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危崖(下)
紀啟順幽靈似的飄進屋,也不坐,隻是立在屋中發著怔。範崢看她那副神不守舍的樣子忍不住皺起眉,但苦於不知該如何安慰對方,幾度張嘴都未開口說什麽。
看著她的背影,範崢忍不住想起了初見紀啟順時,對方身上的那股隱晦的傲然氣度。她有一種預感,紀啟順一定會試一試。哪怕,會死。
範崢不知道那股莫名其妙的堅定是從哪個犄角旮旯冒出來的,她也懶得知道。她隻是冷著臉在心裏暗暗為紀啟順歎了口氣,然後悄無聲息的帶上了房門,轉身向許守一的住處行去了。
她沒有看見紀啟順眸中濃鬱的不甘,她也不知道有一些人注定會並肩而立。但是這又有什麽關係呢?日子還長著呢。
紀啟順的住處位於碧潭以西的碧潭別莊之中,碧潭別莊是碧潭閣特別劃出來的一塊地方。專用來招待雲遊途經碧潭閣、或者來此拜訪故人的修士們,和太虛門的遊雲客居大同小異。
因此,紀啟順距離許守一的寒池當然不會很近。以範崢出竅修士的腳程,也走了一刻鍾的光景。而她給紀啟順帶路時,因為對方魂不守舍,速度自然還要慢一些。所以,這一來一回之後,當她再次踏進觀雲殿時已經是三刻鍾後了。
甫一入內,就看到許守一正瞪著眼睛、惡狠狠的盯著紀啟順送來的玉符,腮幫子鼓鼓的,像是嘴裏含著什麽東西似的。
範崢見怪不怪的走上前,一板一眼的向著自家師傅行禮:“師傅。”
“哦,回來了啊。”許守一匆匆看了她一眼,又馬上把視線放回了玉符上。
“是,”範崢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許守一的腮,沉穩的說道,“那徒兒就不打擾師傅清修了。”她師傅有個習慣,心情一不好就要吃東西,心卻越差就吃得越多。
如果許守一有胡子,估計都得給氣得翹起來,她拿了個蒲團一把拍在範崢腳下:“怎麽,還要我請你坐?”
範崢想了想,老老實實的在蒲團上坐了下來,幹脆利落的垂著腦袋認錯:“徒兒錯了。”語氣沉痛,聽起來十分誠懇。
許守一置若罔聞。
範崢知道這回師傅氣大發了,但問題她到底在氣什麽呢?思索了片刻,忍不住又在心裏歎了口氣,心想,要是師姐在就好了,她最會哄師傅開心了。
可惜李樂山出去遊曆了,天知道她現在在哪兒。
範崢隻好硬著頭皮再次開口:“不知道師傅在煩惱什麽?”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
“煩、惱、什、麽?”許守一緩緩抬頭看向自己的小徒弟,一字一頓的問道。她顰了兩道秀眉,怒道:“我還能氣什麽?除了餘上善的那位好徒兒,我還、能、氣、什、麽?”
這下也不用範崢開口了,她拍著大腿就大罵了起來:“餘上善怎麽做人師傅的,自己的徒弟都不會管嗎?不會管就不要收!她自己護不住自己的徒弟倒叫我們來給她收拾爛攤子,這不是耍無賴麽!
你師姐辛辛苦苦把她徒弟給治好了一大半,結、果、呢!這丫頭片子多管閑事,又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也不看看自己什麽情況,就敢多管閑事,以為自己的菩薩啊?哦不對,現在九陽宗的那群禿驢可也不幹這些蝕本買賣了。救個人把自己搭進去這種事,我看也就餘上善教出來的徒弟會去幹!”
破口大罵過後,許守一麵上的表情好了不少。她籲出一口氣,還不解氣似的加了句:“簡直荒唐!”話雖然這麽說著,但是麵上的表情卻並不是憤怒,而是一種令人無法分辨的複雜情緒。
範崢倒是能夠看明白一點,以前李樂山曾經在私底下和她說過一樁許守一的往事。仿佛是許守一出竅時在外遊曆時遇險,結果被紀啟順的師傅、也就是餘元卜救了一命。
她二人本來關係不佳,遇到那樣的事情,餘元卜沒有上趕著踩她兩腳已是厚道了。誰知道,餘元卜竟然拚著受傷,也要將許守一救下來。所以許守一才會自認欠了餘元卜一個人情,才會這麽多年來不再和餘元卜針鋒相對。
範崢心裏想著:師傅雖然嘴上罵的厲害,其實心裏還是感激餘道長的吧。
因為心裏那樣想著,範崢就不由開口說道:“若是徒兒,大抵也是希望有這樣一個人,能夠救我於水火的吧。”她這樣開口,既是為紀啟順說話,也是為餘元卜說話。
聽到徒弟這樣說,許守一馬上警惕的看了她一眼:“你可別學她們,不然不用你去作死,我就先給你個痛快,總比眼睜睜看著你把自己給折騰死來的好。”
範崢忍不住笑起來:“徒兒倒做不出這樣的事情。”這是實話,她雖有些佩服餘、紀師徒兩個,但卻和自己師傅一樣不喜歡攙和到亂七八糟的事情裏去。
許守一滿意的收回視線,可一看到那塊玉符卻又皺起了眉。
範崢雖然不善察言觀色,但到底是在許守一身邊長大的,見自家師傅這幅臉色,自然能夠猜出一二分:“不知師傅在苦惱什麽?可是和這玉符有關?”
許守一沒想到小徒弟會搭話,有些詫異的“嗯”了一聲。又思索了片刻,終於解釋道:“餘上善十分看重那丫頭,若是她硬要試最後一爐,怕是十死無生,隻希望她能把我的話聽進去才好……”
說到這裏,話音忽的一頓,許守一若有所思的望向碧潭別莊的方向。範崢見她這樣,也不由扭頭望去。殿外一片靜謐的黑,看不出什麽端倪。她想要說什麽,卻被許守一揮手製止。
許守一起身走到窗邊向遠處眺望,語氣沉肅:“回去休息罷。”
聞言,範崢先是一愣,隨即靜默的行了一禮,悄聲出了殿,行往自己的住處了。
翌日清晨,一道傳音符落在範崢門前。
坐在靜室中的範崢從修煉中醒來,輕輕一招手將符籙攝入手中。
符籙燃燒間,一道富有質感的女聲從中傳了出來,話音中仿佛還含著朗朗的笑意:“貿然相擾,還望範道友見諒。隻是不知道友現下可有空暇?我仿佛……迷路了。”
範崢找到紀啟順的時候,她正屈著腿坐在水邊怔怔出神,道袍的下擺在礁石上鋪了一片。這是一個太過閑適的姿態,不該是一個將死之人所擁有的。
恰有清風帶著水汽撲來,撲散了空氣中的燥熱暑氣,也撞在小巧的鈴鐺上,揚起一串悅耳的鈴聲。
紀啟順自然而然的轉過頭來,向著範崢微微一笑。那樣子,好像她本就該坐在那裏、範崢本就該站在那裏、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似的。
範崢被她看得一愣,竟然也回了她一笑。她本來生的就很好看,隻是總是冷著張臉讓人親近不起來。一笑之下,就好像是高山的冰雪驟然消融、春光乍泄。
這時候紀啟順忽然就想到董妙卿曾對徐樂道說的一句話:“徐師侄這麽漂亮,為什麽不多笑笑呢?”雖然覺得這句話仿佛也很適合範崢,但到底有些輕佻了,再者……
她動作輕巧的從礁石上跳下來,向著範崢一拱手:“又給道友添麻煩了。”
範崢此時已斂了笑,又是那副滿麵冰霜的樣子了:“客氣,那請道友隨我來吧,我帶你去尋師父。”
“勞駕。”紀啟順客氣的又一拱手。她看著範崢有些瘦削的背影哂然一笑:再者,範崢和徐樂道可不是一路人。
範崢的冷漠是出於天然,就好比極北的玄冰怎麽也不會變得炙熱。而徐樂道——紀啟順忽的有些黯然,不知道她還有沒有機會完成與徐樂道的一戰之約呢?
她抬頭看向頭頂的廣闊天空,微微一笑,會有的。
一路跟著範崢往寒池走,紀啟順才發現自己完全走反了方向。寒池在碧潭別莊的東南方向,她卻一路往西走,可不就得迷路麽?
當紀、範二女踏入觀雲殿的時候,許守一已經坐在蒲團上了。行過禮後,許守一看了紀啟順一眼——恩,除了麵色不佳之外,神情、姿態都看起來不錯,應該是已經想明白了。
她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你可想好了?”
紀啟順恭敬應聲:“是,接下來要勞煩前輩了。”
果然——範崢心中這樣想,隨即太陽穴一抽,小心翼翼的看向自家師傅,唯恐她老人家當著紀啟順的麵就發作起來。然而許守一並沒有顯露出怒色,隻是歎了一口氣,仿佛還帶了些了然。
她語重心長的說道:“你可想明白了,我縱然再善岐黃,也無法起死回生。”
紀啟順抬起頭臉,麵色鄭然:“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許守一見她麵色堅定,沒有一絲勉強,仿佛磐石不可動搖。便有些悵然的歎息道:“你和你師父很像。”
紀啟順聞言一愣,隨即就見許守一揚眉笑道:“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看到你們才覺得自己真是老了。”她容貌昳麗、雪膚花貌,若非是一身極盛的威勢,說她與紀、範二人同齡怕都沒人不信。
故而紀啟順十分誠懇的答道:“前輩過謙了。”
許守一聞言大笑起來:“餘上善明明是個鋸了嘴的葫蘆,收的徒兒到比她會說話多了。”她心情大好的朝紀啟順擺擺手:“去,把你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摘了好好收著,回頭弄沒了我可不會賠你。”
紀啟順一愣:“前輩此話怎講?”
許守一意味深長的一笑:“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哦,對了,這件衣服可以留下。”
紀啟順並沒有貼身攜帶貴重物品的習慣,所以聽到許守一的話後,便直接將儲物袋拿了出來,交給一旁的範崢代為保管。
“好了?”見紀啟順點頭應是,許守一便有些不懷好意的笑了起來:“那麽小心,現在我們出發——”話音未落,她便忽的畫作一道疾風將紀、範二人一裹,衝天而起。
片刻後身周清風散去,紀啟順於一片潮聲中立定,睜開眼便見到一朵巨大的浪花奮力拍擊在腳下,飛濺出一片雪白的飛沫。風聲裹挾著海洋特有的鹹腥氣味將她的衣袂袍腳揚起。
她退後一步,旋身環視身周——這竟是一塊孤立於海上的礁石!
石麵高出海麵僅僅五、六寸,而她的活動範圍,不過幾步!
一道銳利的風裹挾著許守一的聲音從遠方傳來:“準備好了就打開它,我能幫你的隻有這些了。”話音落下,疾風也四溢消散。
同時,一個玉盒從風中落下。
紀啟順接住玉盒,揚聲問道:“前輩這是何意?”
回答她的,隻有潮聲。
隱匿於暗處的範崢忍不住問道:“師傅,我們就這樣?”
許守一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道:“你以為?”
見得不到回複,紀啟順隻得打量起手掌中的玉盒來了。其大小不過寸許見方,做得極為精巧,一絲縫隙也無。她真苦惱於要如何打開,就覺掌中忽的一震。
定睛看去,便見玉盒的盒蓋忽的彈開,七朵火苗從中飄了出來。火苗都隻有指甲蓋大小,但卻都十分晶瑩燦然,十分可愛。其仿佛與紀啟順有什麽聯係,並不各自散去,而是遵循著某種玄奧的規律圍繞在她身周。
紀啟順的視線掃過身周的火苗,不知為何忽有一股不祥之感從心底冒出。她下意識看了一眼頭頂的天空,這才悚然驚覺片刻前還蔚藍如洗的天空,不知在何時竟已成為了一片濃黑的滾滾鉛雲!
銀藍的電蛇從雲中驀地躥出,在海麵上激起一朵巨大的水花。半個呼吸後,驚雷才轟然在耳旁炸開。
與此同時,紀啟順身周火光大盛。那七朵精致小巧的火苗竟然猛地躥高,在她身周燃起一片火光!
然而,正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一片醞釀了許久的旋風將她當頭籠罩,暴風銜住烈火衝天而起,像是一條要擊穿蒼穹的巨大火龍。
遠處的範崢瞳孔猛地一縮:“龍吸火?”
許守一的麵色罕見的凝重:“要是隻是這麽簡單倒好了。”
這時,置身於風火之中的紀啟順已經覺出了不對,狂風不斷地撞擊著她的身體,仿佛想要越過她的骨血直接鑽入她的經脈——狂躁,而又銳不可當。
一股勁風重重的撞過來,紀啟順被拍得吐出一口血沫,咬牙喝道:“天地靈氣!”這不是什麽來得很巧的風,這是純粹的天地靈氣!
修士在引氣之前是接觸不到真正的天地靈氣的,雖然他們可以通過觀想與天地建立玄妙的聯係,從而將天地靈氣化為自己所用。但是他們說掌握的天地靈氣實在是太過溫和了,和真正充斥在天地間的靈氣根本不能相比。
就連一些引氣修士不留神的時候,都會被鋒銳狂躁的天地靈氣所傷,何況紀啟順這樣一個尚才出竅的修士呢?
她竭力運用身上僅有的一點少的可憐的靈氣抵禦著天地靈氣所化的可怖狂風,幸而有身上的道袍,不然恐怕她會在瞬間被狂躁的天地靈氣撕成碎片。然而身周的烈火竟然越過了衣物,直接在她的身上燃燒起來。
紀啟順在烈火之中仰首長嘯,她感到火舌緩慢的舔蝕著她的每一寸肌膚、血肉,像是漫長的酷刑,又仿佛是有意的淬煉。
但是此刻,終於有一絲天地靈氣破開了她的防禦,像是一隻掉在了羊群裏的狼,猛地竄入她的經脈。馬上,就有更多的天地靈氣從缺口湧入。它們匯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強行拓寬狹窄的經脈,將久積的雜質用力擠出,擠擠挨挨的向著丹田湧去。
附在肌膚上的火苗覺察到冒出來的雜質,便馬上將其吞噬,然後更加熱烈的燃燒起來。被燃燒過的肌膚並沒有變得焦黑,反而由內而外的顯露出一種堅韌的、白玉一樣的質地。
但是經脈被強行撐開的痛苦令紀啟順沒有發現這一變化,她也沒有注意到,那些被拓寬的經脈中殘留著不少極為純粹的靈氣,而且那些經年積累在體內的雜質也被火焰吞噬一空。
這漫長的折磨持續了三天之久,久到許多金丹以下的散修都聚集在了東海上,議論這難得一見的奇觀。隻是礙於許守一散發出的強大威壓,才不敢上前靜觀。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火龍還有的燒的時候,風火中心處忽然爆發出一陣巨大的轟鳴聲,強勁的氣浪以紀啟順所立的礁石為中心向四周撲去。許多修為略差些的散修甚至沒能在空中站穩,紛紛下餃子似的掉在了海裏。幸虧修士不至於淹死,不然看熱鬧結果把自己的命給交代出去了,倒也太好笑了些。
火光漸漸熄滅,一個人影從中顯露出來。眾人皆屏息而望、翹首期盼,滿以為是什麽高人出關了。卻見一個出竅巔峰的女修淩空而來,散開的黑發在風中飛揚,身上的青紗道袍獵獵作響,像是一隻浴火重生的朱雀。
圍觀的眾人幾欲絕倒,深覺上當,瞬間失了興趣作鳥獸散。
紀啟順彎了彎眼睛,渾不在意的樣子。
在這三天之中,她的收獲不可謂是不小——烈火淬煉了她的肉身、錘煉她的靈魄,天地靈氣強行拓寬她的經脈、以重壓重塑她的丹田,而方才那場轟轟烈烈的爆炸,則是殘留的天地靈氣在她的各處竅穴炸裂,將其一舉打通!
現在,她的肉身、靈魄、經脈、丹田,無一沒有達到最佳狀態。
許守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恭喜你,活下來了。”
紀啟順轉過身向著許守一深深一揖,幾乎到底:“多謝前輩相助。”
她的語氣極為誠懇。因為,若非許守一將她帶到海邊以五行規則壓製烈火,她恐怕不會這麽輕鬆。若非許守一提醒她將貴重物品摘下,她這些年的積藏恐怕會被暴烈的天地靈氣撕碎。若非許守一令她留下道袍,或許她連一時半刻都挺不過。
許守一擺了擺手:“舉手之勞,稱不上什麽相助。倒是你,竟然借助天地靈氣一舉達到了出竅巔峰。原以為是十死無生的困境,不想竟是一出絕地反擊。”說到最後,她的麵上竟然露出了一抹讚賞的笑容。
“多謝道友,”紀啟順接過範崢遞來的乾坤袋,從中取出一隻木簪利落綰了一個道髻。這才恭敬向許守一道:“前輩謬讚了。”
許守一饒有興趣的一挑眉,笑道:“你現在已經是出竅巔峰的修為了,距離引氣不過一線。差的,不過是心境上的積累、感悟。怎麽樣,要不要我送你一枚丹藥,助你一舉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