中捧著一卷典籍。
見蘇亦進來,陳勳當先站起身來,行弟子禮:“先生。”
蘇亦也拱手道:“見過陛下。”
陳勳請手:“先生坐。”
蘇亦依言坐下,掃了眼蘇亦手中的典籍:“陛下這是在看《通鑒本末》?奏折已經批閱完了麽?”
陳勳點頭道:“嗯,差不多了。隻剩下幾份拿不定主意的奏折,想由先生來做定論。”
蘇亦輕笑一聲,無奈搖頭:“陛下……您是陛下,而我隻是輔臣。您要學著自己拿主意在對,不能每每遇上問題,就讓我來做決斷。您是一國之君,不論現在還是以後,都應該由你來做決斷。”
“可是……”陳勳頓了頓,“先生是有大才之人,父皇也是這樣說的,囑咐我凡事需多向先生討教。”
蘇亦愣了一下,片刻後才說道:“可是我也是凡人,我也會有說錯做錯的時候。”
“先生也會錯嗎?”陳勳擺了擺手,“先生怎麽會錯?從我認識先生起,先生說的做的,都是對的事。”
蘇亦不知想到了什麽,一時之間竟有些晃神。
“先生?”陳勳喚了一聲。
蘇亦不自覺握了握拳,嘴唇囁喏了一下:“陛,陛下……”
“怎麽了?”陳勳察覺到蘇亦的不對勁,微微皺眉,“先生是有什麽事嗎?”
“嗬,沒事……”蘇亦嘴角勾了勾,似乎是自嘲般的笑了一聲,他回答陳勳道,“沒有誰敢說自己不會做錯事,包括我也一樣。有些事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對是錯……但我隻是覺得自己應該去做。”
陳勳笑了:“既然先生覺得是當做之事,那便去做就好了。”
……
次日,蘇亦擬好一份奏折,認真反複修改過數次之後,直接交給了嶽竇。正常來說,一封要呈到皇帝麵前,應該先由內閣審核,過了再遞上司禮監,再由司禮監審核一次,最後才會來到皇帝麵前。而蘇亦這份奏折顯然是沒有走正規程序的。
嶽竇就住在皇宮裏,身為司禮監掌印,又是皇帝近臣,他的居所就離寢宮不遠。
屋內,嶽竇緊皺著眉頭合上了奏折,目光牢牢盯著蘇亦,許久沒有說話,半晌後,嶽竇才歎了口氣道:“蘇大人,你是認真的嗎?”
蘇亦鄭重地點了點頭:“我也沒開玩笑。”
嶽竇深呼吸了一口氣,閉眼搖頭:“蘇大人啊蘇大人,你這才在朝堂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就又要搞這種大事情?你知道若是按這奏折裏說的執行下去,且不說那些有名有姓的大商戶,還有這些大商戶背後利益牽連的靠山,有多少人恨不得至你於死地?”
蘇亦冷笑道:“我自然是知道的,我還知道隻要動了這心思的,屁股底下肯定都不幹淨,到時候誰死誰活還未可知。”
嶽竇把奏折往蘇亦身前推了推:“以蘇大人與陛下的關係,自可親自交給陛下就是,何須還繞一大圈來找雜家?”
蘇亦把奏折推了回去:“此事牽連過大,若是本滿朝文武知道是我直接交給陛下的,又該說陛下縱容奸佞,到時候反而壓力全壓在了陛下身上,我這奏折反而不好過了。所以哪怕是做樣子,都得做出這份奏折是走正規渠道遞上去的。”
嶽竇猶豫了良久,方才歎道:“行吧,雜家懂了。不過雜家還有一事不解,蘇大人你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麽?說實話我有些看不懂這份折子,就算你憑強權壓下南部糧價,可流民大都在北邊,北邊糧食那麽緊張,糧價可是怎麽都壓不下來的。而且你用這種強勢手段,朝廷官員會怎麽彈劾你,你應該最清楚不過。”
“無非就是說什麽官逼民反之類的。”蘇亦擺了擺手,“我心裏清楚,不過我尚有辦法,嶽公公毋需費心。”
“雜家怎麽能不費心?”嶽竇急得直拍桌子,“哪裏止彈劾你官逼民反?你壓下南部糧價卻不管北邊糧價,這些收來的糧食再拖到北邊一賣,那得是多少銀子!?這事經由你手,別人會怎麽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是在撈油水啊!還是吃相最難看的那種!這得是多少金銀進你的口袋?!若不是了解蘇大人你的為人,就連雜家都覺得你這是在公然從國庫裏吃錢呐!而且你再想想,陛下又會怎麽想?這麽大的事,陛下能輕易信你麽?蘇大人啊,你這是在拿陛下對你的信任去賭啊!”
“可是嶽公公不是仍然信任立之麽?”蘇亦微微擺頭,輕笑了一聲。
“蘇大人——哎!”嶽竇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蘇亦往後靠了靠,靠在椅背上,仰頭望著頭頂屋梁:“嶽公公,你親眼見過逃難的流民是什麽樣的嗎?”
嶽竇斜眼看向蘇亦,搖了搖頭:“雖沒親眼見過,但還是能想想到的,肯定很慘。”
“那場景哪裏是光憑想想就能想象到的。”蘇亦的聲音居然帶著莫名的輕鬆,仿佛是做完了一件早就想做卻一直沒有魄力去做的事,他說道,“我見過……”
“蘇大人這般年輕,何時見過那等苦難?”嶽竇問道。
“我爹死得早,全憑我娘把我拉扯大。”蘇亦嘴角掛著淡淡笑容,仰頭望著天花,“我小時候讀書就厲害,但是家裏窮,沒男人做活,就沒有銀錢,還好我娘針線活做的好,就靠著賣刺繡把我拉扯大的,就連我上京趕考時的路費都是她賣刺繡掙來的錢。那年來京城的路上,我就親眼見過了流民是什麽樣的。”
“我親眼看到了為人父母含著淚把自己孩子和別人交換,這些小孩其實都已經餓得皮包骨沒幾良重,然後這些稚童被肢解,剁成幾截,放進鍋裏燉成熟肉。那些之前還流著眼淚的父母此時眼中卻隻剩下饑渴,那眼裏都冒著綠光。”
“雖然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是他們的錯,但我甚至不敢與流民們走在一起,恨不得有多遠避多遠。”
“他們看著活人的眼神你知道是什麽樣的嗎?那根本不是在看人,而是再看待宰的牲畜,宰了,就能吃。”
“他們眼中別人是可以吃的牲畜,而在別人眼中,他們也是可以吃的牲畜。”
蘇亦的聲音越來越低了,以至於最後一句幾乎聽不見。
“所以說流民還是人麽?”
“……都是一幫想活命的牲畜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