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八章 硬著頭皮

正午的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那腳下的石磚都已經要冒煙了。

被安置在廣場正中的僧人們熱得一個個直吐舌頭。

其實熱不是問題,最關鍵的問題,是燥。被關在這地方,連口水都沒得喝,就這麽幾個時辰的暴曬下來,汗早就流幹了,其中一些人甚至已經隱隱有了昏厥的趨勢。

無數的軍士輪換著拉緊長弓指向廣場正中。

那外圍,每隔一會,就會有一隊軍士巡視而過,一雙雙的眼睛都盯著玄奘看。由始至終,玄奘卻隻是盤腿而坐,雙目緊閉。

天蓬等人紋絲不動地拱衛在他身旁。

一個長著招風耳,賊眉鼠眼的僧人左顧右盼了兩眼,偷偷低下頭用衣袖遮掩住麵部。

“水!有水!”

有人忽然尖叫了起來,頓時,無數雙眼睛都朝這裏望了過來。

招風耳驚得手中的水壺“咣當”一聲掉落在地。

那裏麵清澈的水“咕咚咕咚”地往外冒,很快濕了一地。

頓時,所有的僧人都睜大了眼睛。

還沒等招風耳伸出手去,那水壺已經被一個肥頭大耳的僧人撿了起來。

“還我!”

大耳朵冷哼一聲,瞧了瞧手中的水壺,又笑嘻嘻地瞧了瞧驚慌失措的招風耳。

“快還我!”

一聲暴喝,招風耳已經整個朝大耳朵撲了過去。然而,他那瘦小的個頭哪裏是大耳朵的對手呢?

隻見那大耳朵一手頂住招風耳,一手拿著水壺就往口裏灌。

清水順著大耳朵的嘴角流下。

“水……是水……”

“給我一點……給我一點!”

很快。四周的僧人也都反應過來了。他們一個個朝著兩人衝了過來。迅速扭打成一片。

一聲聲的慘叫之中,上了年紀的長老站在一旁揮舞著手臂勸架,不斷地被人往外推,氣得直跺腳。到最後竟整個癱坐在地嗷嗷大哭了。

一片混亂之中,玄奘緩緩睜開了雙目,輕聲道:“三太子能否下場雨,緩解一下眾僧之急?”

小白龍抬頭朝天空望了一眼,低頭看了看廣場外的軍士手中繃緊的弓鉉。又側過臉看了看一旁的天蓬:“想下雨,要上天。早說了他們背後有人指使了……下雨不難,關鍵我這一去,怕是有去無回啊。”

說著,小白龍朝著自己躺在身旁的表弟問道:“渴嗎?”

鼉潔連忙搖了搖頭:“我……我沒事……”

聞言,小白龍當即朝著玄奘翻了翻白眼:“沒事,死不了的。我們沒來之前,他們每日在那采石場幹活,不一樣沒死嗎?沒那麽容易死的。”

“今時不同往日。”玄奘輕聲道:“平日裏,他們雖然做的是苦活累活。但至少有口水喝。如今被困在這裏,若是一個不小心中了暑……”

“那也是他們自己的事。”小白龍撇過臉去不看玄奘。悠悠道:“別跟我說什麽西行普度眾生,是你普渡,又不是我們普渡。再說了,你先前幫村民寫信的時候不也說了嗎?若非涉及神仙妖怪,你不能靠我們,如果什麽事兒都靠我們,後來者如何重走你的路?”

這一通說辭下來,竟說得玄奘無言以對。

稍稍猶豫了一下,玄奘隻得無奈地看了那些個紛搶的僧人一眼,歎了口氣,又一次閉上雙目。那眉緊緊地蹙著。

見狀,卷簾緩緩走到小白龍身旁悄悄踢了他兩腳。

“幹嘛?”

“降個雨吧。降個雨,大家都舒坦。你不也熱得喉嚨冒煙了嗎?”

“不去。”小白龍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答道:“要去你自己去。”

“我要能自己去還用得著找你啊?”

“反正我不去,天大的事等大聖爺回來了再說。”用眼角斜了那些個還在來回折騰的僧人一眼,小白龍悠悠道:“如果他們能熬到大聖爺回來,就得救了。熬不到,那也是他們命不好。”

見勸不動,卷簾隻得朝著天蓬望了過去,正想說什麽,卻見天蓬正朝他使眼色,示意他什麽都不要說了。

無奈,卷簾隻得躬身坐了下去。

“元帥,真看著他們這麽下去啊?”一個聲音在天蓬的腦海中響起了。

“你救得了誰?就是因為要救他們,我們才不得不留下的。可也正是因為要救他們,我們卻又害了他們。算了吧,我們的責任是護送玄奘法師西行,不該管,管不了的,就別管了。”

意識中,小白龍忽然插了一嘴進來,道:“我倒覺得他們死了好,死了,玄奘法師就再沒逗留的道理,我們也就無所顧忌了。嘿嘿,憑我們要帶著玄奘法師離開,輕而易舉。”

卷簾努了努嘴還想說什麽,可半天也沒想出什麽對答的詞兒來,隻得作罷。

……

此時,猴子問好了幾個人,終於好不容易找到了斜月三星洞的山門口,卻躊躇不定,不知道該不該走進去。

“清心應該是在裏麵的吧,如果她在的話,沉香肯定也在。”

“可是……老頭子在不在呢?在的話,見了麵說啥好呢?”

“如果我要問沉香他爸和他媽的事,清心會不會阻止?”

“她應該不會嘲笑我吧?”

“不對,她都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問沉香,應該是不會笑的……”

“算了,不管,笑一笑又不會死。”

就這麽猶豫了好半天,猴子最終還是咬了咬牙,再次確認了與天蓬聯絡的玉簡完好之後,抱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態,一步步沿著蜿蜒的台階往上爬。

……

庭院中,沉香正歪歪斜斜地趴在石桌上習字。

那桌子的對麵。分別坐著清心與雀兒。

“筆要握好!”

沉香連忙將提筆的手抬高了半分。

“誰教你坐姿這麽奇怪的?”

沉香連忙坐直。

“抖腳是怎麽回事?哪有人寫字的時候抖腳的?”

沉香連忙伸手摁住自己的膝蓋。

那眉頭都蹙得能擰出水來了。卻又沒膽子辯駁。隻能忍著。

一旁的雀兒看得忍不住掩著嘴“咯咯”笑了起來。

曾幾何時,也有一個人這麽教過她,在兜率宮裏。

那時候的她,還以為自己就是“雀兒”,整天想著有朝一日能見到夢中的那隻猴子,隻可惜……

短暫的笑聲之後,雀兒的眼神漸漸變得落寞了起來。

如今身為兜率宮的管事,她有著無盡的壽命。可這無盡的壽命究竟是為了什麽。卻連她自己也說不清了。

往事如煙啊……

“這孩子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清心將手中的戒尺拍到桌上,憤憤地說道:“他爹還是個教書先生呢,這都幾歲了,居然連字都不認識幾個。”

沉香微微縮了縮脖子,不敢吭聲。

瞧著沉香筆下好像蚯蚓一樣扭曲的字,清心又怒道:“你來這裏之前寫過字嗎?”

“回師傅的話。”沉香小心翼翼地答道:“寫過……不過紙貴,我爹不準我經常寫。”

“隻有紙能寫嗎?”清心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了:“竹簡不行?再不行了,拿根木棍放地上也能寫,肯定是平日裏偷懶不練字!”

雀兒又是忍不住笑了出來:“算了,清心妹妹小時候不也這樣貪玩嗎?沉香像師傅。也是應該啊。”

說著,雀兒起身抽走了沉香筆下的紙。攤在手中看了看,接著說道:“再說了,這字其實也還可以,慢慢練,以後會更好的。”

沉香拎著毛筆小心翼翼地望著清心。

稍稍沉默了一會,清心扁了扁嘴白了沉香一眼,道:“今天的字先練到這裏了,到內室去練五百次吐納。日落之前必須完成。”

沉香連忙點了點頭,撒腿就往屋裏跑,好半天,才想起毛筆還拎在手上,又奔回來把筆墨紙硯一並帶走了。

那腳步輕得跟老鼠似的,生怕一個不小心又招清心責備了。

瞧著沉香的背影,雀兒淡淡歎了口氣道:“現在自己當師傅,知道當師傅的辛苦了?”

白了雀兒一眼,清心悠悠道:“主要是這徒弟不爭氣。”

“是嗎?”雀兒笑盈盈地說道:“一個五歲的孩童,你指望他認多少字啊?他又不是神童。再說了,你自己五歲的時候,也不見得比他好多少。”

“雀兒姐!”清心鼓著嘴道:“你能不能別在他麵前提起我小時候的事啊?我這師傅還要當的。”

“行行行,以後不提便是了。”

雀兒掩著嘴笑了起來。

清心噗嗤一下,也跟著笑了起來。

庭院中,這兩人坐在一起,就好像一對姐妹花一樣。

微風徐徐地吹著,枝椏上的綠葉微微顫動。

好一會,雀兒輕聲問道:“他那邊,你沒再過去了嗎?”

“沒有。”清心搖了搖頭,望著天空中飄**的雲彩喃喃自語道:“去了又能怎麽樣呢?他都已經恨我入骨了。”

“怎麽會呢?”

“我也不知道,總之就是非常非常討厭了。其實我也有點討厭我自己了……”抿著唇,清心悠悠道:“算了,被討厭也好,反正他不來找我,我也不去找他……大家相安無事。”

低下頭,清心注視著交握的雙手道:“本來我是想著……想著讓他別去靈山的。他能回頭的話,我也能安心。隻要……時間夠久,大家都忘記了,事情也就了了。不過我還是太天真了,他根本不會聽我的。準確地說,他就好像茅坑裏的石頭一樣,不會聽任何人的,沒有人能阻止他做任何事。六百多年了,表麵上好像收斂了些,其實本質上還是一樣的。”

“也許風鈴,或者真正的雀兒能呢?”

清心微微仰頭看了雀兒一眼,眨巴著眼睛道:“你知道我不是……隻是有記憶而已,一次轉世,便是另一個人了。一旦道破……”

緩緩閉上雙目,清心低聲道:“一旦道破,我不知道怎麽麵對他,他也不知道怎麽麵對我……這樣有意義嗎?風鈴當初還擔憂被他打入地魂,我連擔憂的理由都沒有了……魂飛魄散的時候,連地魂都毀了,想打入都不行。”

“那你現在準備怎麽做?”

清心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也許,什麽都不做才是最好的。須菩提師傅讓我等他取經成功之後告訴他……可我不想。”

微微斜過眼,雀兒注意到她說這話的時候,那雙手反複緊了又緊。

沉默了好一會,清心輕聲道:“雀兒姐,你跟著太上師傅那麽久,能準確消除記憶了嗎?”

“你想把前兩世的記憶都去除了?”

清心點了點頭。

“做不到。”雀兒緩緩搖了搖頭道:“這個,普天之下,道門之中應該隻有師傅、須菩提祖師能做到吧。其他人亂動手的話,會有很大的隱患。記憶,情感,都是最複雜的東西,輕易動不得。”

說罷,雀兒小心翼翼地朝清心望了過去。

有那麽一刹,雀兒從清心的眼中讀到了一絲失落的神彩。不過,那僅僅是一閃而過罷了。

很快,清心又打起了精神,深深吸了口氣,大大咧咧地說道:“沒事,刪除不了,我就自己想辦法忘記就是唄。隻要不在乎了,就算還記得又怎麽樣?對吧?一年忘記不了十年,十年忘記不了一百年,一百年忘記不了……”

話音未落,隻聽“咣”的一聲,一個身影已經從天而降穩穩地落到兩人身旁的石桌上。

猴子四下看了兩眼,隨口說道:“我來找沉香的,與你們無關。”

說罷,轉身一躍跳下了石桌,朝著內室走了過去。

留下雀兒和清心愣在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