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寧殿,外殿。
張景宗端著一檀木托盤,其上盛放了那五色金丹和一玉盞清水,呈給趙恒。
“官家!”
劉娥急切的聲音陡然自殿門處響起,環佩輕響,裙裾浮動,人已疾步而入。
趙恒僅著了明黃的中衣,慵懶地斜斜靠在榻上,麵前的案上擺放著一套玉器香具,他正以小銀勺自那青玉盅裏取出香粉,擱入香篆,鋪平。
劉娥看了眼金丹,凝重地:“官家,此丹不可服用!”
趙恒淡淡地掃了眼劉娥,手下不疾不徐地以模具理香粉,未語。
劉娥蹙眉,不過思及趙恒之疾,緩了語氣,勸道:“官家當遵禦醫囑咐,按時服用藥物,而不是用此類丹丸,且其來曆不明,還不知是以何練就!”微頓了頓,又忍不住低斥了一句,“這個王欽若!”
趙恒拿起磨具,香粉被理成了精細繁複的紋路,他仍未答劉娥之言,隻是示意了下張景宗。
張景宗會意,微彎腰,將那五色金丹放入了清水之中。
趙恒拿過旁邊另一內侍引燃的線香,點燃了香粉,絲絲縷縷的青煙嫋嫋升起,濃鬱的沉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張景宗將化了水的金丹呈給趙恒。
趙恒接過玉盞,微眯著眼盯著盞中那混沌的金丹水,懶懶地晃了晃玉盞。
“官家!”劉娥頓時又急了,“官家龍體萬不可輕忽,隨意用藥!”
說著,劉娥一橫心,便要上前奪過趙恒手中的玉盞,哪知張景宗卻隨即捧過了旁邊的花盆。
趙恒毫不猶豫地將那金丹水潑進了花盆。
劉娥動作一頓,錯愕在當場。
趙恒輕笑,望著發怔的劉娥:“皇後難道以為朕真會服用金丹?!”
劉娥看了看被張景宗放回去的花盆,鬆了口氣,坐到了趙恒對麵。
“官家唬到臣妾了!”劉娥後怕地橫了趙恒一眼。
趙恒挑了下眉:“朕非秦始皇,執念那不老藥,這些騙人的把戲不過圖一樂子。”
劉娥脫口便道:“既然官家不信,為何因獻丹之功,封了王欽若宰相之職?”
趙恒伸手輕輕揮了揮那香篆之上縈繞的青煙,神色變得有幾分莫測,靜靜地看著劉娥。
“宰相之位,王欽若不能坐,依皇後之見,誰可做?”
隔著那嫋嫋青煙,不知是否是劉娥的錯覺,趙恒那凝視之中,竟是難掩了幾分帝王的深沉與危險,她心頭倏地一動,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郭太師那句“靜水流深”,到底是將唇邊的那個名字咽了回去,繼而卻有一股莫名的悲哀襲侵襲而來……這一刻,他與她,是真正的帝後。
———
鬆香閣,雅間。
“嘩啦——”
丁謂親斟了兩盞酒,遞給王欽若一盞。
王欽若一臉複雜地坐在那裏,還有點愣神,一時沒動。
丁謂喚了聲:“嶽丈?”
王欽若反應過來,接過酒盞。
丁謂舉盞:“小婿恭賀嶽丈高升。”
王欽若與丁謂碰了下酒盞,準備喝酒,忽而又很是感慨,看著盞中物長歎一聲,試了兩三次,才將一盞酒水飲下,隨即又是複雜地一聲喟歎,擱下酒盞,與丁謂對視了一眼,竟陡然眼眶開始泛紅。
丁謂愣了下:“……嶽丈!”
王欽若殷切地:“隆恩浩**啊!”
丁謂嘴角微微一抽搐:“……是!”
王欽若激動地:“你說,咱們當初對付寇老西兒,也著實沒想到這一朝宰輔之位,會落到老夫頭上啊!”
“……是。”丁謂看著王欽若感慨十足的模樣,覺得自己差點便信了……當初二人也是在這鬆香閣內,無意聽了個前宰相,寇大人的牆根。
那夜,寇準確實喝醉了,道出了他與官家商議,要給太子加冠,至前朝聽政之事,倆翁婿當場便有些慌了,官家與寇準多年情義,原就比他們這些人,多一層親近,屢次觸怒龍顏,被貶黜,可也屢次被召了回來,一旦有一日,官家病重,皇後無權,寇準必將輔佐太子始齡監國,其定為輔臣之首,一手掌了軍政大權,至那時,素來與寇準不睦的他們,還有何立錐之地。所謂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在倆翁婿看來,與其等到將來被寇準打壓,不如一擊致命,於是,他們幹脆一不做二不休,連夜進宮來了一場“揭發”!當然,他們的計策能成功,不得不言,其中趙恒的病,總是忘事,易燥易怒,還有寇準向來給人的孤傲之印象,占了很大部分原因,是巧合,也是被有心地利用了。
此時,王欽若這唏噓感動、泫然欲泣的模樣,便有些惺惺作態了,他們對付寇準,難道不為相位?!不為權勢?!若真無心,何必一次次地上報天降祥瑞,以討君上歡心?!何必,還要專程入宮去進獻金丹呢?!
丁謂在心中冷笑一聲,麵上卻是瞧不出半分痕跡,靜靜地望著王欽若做作了半晌,到底是忍不住沉肅了幾分,道:“嶽丈封相,該不是皇後希冀看到的。”
王欽若神色頓時收斂了不少,轉了轉眼珠子,擺擺手:“官家不會那般做的。”
丁謂挑了挑眉:“嶽丈也看出來了?!”
翁婿倆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
丁謂道:“官家信皇後,重用皇後,可也防備著皇後。”
王欽若歎道:“這江山畢竟姓趙!”沉吟了須臾,忽而莫測地一笑,“皇後入前朝,左有郭家,右有蘇義簡,官家卻從邊關,調了個郭崇義回來,做了殿帥,也不知是要幫蘇義簡呢,還是要壓製咱們的樞密使。”
丁謂微微眯眼:“君心難測!”
“是啊!帝心莫測……”王欽若兩根手指輕輕敲著案幾,好整以暇地,“不過,怎生他們都要為皇後效力,你我翁婿倒成了官家牽製皇後最好的棋子,也算是慶甚,幸甚!”微頓了頓,“郭殿帥剛回朝,估計很多門道都未摸清,暫且不論,咱們的樞密使大人,驚才絕豔,確有過人之處,這些年一直不動聲色地在朝中經營,可沒那般好相與!遺憾遺憾呐,咱們和他分庭抗禮這局麵,一時是難以打破咯。”
丁謂眼底劃過一抹精光:“可隻要官家並非全然信賴皇後,有些機會總是存在的。”
王欽若認同地緩緩點頭。
丁謂頓了頓,又意味深長地:“而蘇義簡與皇後的幹係,是利,也是弊!指不定某一日,還會變成樞密使大人穿心之利劍。”
王欽若聞言,神色微微聳動。
———
朝中暗流湧動,太子年幼,皇後劉娥入前朝不久,根基尚不穩,而官家趙恒的不豫之症,卻是一日重過一日……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肆虐的暴風雨已在暗處醞釀,大宋朝注定將迎來一場考驗。
———
“官家,前方驛站來報,遼朝因得知我大宋太子行了加冠之禮,遼主耶律隆緒特遣第六子耶律宗願為使,前來送賀儀。”
文德殿上,蘇義簡出班,稟道。
那高坐在龍椅之上的官家,此刻卻是撐著額角懨懨欲睡,根本未將下方臣子的話聽入。
滿殿皆有些麵麵相覷,氣氛詭異。
太子趙禎不安地扭頭,求助般地看向劉娥。
劉娥衝趙禎安撫地微微頷首,目光劃過趙恒時,難掩許許憂慮,卻是飛快地掩去了,開口道:“還有多久抵達汴京?
蘇義簡回道:“約莫還有十餘日。”
王欽若道:“聽聞耶律宗願近年來甚得遼主寵幸,看來遼主很重視給我大宋太子送賀儀之事。”
郭崇義卻道:“下官倒不以為然。上月,耶律隆緒以東平郡王蕭排押為都統,率軍十萬再伐高麗,據密報,戰事進展並不是很順利。此時他們的六皇子前來,怕是別有深意。”
王欽若神色頓了下:‘難不成還要向我大宋借兵?!”
丁謂道:“借兵倒不至於,然如今我大宋與高麗兩邦交好,想來遼主是怕我朝相助於高麗。”
曹利用道:“有澶淵盟約在,我朝又怎會兵鋒直指遼朝。”
丁謂不鹹不淡地掠了曹利用一眼:“他們忌憚的,該是一個暗助。”
曹利用道:“當初官家與寇相,寇大人可是定下了兩不相幫,使其彼此牽製之策。”
說到此處,幾位臣工皆朝龍椅上的趙恒看去,哪知趙恒依舊是昏昏欲睡的模樣,對於臣工們你來我往,激烈所議之事,是充耳未聞。
劉娥隻得再次開口道:“不管遼使所來目的為何,既然其名為送賀儀,我朝以禮迎接便是,至於遼朝與高麗之戰,自是遵從官家與寇大人當初之策。本位想諸位大人應當知曉如何應對。”
眾臣工彼此看了看,應道:“娘娘英明。”
劉娥續道:“遼朝來的是皇子,那便由太子代帝迎接吧,煩勞王大人與郭將軍從旁協助。”
王欽若和郭崇義道:“謹遵皇後娘娘懿旨。”
“兒臣領命。”趙禎起身,有模有樣地施了禮。
劉娥又看了眼趙恒:“諸位大人,有事上奏,無事退朝。”
眾臣工神色各異地望了望龍椅上的君王,未有人再出班稟奏。
張景宗看了看劉娥,得了示意,一聲高呼:“退朝!”
趙恒猛得驚醒過來。
“臣等……”眾臣工剛開口,便被趙恒打斷了。
“今日為何不見寇準?”趙恒疑惑的目光一一劃過下方或錯愕,或凝重,或驚疑不定的眾臣工的臉,愈發地不悅。
“他似乎好多日未來上朝,也未來拜見朕,是告病假了嗎?”
滿殿安寂如斯。
———
“哐當!”
福寧殿,寢房,一隻藥碗摔在了地上,裂成了數片。
趙恒麵色痛苦,暴躁地一手將張景宗遞上的藥碗砸了,一手重重揮開了正在為他把脈的禦醫。
張景宗和一眾內侍宮婢,還有四五名禦醫當即跪了一地,噤若寒蟬。
“官家!”劉娥忙憂切地扶住趙恒。
趙恒怒道:“這藥毫無效用,朕不服。”
劉娥臉色也甚是難看,蹙眉道:“鄭禦醫,不是新換的方子嗎?!為何藥效還不如從前?!”
其中被點名的禦醫忙道:“回娘娘,新方子的藥效自是更強,不過,不過官家……”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趙恒,欲言又止。
趙恒疾言厲色地:“是甚?如實道來!”
幾位禦醫不安地看了看彼此。
“講!”趙恒一聲低吼。
鄭禦醫:“是是,官家!官家的病情有加重的趨勢,僅是服藥,怕是難以控製,此後還須一日施針三次。”
另一名禦醫接口道:“官家,臣等會再商議,適量增加新方子之中去痛的成分……”
“滾出去!”趙恒厲聲打斷,“一群庸醫,朕的病皆是你們耽誤的,小小頭疼之症都治不了,朕養你們何用?!”
禦醫們伏跪得更深:“臣等惶恐!”
趙恒暴喝:“滾!都給朕滾!”
眾禦醫更是惶恐不已,進退兩難。
這時,劉娥插話道:“鄭禦醫,你們先去外麵候著吧。”
眾禦醫緊繃的心才稍送了些,連忙應下,謹慎地慢慢躬身退了出去。
劉娥又給張景宗遞了個眼色。
張景宗會意,帶著一眾內侍宮婢也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官家,”劉娥溫柔地喚了聲,輕輕拿下了趙恒緊按著額角的手,欲幫他揉按。
“鶯兒!”趙恒忽而一把握住劉娥的手,目光深沉地緊盯著她,“朕的病……”
劉娥溫和地接口道:“會好起來的。”
趙恒眼中露出一抹諷刺:“此言你自己信嗎?!”
劉娥呼吸一窒,神色微微僵住。
趙恒的目光更為深了幾分:“朕……若是龍馭賓……”
“三哥!”
劉娥本能地伸手按住趙恒的嘴唇,心一瞬間沉到了底,有些她始終不願去深想,不願去麵對的東西,似乎便要猝不及防地向她迎麵擊來,她殷切地盯著趙恒,直搖頭。
趙恒再次握住劉娥的手,眼中俱是疼惜,暴躁陰鬱的神色倒是慢慢隱去了,暗啞地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朕又豈能真的萬歲,隻是受益年幼,你也方參政不久,朕委實放心不下,總想撐著,撐著……等受益再大一些,即便朕不在了,你們亦有力自保!”
“三哥!”劉娥一下撲進了趙恒的懷裏,緊緊貼著他的胸膛,似在拚力地尋找倚靠和支撐,聲音不自覺地發顫,她還是不想麵對,不願麵對,“你應允過臣妾的,我們要一起看著受益長大,要一起變成白發翁媼!”
趙恒愴然地:“是,朕應允過你,”緊了緊抱著劉娥的手,忍著頭疼,眼底是一抹不易察覺的恐慌,“朕……盡力!
“不是盡力!是一定!”劉娥難得地任性道,“三哥要聽禦醫的話,好好配合治療,就算是為了臣妾和受益,好不好?!”
趙恒難掩痛色地微微閉了閉眼:“……好!”
———
翰林院。
漸盛的日光自那木菱窗傾瀉而入,灑下一室的明亮。
書案後,王欽若提著狼毫,於那書冊鎏金印花的封麵之上,書下“冊府元龜”四字,擱下狼毫,慎重地捧起書冊,輕輕吹了吹墨跡,一時竟眼眶泛紅。
“王相?!”
一眉目清俊,瞧著甚是斯文儒雅的翰林學士,伺立在側,見狀,不由愣了愣,輕喚了聲。
王欽若長歎地:“曆時八年啊!總算是不負聖命,編撰完成了!”
那翰林學士頓了下,道:“王相厥功至偉。”
王欽若擺擺手:“如此浩瀚巨著,又豈是本相一人之功,有你晏殊,還有王奭等諸多學士,共同勠力完成,乃是我等所有人的心血,更是官家聖明,下令編修這般一部記載曆代君臣事跡的奇書。”
翰林學士不是別人,正是有“神童”之稱,十四歲入殿試,得趙恒親口嘉賞,賜同進士出身的晏殊。
“王相所言極是,吾等得遇此機,不甚榮幸。”晏殊不卑不亢地道。
王欽若又珍視地翻了翻書冊:“若能為將來典法,使開卷者動有資益,則吾等也算是為後世子孫做了一點貢獻!”輕輕撫了撫封麵,“你將此目錄,即刻奉給官家,請官家先一睹為快。”
晏殊微怔:“王相不親自奉上?”
王欽若唏噓:“待本相緩緩,再過去。”
晏殊道:“……是。”
晏殊接過王欽若遞來的書冊目錄,施了一禮,轉身朝門外走去。
王欽若緩緩行至旁邊一層層的書架之前,望著那浩瀚的藏書,陽光灑落在他的側臉上,他目光深邃而悠遠……這一刻,素來圓滑鑽營的王相爺,倒頗有了幾分當世大文豪之風範。
———
暮色將近,如血的殘陽灑在那殿宇樓閣間,晏殊與壽康在禦苑花徑遇上。
“晏殊!”壽康驚喜地喚了一聲。
壽康一身繁複的華服,梳著高高的發髻,妝麵精致,那眉目間顧盼生輝,瞧得晏殊微微紅了臉,與壽康盈盈的目光輕輕一觸,即避了開去。
晏殊方正地行禮:“臣見過公主。”
壽康眼角眉梢俱是歡喜:“你手中拿的是何物?”
“回公主,此乃之書目。”
“你和王相終於編撰完成了?!恭喜!”
“謝公主!”
兩人相對,一時氣氛微妙,均多了一絲羞澀和尷尬。
壽康抿了下唇:“你,之前請太子代為傳話,道有話同我講,到底是何話?”
晏殊難得地支吾了:“我,臣……公主還的,臣已收到了……”
壽康聞言,麵色立時雲蒸霞蔚,卻依舊鼓足勇氣,期待地盯著晏殊:“你,都看到了?”
“嗯……”晏殊愈發地赧然,不自然地看了眼壽康身後的侍女,一時語塞。
便在此時,一內侍匆匆而來。
內侍道:“公主,太子殿下請您盡快去集英殿。”
壽康道:“知曉了。”又看了看晏殊,抿了下唇瓣,“夜裏的宴席,你來麽?”
晏殊點頭:“嗯!臣把這書目呈給官家,便過去。”
壽康旋即綻放燦爛的笑容:“我等你。”
晏殊呼吸一窒,微微俯了俯身。
壽康踟躕了下,帶著侍女離開,沒走兩步,又回頭衝晏殊道:“你一定要來啊!”
晏殊眉目舒展,溫柔地笑了:“是!”
看著壽康歡快離去的背影,晏殊眼中清光融融,俱是寵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