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劉娥居所處。

劉娥來回踱著步,顯得有些焦灼不安,不時地朝門口處望上兩眼。

片刻,敲門聲響起。

劉娥立刻上前拉開了門扉,見到門外之人,神色微鬆:“義簡,你可算是來了。”

“嫂嫂見諒,義簡近些時日去了趟外地,”蘇義簡進屋,“聽聞嫂嫂尋了我好幾次,可是有事?”

劉娥謹慎地看了看外麵,隨即將門扉關上。

蘇義簡見狀,不由疑惑:“嫂嫂?”

劉娥回身正待開口,忽而念及蘇義簡方才所言,問道:“你不是秦王府幕僚嗎,不在府中做事,為何去了外地?”

“府裏采辦年節之物,其中有幾件瓷器是秦王府打算除夕夜宴進獻給官家的,管事怕下麵的人采買的品相不夠上乘,我略懂一些,他便托我跑了一趟。”蘇義簡答道,“嫂嫂急著尋我是?”

劉娥道:“有一緊要的消息,必須盡快讓襄王知曉,我出不了秦王府,還煩勞你設法幫我,”微頓了下,“或者你可先傳給郭太師,由他轉告給襄王。”

蘇義簡心中一動:“緊要的消息,你是指?”

劉娥看了眼門扉處,壓低了些聲音:“我在秦王府看見了殺害小皇孫的女刺客。”

蘇義簡一驚:“你可看清楚了?”

劉娥肯定地點頭:“錯不了!她的眼神我不會忘記,且那左邊眉尾一粒小痣,一定是她!”

繼而,劉娥便將她為何入秦王府,及在閣樓裏發現女刺客,事情的前後詳細告知了蘇義簡。

“是以,這便是嫂嫂你一直瞞著我的事!”蘇義簡皺緊了眉,“嫂嫂你可知曉,你這般做,有多危險!若是那女刺客當日在秦王妃的馬車裏便認出了你,若是在秦王府是她先撞見了你,後果……”

“然這些都未發生啊,”劉娥接口道。

“是,嫂嫂心裏主意可大了,”蘇義簡越想越後怕,見劉娥還未意識到嚴重,不由沉下了臉,“是我多慮了。”

“我知曉你是擔心我,下不為例!”劉娥語氣軟了幾分,“可眼下緊要的,是將此事盡快通知襄王,刺客是秦王府安排的,得讓他有所防備。”

蘇義簡繃著神色,未回應。

劉娥又道:“義簡,我做這些,不僅是為了襄王,更是為了我自己,我不能擔負著殺害皇孫的罪名,即便我已是一個被官家賜死之人,然一生隱姓埋名,東躲西藏,我不想過那般的日子!我要一個清白,襄王府要一個真相。”

蘇義簡複雜地看著劉娥,長歎了口氣:“怕是襄王如今已自顧不暇。”

劉娥一愣:“此言何意?”

蘇義簡道:“今日我入城之時,聽城中人人都在議論,太祖之子,武功郡王趙德昭,昨夜死在了襄王府上,當時隻有襄王一人在場,官家已下旨,將他關入了大理寺牢獄。”

———

大理寺獄,從未有過的戒備森嚴,不止牢獄外圍滿了麵色沉肅的禁軍,便是連那牢房過道,也是每五步一哨。

這一隅的一排牢房,並不關押普通囚犯,而是專為犯下重罪的王公大臣而設。此時,其餘幾間皆光線昏暗,沒有人,唯有最裏側,一豆燭火,忽明忽暗地映照出一方幹淨的囚室,那石床之上竟還放了套潔淨的被褥,趙元侃依舊穿著那夜的一身素白常服,靠坐在床頭,微闔著眼,神色寡淡。

外麵過道腳步聲輕響,一身著緋色官服的身影來到牢門前,他手微揮了下,守衛撤出去幾丈,遠離了這處。

趙元侃聞得動靜,稍睜開眼看了過去,隻見牢門外之人年僅而立之年,其眉目端正,身姿挺拔,卻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玩世不恭的公子哥氣息,那身官服生生讓他穿出了幾分灑脫倜儻。

趙元侃不由暗自皺了皺眉,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那公子哥卻一臉的興味,掃了眼那桌案之上原封不動的飯菜:“這裏的飯菜不合襄王的口味?!”

“你是誰?”趙元侃開門見山地道。

“大理寺少卿寇準,見過襄王殿下。”說著,寇準微微施了一禮。

“你便是寇少卿?!”趙元侃懷疑地複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久仰大名。”

寇準未理會趙元侃話裏淡淡的諷刺,徑直道:“襄王殿下殺害武功郡王一案,官家交由了下官主理。”

“本王沒殺人。”趙元侃微不耐地道。

“是嗎?!”寇準輕飄飄地反問道,“武功郡王是在與殿下飲酒之時遇害的,在場的隻有殿下一人,此其一也。其二,仵作已驗明,武功郡王是中毒而亡,而所中之毒在他用來飲酒的那隻酒碗邊沿驗了出來。”

趙元侃聽到此處,皺緊了眉頭。

寇準續道:“下官詢問了襄王府上下,兩隻酒碗乃專用,一直由殿下親自保管,其餘人很難動手腳。”

“很難動手腳,並不表示不能。”趙元侃道。

寇準道:“那殿下有何懷疑之人?”

趙元侃思忖了下,搖頭,卻又沉痛地道:“日新皇兄是本王敬重的兄長,自小本王與他甚為親厚,本王根本沒有害他之由。”

“你有,”寇準語氣咄咄逼人,“殿下本是官家中意的儲君人選,然此番武功郡王回京,深受官家殊遇,且他是太祖之子,若承繼大寶那也是名正言順,殿下懼他風頭太盛,怕他奪了你的太子之位,是以下此毒手。”

“荒唐!一派胡言!”趙元侃氣得從石**跳了下來,怒瞪著寇準,“這便是你們大理寺查來查去的結果?!便是你寇少卿的結論?!”

兩人對峙。

寇準道:“然,殿下拿不出自證清白的證據。”

趙元侃道:“本王若真要殺人,會蠢得留下那般直接、明顯指向自己的把柄?!”

寇準不置可否,緊緊地盯著趙元侃:“殿下真的沒有殺人?!”

趙元侃一聲冷哼,根本不想再多費唇舌,轉身走回到石床邊坐下,不再搭理寇準。

寇準不以為杵地揚了揚眉,自袖中取出一卷起來的紙條:“或者殿下看看這個,再決定認不認殺人之罪。”

趙元侃不耐煩地看過來:“是甚?”

寇準隻是伸手,舉著紙條。

趙元侃忍了忍,不情不願地走過來,拿過紙條展開一看,臉色大變。

———

秦王府,劉娥獨自一人坐於四角亭裏,手裏正縫製著那秦王妃要的衣裙,她憂心忡忡,魂不守舍,一不小心便一針紮了手指。

“嘶。”劉娥猛得回過神來,低頭一瞧,纖細的手指冒出了一點血珠。

便在這時,細微的寒風送來陣陣幽香,張幼安自那花園石徑款款而來。

劉娥忙起身行禮。

張幼安瞥了眼劉娥飛快擦去血珠的手指:“遠遠便瞧見你心不在焉的,有心事?”

劉娥搪塞道:“回王妃,許是坐久了,冷得有些木。”

“這般冷的天兒,不在秀房裏做活兒,偏你要尋清靜,怪得了誰。”張幼安似乎心情甚好,打趣了句劉娥。

劉娥淡笑了下,不置可否。

“這便是你給我做的衣裙吧,”張幼安邊說,邊拿起那衣裙,展開,頓時眼前一亮。

赭紅色的衣料,其上以絳紫的細線勾勒了海棠花卉,顏色雖不十分鮮亮,卻勝在其分色絲縷清晰,有層次,且針腳細膩工整,瞧去甚是緊密柔和,花紋簡練精致,較為集中,留白不少,倒是應了蜀繡那句“花清地白”。

整身衣裙樣式刺繡簡約卻不單調,清雅至極又不失華貴,處處透著匠心。

張幼安身邊的幾個婢子看得是驚歎連連。

張幼安亦甚是驚喜:“難怪常言道,蜀地是‘家家女紅,戶戶針工’,蓁女你如此爐火純青的上乘繡功,怕是連那宮裏的繡娘,都比不了。”

劉娥道:“王妃謬讚了,你滿意便好。”

“滿意!我很是滿意!”張幼安輕撫過那栩栩如生的海棠,愈發地喜歡,她又看了看靜立一側的劉娥,姿容清麗,如空穀幽蘭,倏地心頭一動,“蓁女,聽王爺言,你點的茶甚合他的心意,近來一直是你在伺候茶水。”

劉娥不知張幼安為何突然提及此事,謹慎地道:“是王爺恩典。”

張幼安意味深長地道:“你繡活兒也是一絕,像你這般心思玲瓏的女子,我倒是許久未見了,”微頓了頓,“不如我再向王爺請個恩典,讓他收了你,咱們做姐妹如何?”

“王妃!”劉娥一下跪了下去,“婢子命賤,萬萬不可!”

張幼安道:“你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容貌……”

劉娥猛得將髻間的木簪拔了下來,對準了咽喉處:“婢子不過是個寡婦,入不得富貴家,若王妃執意相逼,蓁女唯有一死。”

張幼安大驚,倒沒想到劉娥反應會如此之大:“這是幹甚!快些把簪子放下,不願便不願,就當我說笑幾句。”

其實,劉娥近幾日一直為趙元侃擔著心。張幼安此言不管是試探,還是真心,她心裏掛著事,不願多做周旋,是以才用了最直接,亦是最有效的法子。

“萍兒愣著作甚,還不快扶蓁女起來。”張幼安又衝嚇傻的萍兒斥道。

劉娥這才把木簪緩緩放下,又向張幼安拜了下去:“多謝王妃體諒。”

萍兒將劉娥扶了起來,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張幼安訕笑了下,忽而想到了甚:“瞧我,見到你的繡活兒愛不釋手,差點把正事都給忘了,今日我來尋你,主要是想問問,這衣裙的尺寸還能改否?”

劉娥一愣:“修改尺寸?婢子給王妃量過的,不會錯啊!”

張幼安道:“自然是換一人穿,且現下我見到你如此繡功,這衣裙更該給身份更為尊貴之人。”

劉娥困惑。

張幼安也不欲多解釋,示意了下,萍兒將一張寫有新尺寸的砑花箋紙遞給劉娥。

劉娥道:“改是可以改的,隻是需要點時日。”

“兩日如何?”

“兩日?!隻怕是有些困難。”

“好蓁女,此事對我甚是緊要,求你幫我一回。”

“……好吧,婢子盡力而為。”

張幼安得了劉娥的允諾,更為地歡喜,又給她言了不少體己話,還有意無意地為方才的收房之言,複賠了罪,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

接下來的兩日,劉娥可忙壞了,幾乎是足不出戶地在房中修改那衣裙的尺寸,還得完成最後幾處刺繡,然不管多忙,她每日皆會去向蘇義簡打聽,襄王的案子審得如何了,隻是一直得到的答複,都是在審理之中。

兩日後,劉娥將終於完工的衣裙呈給張幼安。

張幼安讚不絕口,當即賞了劉娥,還特許她歇息幾日。

劉娥一閑下來,便更為掛心趙元侃的近況了,她甚至想幹脆設法離開秦王府。然蘇義簡言,襄王的案子,大理寺主審,襄王府如今已被禁軍圍得似鐵桶,人人禁足在府中,接受審問,劉娥去了又能作甚,且她也根本進不了大理寺,見不到襄王。

劉娥情知蘇義簡所言有理,襄王身陷囹圄,郭府、潘府,定在全力施救,她一已死之人,也不了解案子內情,自然幫不上甚忙,可據聞證據確鑿,卻審了這許久,更不知襄王在獄中情形如何,她是愈發地寢食難安了。

如此又過了三日。

劉娥是不知外麵日月如何了,秦王府裏,倒是一切如常,甚至因主家近日心情不錯,上下氛圍格外輕鬆。

劉娥卻已是成天惶惶不安,她想著是否可以旁敲側擊地從秦王或者是秦王妃處打探點消息,於是這日告知管事她歇息好了,備了點茶的茶具,去書房給秦王點茶。

劉娥方行至書房門外,裏麵便傳來一陣秦王愉悅的笑聲,似乎還要秦王妃的聲音,她心中一動,不由頓住了腳步,側耳細聽。

書房內。

張幼安看著趙廷美開懷的模樣,不禁也笑意融融:“夫君,你不是言,今日官家在朝堂之上龍顏大怒,他若是知曉你這般幸災樂禍,該治罪於你了。”

“難道本王甚也不做,他便會放過本王了!”趙廷美一聲微哼,“看著他被自己最寵幸的兒子氣得當殿失態咆哮,本王就痛快!誰讓他時常言我子……皆是報應!”

張幼安心疼地握住了趙廷美的手,又不無擔心地道:“襄王真的認了罪?妾還以為……”

“鐵證麵前,由不得他不認!”趙廷美沉聲道,“案子審了這般久,該是郭潘兩家在其中作梗,然大理寺寇準,莫看著是個愛飛鷹走狗的公子哥,那可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以往辦案是誰的情麵都不給,鐵麵無私得很呐。”

張幼安依舊不是很放心,道:“那官家便真的將襄王貶黜了?”

“死的是太祖之子,他若還想穩穩當當,當他的官家,豈能徇私,且這般做給世人看的舉動,本王的好三哥,可是最為擅長!”趙廷美諷刺地道,“元侃被貶為庶人,流放夜郎,聖旨已下,現下約莫已傳遍京師了。”

張幼安點點頭:“如此便好!”

趙廷美寬慰地拍了拍張幼安的手背:“本王會安排人看著他離京,不管此事後麵還有何變數,隻要現下他能走,便足矣!”

夫婦二人對視一眼,交換了隻有彼此才懂的眼神。

趙廷美又道:“對了,皇後今日召你進宮,所為何事啊?”

張幼安一笑:“官家不是因武功郡王被殺一事,下旨取消了今歲的除夕夜宴,王府提前將年節之禮進獻入宮,妾順道送了皇後一身衣裙,她甚是喜歡,今日召妾前去,便是言這事兒,於是妾……”後麵的話,張幼安湊近了趙廷美耳邊,低聲相告。

趙廷美聽得喜形於色,眼神逐漸亮了起來。

而書房門外,劉娥卻是渾身如墜冰窖,她握著托盤邊沿的手指,那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唯有死死地抿緊雙唇,才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