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營,王帳。

那燭火昏暗,映著一塊漆黑的靈位,一雙稍幹瘦、素白的手,輕輕撫過其上的幾個入木三分的字:故孫耶律康之靈位。

“嘩啦!”

驀地,帳簾被大力掀開,瞬間有淒厲的北風鑽入,耶律隆緒一身鎧甲,攜裹著外麵的風雪大步踏了進來,簾子在他身後重重落下。

“母後,聽聞你讓耶律顯忠,給宋皇帝寫了信,提議和談,為何?”耶律隆緒徑直道,那語氣裏隱含著怒氣,他神色冷硬,左臉上有一道前幾日在戰場留下的傷痕,傷口還未長好,在影影綽綽的燭火裏,顯得有些猙獰。

耶律隆緒口中的耶律顯忠正是王繼忠,自其降遼後,被賜了這個名字。

一句質問落口,還未待立在那前方的身影轉身,耶律隆緒便注意到旁側的案幾後竟坐著劉娥,一下怒指著劉娥:“你這個女人怎會在這裏?!”

劉娥抬眸,清清淡淡地瞥了耶律隆緒一眼,未置一詞,垂眸,繼續手上的動作,將一根根的竹篾粘進那孔明燈裏。

耶律隆緒頓時更為火大:“你……”

“皇上,”蕭綽開口打斷,將手中的靈位放了回去,回身,神色清冷地望向耶律隆緒。

耶律隆緒電光火石間腦中閃過一念:“母後,你是因為這個女人才想要議和?!該死!當初朕就說,留著他們是個禍患!”說著,竟唰地一下抽出了腰間彎刀,直指劉娥,“朕現下就殺了他們,為康兒報仇。”

“住手!”蕭綽嗬斥一聲。

那雪亮的彎刀堪堪停在了劉娥的麵門,她卻是無懼亦無畏,連眉梢都不曾動一下。

“母後!”耶律隆緒沉沉喚道,伸手一指耶律康的靈位,“你忘了康兒的死嗎?!康兒可是你最喜歡的孫子!”

“他們母子不是凶手。”蕭綽麵無表情地道。

耶律隆緒恨道:“可康兒是因這個女人看護不周才出的事,兩國互換質子,質子就該共生共死!母後要留他們母子多苟活幾日,朕也可容忍,可如今這個女人竟敢在母後身邊亂嚼舌根,朕絕不放過!”

蕭綽道:“寫信之事與她無關,是哀家讓耶律顯忠做的,哀家做事還不需要人交,”微頓了下,語氣重了幾分,“把刀放下。”

耶律隆緒緊皺著眉頭,看了看蕭綽,又瞪了眼劉娥,終是不情不願地收起了彎刀,卻道:“朕要一個理由。”

蕭綽神色不動地看了看他,衝劉娥道:“夜深了,夫人回帳歇息吧。”

劉娥知曉他們母子是有事商議,淡淡應了聲,想著是否可以把孔明燈帶回自己營帳去做。

“改日再來繼續做。”蕭綽看穿了劉娥心思,補充了句。

“也好。”劉娥朝蕭綽施了一禮,告退,從耶律隆緒身邊直接走了過去。

耶律隆緒見劉娥完全忽視於他,立刻又是火起:“你這個女人……”

“皇上,”蕭綽再次截住了耶律隆緒的話頭,“她是宋朝的皇妃,你要以禮相待。”

耶律隆緒臉色難看地道:“母後此話何意?!難道你真打算與宋廷議和不成?!”

“你可知瀛洲一役,我軍折損了多少兵馬?”

這是劉娥出王帳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蕭綽說的話,她沒有回頭看蕭綽的神色,隻是這句話裏蘊含的岑冷,她如實質般地感知到了。

一出王帳,風雪撲麵而來,劉娥忙將風帽戴上。

不知附近哪個營帳的遼兵在吹篳篥,高亢清亮,又婉轉悲涼,浸著征人的愁緒與思鄉之情,劉娥一時聽得心有戚戚然。

忽而,一柄傘撐到了劉娥頭頂,她有些詫異地轉首,撐傘的竟是一遼兵,鎧甲盔麵,看不清麵容,也不知是出於禮節還是拘束,見劉娥望去,垂下了眉眼。

“多謝。”劉娥道了聲。

那遼兵含糊地應了聲。

劉娥心頭有事,倒也沒怎生在意,抬步朝自己的營帳行去,不自覺地又想起了方才蕭綽那淬著冰雪的一問……瀛洲,遼到底是沒有攻破,至於折損了多少兵馬,她不清楚,蕭太後也不可能讓她知曉。然,連著近半月的攻城,幾乎次次傷亡慘重,李延渥為大宋立了大功啊!

劉娥預估,瀛洲城牆之下,遼軍的傷亡人數至少有三分之一,或者更多,且還不說,遼軍自邊境一路南下,在定州大陣的各個前鋒據點,均有折損,如今那所謂的二十萬大軍,究竟還剩幾何,或許僅有一半,亦或更少,可南下的步伐並未停止,他們的前方便是冀州,聽聞蕭撻凜已帶著前鋒直撲大名府,蕭綽這邊卻讓耶律顯忠給趙恒寫了信,提出議和……劉娥甚為感慨地在心中長歎一聲,蕭綽這般的對手,於趙恒,於大宋,著實可怕!

孤軍深入,奔襲數個州府,盡管攻破的沒多少,卻強硬地、勢如破竹地向前,打的是激昂之士氣,是凝固之軍心,蕭綽,遼之太後,一個已年過五旬的女人,她的手腕和意誌,堪稱是彪悍!

她會如何向耶律隆緒解釋她心中的那局棋呢?她難道不知孤軍深入,乃兵家大忌?!她難道真的以為遼軍能長驅渡過黃河,直逼東京,擒了趙恒,毀了趙氏宗廟?!她的兵鋒所指,究竟在何處?!她便不怕定州大陣自後方圍過來,令遼軍陷入絕境嗎……劉娥蹙了蹙眉,她試著去揣測蕭綽的心思,才發現,她猜不透,看不穿,她能隱約猜到蕭綽之所以留下她和趙吉的性命,是因為這般,遠比殺了他們,激起趙恒和大宋的仇視要好,可她卻困惑,如今遼軍明顯已在漸漸失去優勢,卻還是不管不顧地一味向前進攻,蕭綽到底想作甚?想要甚?送去的議和之信,便真的僅是議和嗎?!

“夫人,天寒地凍,您還是盡快回帳吧。”身側的遼兵倏地低低地恭敬開口道。

劉娥一凜,回過神來,她想得投入,竟不知不覺立在了雪中,她側首望了眼那遼兵,心頭一絲微妙劃過,還來不及深究,一陣風雪刮來,她才意識到渾身確實快凍僵了,於是朝那遼兵微點了下頭,匆匆回去營帳。

至營帳門口時,恰好有另一遼兵,說是奉了蕭太後之命,給劉娥的營帳加送來一火盆。那撐傘的遼兵徑直接過火盆,說由他送入即可,便跟著劉娥進了營帳。

營帳裏,趙吉已睡過去了,李婉兒迷迷糊糊地靠在榻側,聽得動靜,立刻便醒了,見劉娥回來,忙迎了上來。

“姐姐,你總算回來了!”李婉兒關切地握住了劉娥的手,卻是一驚,“你手怎生這般涼?!我去給你添個手爐。”

劉娥還未待開口,李婉兒已急切地轉身去忙活了,她唯有無奈地一笑,目光旋即落到了那正安置火盆的遼兵身上,她總覺得此人有些……怪異。

劉娥念頭方起,那遼兵弄好了火盆,回過身來,竟朝她半跪了下去。

劉娥一怔:“你……”

“淩飛見過夫人。”那遼兵將盔麵拿下,正是多日來杳無音訊的淩飛。

“淩飛,是你?!”李婉兒拿著手爐過來,不由驚呼出聲。

“婉兒!”劉娥喚了聲。

李婉兒立刻噤聲,得了劉娥眼神的示意,忙去營帳門口守著。

劉娥這才衝淩飛道:“你先起來。”

淩飛卻隻是一動不動地跪著:“淩飛有負夫人所托,實在慚愧。”

劉娥看著淩飛明顯清瘦的臉龐,輕歎了口氣:“當初,我讓你帶人入遼,並不是非要你救出吉兒,蕭撻凜親自派人看守,蕭太後又加派了宿衛軍,我甚是清楚,救人難於登天,”望向那邊床榻上似乎睡得並不安穩的趙吉,“吉兒如今好好地在我身邊,我已是感恩蒼天垂憐,”複衝淩飛道,“起來。”

最後二字雖是清清淡淡的,似有一股無形的壓力,淩飛到底是站了起來,不過還是滿麵愧色地低垂著頭。

劉娥問道:“說說吧,這些日子,你都在哪裏?其餘人呢?”

“小的與其他暗衛,奉夫人之命,共十三人潛入遼境,因遼人在查甚漢人奸細,折了四人,好在身份沒有暴露,剩下的九人都混入了軍營,小的與另外三人在侍衛隊,本想伺機救人,隻是一直沒尋到機會……看著夫人後來也被扣押了,小的們……”淩飛愈發自責地低下了頭。

劉娥誠摯地道:“淩飛,我從未對你們有一絲責怪,入遼千難萬險,我對你們,隻有感激!餘下的人,可都還安好?”

淩飛聞言,眼底劃過一絲痛色:“遼軍一路南下,兄弟們難免被派上戰場,且還有些人,看不得遼人殺同胞,想渾水摸魚,多反殺幾個……”苦澀地笑了下,“到如今,加上小的,隻剩下三人了。”

劉娥亦是心中一痛:“來日回京,我會向官家請旨,好好撫恤他們的家人。”

“淩飛代兄弟們謝過夫人!”說著,淩飛又要跪下,被劉娥虛扶住了。

淩飛又道:“夫人,即便我們還剩一人,一口氣在,也會拚盡全力,護住夫人和大皇子,相機營救。”

劉娥卻搖了搖頭:“千軍萬馬之中,即便你們有三頭六臂,也是螳臂當車,不要再做任何無謂之犧牲,留好性命,再圖以後!至於我和吉兒……”目光微凝了凝,“現下便在蕭太後和遼皇帝的眼皮子底下,逃,是不可能。”

淩飛聽得眉頭緊皺,忽而想到了甚,難掩幾分激動地:“對了夫人,小的差點把一大事給忘了,官家已親征北上,定是來營救你和大皇子的!”

劉娥一震:“三哥……官家,北上親征了?!”

淩飛重重點頭:“許多遼兵私下都在傳,該是沒有錯的。”

劉娥深吸口氣,閉了閉眼,心中激**不已,拚力地控製著情緒,口中還是不自覺地念念道:“那便好!那便好!”

淩飛肯定地:“隻要官家來了,哪怕是和蕭太後談條件,無論如何,也會讓遼人放了夫人和大皇子的。”

劉娥猛地心頭一頓,淩飛這無意一言,倒是讓她須臾間反應過來了甚。

“你可知蕭太後讓人給官家寫了封信,提出議和?”劉娥問道。

“信?!議和?!”淩飛脫口便道,“這如何可能?!”

劉娥看了眼淩飛臉上那實質的驚愕,是啊,蕭太後此舉,任誰都會覺得出人意表,可便是這般莫測高深的手腕,才讓人忌憚!

劉娥將此前在王帳中所聽到,告知了淩飛,末了,忖道:“你盡力去探一下,我想知曉那書信裏,究竟寫了甚。”

“是,夫人,”淩飛應道,頓了頓,忍不住又道:“夫人是怕,蕭太後拿您和大皇子,與官家講條件?!”

劉娥目光微動了下:“恐怕不止於此,先探吧。此外,還有一事,你可有義簡的消息?”

“蘇大人?!”淩飛搖了搖頭,“隻那日定州城外,夫人您和蕭太後陣前交涉,小的混在遼兵裏,遠遠地看見過他一眼。”

“是,當日他要救我,被我阻止了,”劉娥憂心地蹙了下眉,“後來他入了定州城,再沒見過了。”

“那蘇大人會不會還在定州城內,或者,他知曉官家親征,前去會合了。”

劉娥眸中思緒深深,以蘇義簡的脾性,她和趙吉都還在遼營,蘇義簡斷不會繞過遼軍南下,難道還在定州城中,似乎也不可能,那人到底去了哪裏?!

“夫人,要不小的安排一個兄弟,往定州方向去尋一尋?”淩飛道。

劉娥微微搖頭:“如今兵荒馬亂的,這般去尋一個人,猶如大海撈針,”輕歎了口氣,“暫且擱置吧,我想義簡他自有分寸,你這邊著重打探那封信的事。”

這時,營帳外傳來守衛換防的聲音,淩飛不便久待,交代了李婉兒若有急事,如何尋他,就向劉娥告了退。

“姐姐,官家真的親征來了!”

淩飛一走,李婉兒便迫不及待地奔到過來,欣喜不已。

“他來接你和吉兒了!吉兒盼了三年,這下是真的能回去了,能和他的爹娘團圓了!”

盡管劉娥心中有莫名絲絲的隱憂劃過,她還是微牽了唇角,重重點頭,轉首朝那邊的趙吉看去,見其似乎又著了夢魘,皺著小臉,不斷地囈語。

劉娥忙上前,坐去床榻邊,伸手輕撫著趙吉的臉龐:“吉兒,吉兒不怕,娘在,娘在你身邊啊!”邊安撫,邊俯身輕輕地摟住趙吉,“娘在這兒呢,吉兒是夢到甚了嗎,不怕啊,都不怕……”

李婉兒看見這一幕,不忍地偏過去了頭,眼角酸澀。

趙吉本是個開朗跳脫的小少年,此前月餘的牢獄之災,消磨了他大半的精神頭。至後來戰場,他與劉娥每一戰皆被強迫親臨觀看,慘烈殺戮,戰場如煉獄,劉娥都承受不住,趙吉便更是食不下,睡難安穩,幾乎是夜夜發夢,人眼看著是消瘦了好幾圈,精神也是懨懨的。

李婉兒總是憂懼,若有一日,趙吉撐不住了,怎生辦?!

“姐姐,如此下去不是辦法,吉兒不能再去戰場了!”李婉兒一橫心,道,“他,他現下就像是繃著一根弦,要是斷了……”

“我會去給蕭太後說,”劉娥埋首在趙吉枕邊,聲音嘶啞,“我會去求她。”

一滴清淚自劉娥眼角滑落,悄悄落在了枕上,暈開一點暗色。

李婉兒看得喉間發窒,張了張口,道不出半句寬慰的話,跟著眼淚便也下來了。

“這場仗,會結束的。”劉娥篤定地道,似在告訴李婉兒,也似在說給趙吉聽,又似在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