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前,地動。

太宗和趙廷美被壓在大慶殿廢墟之下,二人皆被石縫卡住,動彈不得,而橫隔於他們之間的,竟是那張被劈為了兩半的龍椅。

趙廷美試著將腿從石縫中拔出,不想上方乍然陷下石塊,灰塵四起,二人劇烈地咳嗽起來。

太宗道:“四弟,不必徒勞。”

趙廷美恍若未聞,依舊費力掙紮著。

太宗搖搖頭:“生死有命,今日你我困死在此處,許是天意。”

“天意?”趙廷美發泄般狠推了把麵前的龍椅,自是紋絲不動,“三哥竟也有信天意的時候!”

太宗涼涼地瞥了他一眼,不再搭理。

趙廷美卻是不掙紮了,忽而莫名地道:“今日是天意,那當初二哥之死,難道也是天意嗎?”

太宗瞳孔微微一縮,不置一詞。

趙廷美伸長了脖子,艱難地緊盯著太宗的臉:“當年,三哥殺了二哥,如今可曾後悔?”

太宗怒斥:“一派胡言,你如何斷定,二哥為朕所害?”

趙廷美冷笑連連:“難道三哥你以為無人知曉嗎?那一日,皇宮之內,燭光斧影,隻有你和二哥在場,二哥死了,不能開口道出真相,莫非三哥要將真相藏在心裏,藏一輩子嗎?你不怕二哥在天之靈,在看著你嗎?”

又是一陣詭異的沉默,倏地,太宗咳笑了起來。

“也罷,今日你我兄弟二人,估計是再難見天日了。”

趙廷美的心頓時提了起來:“當年之事,三哥……願如實相告了?!”

“那一夜,二哥召見朕,你道是所為何事?”太宗微微閉眼,似陷入了回憶,“……朕……差點……那柱斧,好鋒利啊……”

趙廷美懷疑地:“你言下之意是,二哥召見你,是想要取你性命,為德昭繼承皇位,掃清障礙?!”

太宗睜開眼,那眼中俱是厲色,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想當年,若不是朕輔佐於他,他又如何能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沒想到功成之後,二哥對朕卻愈發忌憚。朕是順應母後遺願,兄終弟及,登上皇位而已,如今卻落得個弑兄之王的名聲……”

趙廷美喃喃地道:“你,你在說謊,二哥,二哥他,果真是死在了你的手中?!”

“你又知曉甚?!胡言亂語!”太宗情緒激動起來,緊盯著麵前那龍椅:“這張龍椅,人人都想據為己有,難道你從未有此念?!難道,你不希冀朕早死?!方才你持劍向朕走來,到底是要救朕……還是要趁亂殺了朕?”

趙廷美避而不答,複追問道:“如此說來,兄終弟及,真的是母後遺旨?!還是,你和那趙普,假托母後之名,偽造了‘金匱之盟’?”

太宗的目光緊緊黏在那龍椅之上,臉上神色變幻莫測,沉默不應。

趙廷美長歎:“三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隻這一樁,盼你讓兄弟我,死得明白!”

這時,廢墟又略有塌陷,周圍雜物響動,太宗與趙廷美又深埋了少許。

正待再開口,太宗陡然失聲痛哭。

太宗放聲哭訴:“朕為了皇位,殺了二哥,為了皇位,假托母後之名,偽造‘金匱之盟’,現在朕被埋在皇宮之下,都是朕應得之報應……”

趙廷美心中震驚異常,張了張口,半晌才沉痛複雜地道:“三哥,你終於……終於肯道出真相了!”

太宗那滿是灰塵的臉上被淚水衝出兩條白色的溝壑,看著有點滑稽,忽而眼淚一收,詭異地笑開:“朕說甚,你就信甚?!朕的四弟啊!”

趙廷美驚疑不定:“你,你騙我?!不,不不,你說謊了!不是,你說了實話方才,你說的是真的,你又在撒謊……”

趙廷美越言越激動,一時自己都理不清。

“嘎嘎!”太宗笑得難聽又詭異,懶得理會語無倫次的趙廷美,自言自語地道:“如若朕還能活著出去,定大赦天下,打開國庫,傾朕之所有賑濟災民……”

驀地,他們頭頂上方一聲響動,竟漏開一道口子,那明亮的光線傾瀉而下,刺得二人遮住了眼。

“父皇!父皇——”

“官家!官家您在下麵嗎?”

皇子和朝臣們的急迫的喊聲自上方傳來,太宗與秦王頓時一陣驚喜,下一瞬,兩人皆同時想到了甚,轉頭看向彼此,麵麵相覷,愣住了。

———

大理寺獄,囚室。

太宗和趙廷美瞪視著彼此,一個麵目猙獰,眼露凶光,如豺狼,一個陰狠,一臉的狡猾,如毒蛇絲絲吐著芯子。

“三哥,盧多遜是不是受你所指使?!”趙廷美陰惻惻地道,“你比我更有理由要德昭死呢,當日地動在廢墟之下,你可是說……”

太宗輕蔑地打斷:“賊喊捉賊!你也是朕趙氏子孫,能不能有點血性,敢做不敢當。”

“噗!”趙廷美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敢做不敢當?!我的好三哥,你在說你自己嗎?!賊喊捉賊,不是你最拿手之把戲嗎?!”

太宗被氣得渾身怒氣四溢。

“趙光義!”趙廷美驟然一聲暴喝,“你燭光斧影弑兄篡位,金匱之盟誆騙天下,你以為你伐太原,滅北漢,便能功績直追二哥,便能比肩他的雄才偉略?!你癡心妄想!二哥是一代雄主,你呢,你私德有虧,陰險狡詐,小人作為……”

“你住口!”太宗額角青筋直跳,“你胡說!你在汙蔑朕!”

趙廷美卻是愈發歇斯底裏:“任你如今皇權至上,又如何能堵住天下的悠悠眾口,又如何能阻擋後世史官的口誅筆伐,你趙光義不過是個殺人犯,是個欺世盜名之徒,你雙手沾滿了一母同胞至親兄弟的鮮血,你必遭後世唾棄,千年,萬年……”

“住口!住口!你給朕住口!”太宗目眥欲裂。

囚室外。

趙普和守衛們俱立得很遠,並不能聽清裏麵的話語。不過到了後來,有隱隱的爭吵聲傳出。

趙普眼觀鼻鼻觀心,一臉的漠然,隻是那掩在袖子下微微緊扣的雙手,泄露了他的緊張。

趙廷美的咒罵聲愈發拔高了。

“蒼天在上,有朝一日,你必遭天譴……”

驀地,一聲悶響,趙廷美那刻毒的詛咒戛然而止。

趙普不由渾身一顫。

牢獄之中,就此靜了下去,陷入一片詭異的安靜。

良久,那囚室的門“哐當”一聲打開,太宗緩緩地走了出來,他的臉隱匿在陰影裏,看不太分明神情。他一步步地朝牢獄外走去,那步伐看似堅定。

趙普朝守衛們打了個手勢,忙跟了上去。

待出了牢獄,映著那宮燈裏的一點燭火,趙普才將將瞧清太宗龍袍的下擺處,有星星點點的血跡。

忽而有寒風吹過,趙普止不住又微微哆嗦了下。

太宗倏地止步,慢慢轉頭,麵無表情地看著趙普。

“讓史官記載,秦王謀反不成,觸柱而亡。”

“是,老臣記下了。”

太宗嘴唇又動了下,終是欲言又止,再次抬步朝前行去。這一次,他的步履不複穩健,深深淺淺地踩在雪地上,竟有些許蹣跚,便是連那向來挺直的腰背,也塌陷了下去。

一夜的風雪已停了。

他離去的影子,在那無瑕的雪地之上,拖出了長長的一道。

———

翌日,天色難得地晴好,天空澄藍,大地瑩白,那明媚的陽光穿透雪後的清冷,灑在身上,暖融融的。

劉娥和趙元侃離開竹屋,回城。

鴛盟即定,兩人自是柔情蜜意,繾綣恩愛。

哪知還沒入城,兩人便在城門口處遇見了等候多時的蘇義簡,得知秦王和盧多遜皆於前一夜死在了獄中。趙元侃要趕去大理寺,正要囑托蘇義簡照看下劉娥。

劉娥卻道:“三哥且盡管放心去吧,我回襄王府等你。”

劉娥的話讓趙元侃和蘇義簡皆是一愣。

這時,大理寺的人也趕來了,道是寇大人急請襄王。

趙元侃交代了一聲,他會盡快把事處理完,回襄王府,便跟著大理寺的人匆匆走了。

蘇義簡陪劉娥去襄王府,他心緒翻滾,路上終於忍不住問道:“嫂嫂,你真的要入襄王府?”

劉娥明白蘇義簡話裏的“入”,不僅僅是登門入府,她頷首應了聲:“襄王是可托付之人!義簡,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希冀你能接受。”

蘇義簡微微垂眸,避開了劉娥那真誠飽含期待的目光,咕噥:“你都喚他……我接不接受,有何幹係。”

“你言甚?”劉娥未聽清楚。

蘇義簡抬起頭,一切情緒已掩去,平靜地淡淡道:“隻要嫂嫂是真的高興。”

劉娥笑意融融,點頭:“義簡,襄王把事情都告知我了,多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嫂嫂也要在此,慎重地向你賠罪,此前對你多有誤會……”

“嫂嫂,”蘇義簡打斷,“你亦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親人之間,家人之間,相互維護,扶持,不必言謝,更不用為了一些小的爭執,而心生歉疚,你知義簡,義簡知你!還是那句,嫂嫂想要做的事,義簡定是義無反顧支持的。”

劉娥動容:“義簡,嫂嫂對你,同樣地義無反顧。”

蘇義簡一笑舒朗:“有嫂嫂此言,義簡足以。”

說話間,兩人來到了秦王府大門前。

蘇義簡停下了腳步:“嫂嫂,義簡便不陪你進去了。”

劉娥微怔:“你要去何處?秦王府不是已……”

蘇義簡道:“是,秦王府查封了,我在城中暫時尋了一落腳之處,不過我現下不走,便在外麵等你。襄王沒回來,你這般去見襄王妃,她人我不了解,然再大度的心胸隻怕也很難徹底放下失去嫡子之事,難免還在遷怒於你,且若是她得知你與襄王……總之,我在此候兩個時辰,若一切順利,你派個人告知我一聲便成,若過了時辰沒消息,我則要入府尋你。”

劉娥聽得心口酸軟,她知曉蘇義簡這般做都是為了她著想,不想給她添麻煩,又要盡可能地保護於她,她張口欲言謝,又想起兩人方才所言,且如此情義,又怎是一個謝字足夠!

最終,劉娥笑著重重地點了下頭:“便按你說的辦。”

冬日的暖陽映著劉娥纖細卻挺秀,似蘊含著無窮力量的身形,蘇義簡望著她走向王府那高闊門庭的背影,他想,此後他會一直這般看著她吧。

已一個多時辰了。

襄王府,王妃郭清漪的寢房門外。

劉娥一直神色謙和地靜立,恭候,然那房門卻始終深鎖。

周圍來往的婢子、院子,皆指指點點,暗中議論。

劉娥恍若未見、未聞,她並不在乎,她來,便預料到會發生這般的事,她來,是欲求得郭清漪一個寬恕,一個原諒。她既然決定跟著趙元侃了,便必須學會和郭清漪相處,且小皇孫之事,她的確有愧於郭清漪。

李婉兒聞訊急急地趕了來,看見劉娥,甚是激動,那眼圈兒紅紅的,喚了聲“姑娘”,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改口喚“姐姐”。

當初若非李婉兒送消息,蘇義簡又哪有機會救下劉娥,不過此時此地也不適宜敘話,劉娥重重地抱了抱李婉兒,讓她不必擔憂,先離開。

李婉兒卻倔強地立著不肯走,劉娥勸阻不得,隻得隨她。

兩人又在廊下立了大半個時辰,“吱呀”一聲,那緊閉的房門終是開了,卻是奶娘王氏走了出來。

“劉姑娘,您請回吧。”王氏不鹹不淡地道。

劉娥道:“奶娘,劉娥隻請能見上王妃一麵,有些話我想當麵……”

“姑娘,”王氏打斷,“王妃病了,她今日要休養。”

劉娥道:“若如此,我願伺候王妃。”

“你何必……”王氏歎了口氣,看著劉娥的眼中劃過一絲憐惜。

“我當是誰在此做低伏小呢。”倏地,一道清脆卻高傲的聲音響起,緊跟著,寢房裏又走出一華服女子,她香腮染赤,耳墜明璫,容貌甚是明豔,那眉宇間驕矜盡顯。

女子睨著劉娥:“你便是此前王爺從邊關帶回來的那個婦人,劉娥吧,這是想幹甚?賴著不走,是等著王爺回府責怪我們欺負人嗎?!”

劉娥輕蹙了蹙眉。

李婉兒小聲提醒道:“這位是潘夫人。”

女子正是趙元侃納娶的側妃,潘府嫡女,潘玉姝。

劉娥微微施了一禮,淡淡地道:“見過側妃娘娘。”

“你!”潘玉姝柳眉一豎,沒想到劉娥敢這般看似不痛不癢地刻意點一下她的身份,卻又沒錯可挑,發作不得,厭惡地道,“你快些離開,姐姐不願見你,在此礙眼,討人嫌不是。”

劉娥沒有接她的話茬,隻一臉平靜地衝王氏道:“既然王妃今日抱恙在身,不便見我,那便等到她何時願意見我了,我再來。”

說罷,劉娥徑直轉身離開,李婉兒忙跟了上去。

潘玉姝氣得傻了眼。

王氏看著劉娥離去的背影,眼中卻是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