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漸近黃昏，那殘陽如血，紅通通的雲霞鋪滿了天際，如著了大火般，天地間的萬物皆被鍍上了一層瑰麗之色。
那山腰裏蜿蜒而上的青石台階，有兩人正一前一後，徒步上山，夕陽給他們亦披了淡淡的薔薇色光暈。
他們不是別人，正是劉娥和蘇義簡，兩人懷中各抱了幾本書籍。
此時已是初夏時節，餘暉融融，山風和暖，讓人難免生出了絲絲沉醉和懶惰，兩人行得並不快，倒是沒怎生交談，似沉浸享受著這份愜意。
“義簡，你何時回京啊？”
忽而，行在前方的劉娥開口問了這般一句，聽去甚是隨意，而蘇義簡的神色卻是不自覺地微微一頓。
劉娥見蘇義簡片刻未答，駐足回首望向他：“義簡？”
蘇義簡飛快地臉上揚起一抹笑意，道：“嫂嫂這是在，趕我走嗎？！”
劉娥道：“你知曉我並無此意，隻是，你來了快一月了，”頓了頓，想到甚，有點好笑地，“不知曉的，還以為你辭官歸隱了呢。”
蘇義簡劍眉輕揚了下：“若真能辭了官，陪著嫂嫂，幽居山中，每日弄花讀書，不理外界紛擾，義簡樂意之至！”
蘇義簡脫口而出，旋即陡然間醒悟這些話好像有點失了分寸，掩飾般地快走幾步，越過了劉娥，在前方道邊一塊青石上，坐了下來。
“那如何能行！你數載寒窗苦讀，高中探花，國之棟梁朝之重臣，前程萬裏，怎可生了辭官歸隱之念！”顯然，劉娥在乎的、注意的，和蘇義簡根本不同。
蘇義簡看著劉娥一臉認真的模樣，不由失笑，這便是坦**，和他這個……不怎生坦**的區別吧。
“義簡還沒辭官，嫂嫂莫要憂心，我既是，”蘇義簡有點故意地，“國之棟梁朝之重臣！即便自己要走，咱們愛才惜才的官家也不會應允不是。”
劉娥聞得蘇義簡的調侃，本想斥他兩句，然隨即其提到了官家，提到了……趙恒，劉娥的神色不由微微一滯，淡了下去，緩步上前坐到了蘇義簡旁邊，抬眸，眺望著天際斑斕的雲霞，那目光悠遠而綿長。
“澶淵回朝，義簡加官了吧。”
良響，劉娥淡淡地開了口，是陳述的語氣。
蘇義簡與劉娥同縱眺著遠方，他的神色很平靜，劉娥這般問，該是這般言，他並不意外，甚至暗暗還有一絲複雜的欣喜：“嫂嫂想聽我說說嗎？！”
———
那輪浮掠於雲層間的紅日，漸漸沉了下去。
暮色四合。
劉娥和蘇義簡所坐的，本來被陽光曬得暖暖的青石，慢慢浸透了涼意，兩人卻誰也沒有動。其實，也沒有多長的時間，約莫小半個時辰吧，蘇義簡將澶淵歸來，或者確切點言，是宣德門群臣進諫後，前朝後宮的一些事，告知了劉娥。
澶淵之戰，功臣封賞。
主帥李繼隆加開府儀同三司，增食邑一千戶及實封食邑。大名府守將孫全照加檢校工部尚書，贈食邑三百戶。瀛洲守將李延渥遷本州團練使。其餘諸將如楊延昭、魏能、田敏等，凡立下軍功者，皆有封賞，兵士們亦按其功勞，或進軍階，或賞賜緡錢、錦服等。
曹利用和談有功，原本賜封了同知樞密院事，引得潘家嫉恨，潘家並不想看到本在文官中門生眾多的曹家，再涉軍中，是以尋了由頭打壓，趙恒也便順水推舟，調任了曹利用為大理寺卿。後有臣工舉薦潘良為同知樞密院事，然趙恒未允，改封了蘇義簡。
諸臣工心裏皆明白，這多少與劉娥有關，誰都知曉蘇義簡與劉娥的幹係，官家顯然便是要劉娥的人涉軍權。而潘良，澶淵城前那一箭，後來查出是他下令射的，雖於公無可指摘，然於私，那一箭也算是導致趙吉身亡的原因之一，試問趙恒如何能不暗恨，尤其是目前劉娥因此又與他生分。最後，潘良僅獲封了一個殿前都虞侯。
丁謂在後方糧草籌措、供給及時、周全，賜封三司使。
王旦留守京畿有功，賜封參知政事。
宰相畢士安病逝，寇準拜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宋史。列傳》有載：“（畢）士安端方沉雅，有清識，醖藉，美風采，善談吐，所至以嚴正稱。年耆目眊，讀書不輟，手自讎校，或親繕寫。
（畢）士安沒後，真宗謂寇準等曰：‘畢士安，善人也，事朕南府、東宮，以至輔相。飭躬慎行，有古人之風，遽此淪沒，深可悼惜。’”
封賞之外，便是懲戒了。
首當其衝的便是郭賢郭太師了，按說他與王旦、曹鑒，潘伯正，同守京師，他即便不能和王旦一般，有功封賞，也不至於有過。然，趙恒就是從甚後方的軍心，京師的治安等各處挑出了毛病，要降罪於他，後還是在諸臣工和皇後的求情之下，勉強饒過，奪了其中書令的實權，僅保留了太師空有恩寵的虛銜，以後便專司二皇子之教導，不涉朝事。
再則是曹鑒，雖蘇義簡在王超軍中發現的那封密信上，僅看到了一個“曹”字，也不能確定便是曹鑒，或是曹家人，然整個戰役之中，定州大陣未動是鐵一般的事實，若當時王超帶十幾萬大軍自遼軍後方包抄，戰爭的結局還不一定呢！趙恒雖非雄主，然哪一位帝王又沒有開疆拓土、建功立業之壯誌呢！是故趙恒對此，怎能不恨！且曹鑒素來與雍王趙元份過於親厚，曹鑒和曹家，自此引起了官家的猜忌，何談封賞？！
王超後來給趙恒上了奏疏，言辭懇切，陳情了為何定州大陣沒動，趙恒自是不信，然卻也未真正抓住王超任何不軌之證據，於是，罷免了王超三路帥職，調崇信軍節度使，徙知河陽。
至於潘伯正，亦是受了潘良那一箭牽累，得了個無功亦無過。
所有的臣工之中，不管是加官，還是貶黜，唯有一人，尤為特殊，那便是參知政事王欽若。趙恒原本因他與孫全照同守了大名府，要封賞於他，然王欽若卻是拒辭不受，還當殿痛哭流涕、自責懊悔，言能守住大名，皆是孫將軍之功，且德清軍被屠，他有責！還讓蕭太後直逼澶淵，他亦有責！趙恒不怪罪於他，是官家仁厚，他哪裏還有臉要封賞，請求去職！他這番舉動，著實打動了趙恒，官家自是沒應允他辭官，而是給他特置了一官職，資政殿學士，後為了以示恩寵，又加了個“大”字，變成了資政殿大學士，監修國史，掌出入侍從，以備顧問。
“資政殿大學士？！王欽若，這位王大人，倒是個有意思的人！”劉娥語氣莫名地淡淡道。
“是，”蘇義簡意味深長地，“王大人揣測人心，實屬一絕！”微頓了頓，“澶淵歸來，官家本對寇相甚是倚重，然我聽聞了一事，也不知真假。”
“何事？”
“有傳聞，王大人與官家閑聊，道澶淵之戰，寇相一力主戰，實是為了自己建功，而置官家生死於不顧，在拿官家之性命，做一場豪賭。”
劉娥聽得蹙眉：“真有此事？！”
“傳聞嘛，”蘇義簡無奈地：“且王大人還道，澶淵之盟乃是城下之盟，是屈辱之盟約。”
“荒謬！”劉娥斥道，“且不說城下之盟並不屈辱，而是充滿了血性和不屈，我大宋與遼締結的澶淵盟約，實乃為兩朝之百姓計，以不多的銀錢，換一方邊境之安穩，何談屈辱？！”
蘇義簡深深地看了眼劉娥，其這番話與他當初和趙恒所談，是何其地相似！一時心緒複雜，歎了口氣道：“所謂君心難測，伴君如伴虎……”
“他不是那種人！”劉娥想也未想，脫口打斷道。
蘇義簡神色微頓了下，旋即一笑：“是，嫂嫂知官家。”
劉娥微抿了下唇，未再接話。
“嫂嫂……”蘇義簡猶豫了須臾，還是道，“有一事，文貴儀失寵了，其實，自澶淵那會嫂嫂與官家……生了些不快，官家除了見過壽康公主，就是文貴儀誕下的女兒，便沒再寵幸過文貴儀，此事在前朝後宮都悄然傳開了，畢竟自文貴儀入宮，官家對其一直算是另眼相看，沒想到這次……當然，許多人言，是因文貴儀誕下的是公主，官家生了厭棄之心……”
劉娥垂了眼簾，瞧不出情緒，神色淡漠。
“還有……”蘇義簡幹脆一橫心，又道，“潘貴妃有孕之事，官家是有些生氣的，義簡也是，”難得有點心虛地目光閃了下，“著意在宮中打聽了一番，才知曉潘貴妃此前小產，禦醫診斷其身子弱，短時日內並不適宜再受孕，不然對胎兒也不好，是以官家給她賜下了封身藥。”
劉娥聞言，倒是眸光一動：“封身藥？！”
蘇義簡頷首：“隻是她該是沒服，或是當著送藥之人服了，又吐了，反正她再次懷孕了，官家對此，難免不滿，不過她到底有孕在身，”微頓了頓，“潘良之事，官家原本是想好生教訓懲戒他一番，也作罷了。”
這時，暮色更濃了，天地間似有黑紗輕籠了下來。
劉娥臉上的神情有些模糊，瞧不太真切，她半晌未置一詞，繼而立了起來，蘇義簡以為她要繼續上山，也跟著起了身，哪知劉娥朝山道另一邊行了幾步，立在那陡坡邊緣，天際最後一絲光亮灑來，映得她背影有幾分縹緲，隨之響起的聲音亦然。
“當日，戰場放箭的號令，真是潘良所下？”
“……是。”蘇義簡肯定道，“不會錯。”
劉娥輕輕闔上眼，複雜晦澀地：“潘良……潘家！”
蘇義簡皺緊了眉頭，憂切地望著劉娥單薄的背影，少傾，緩緩道：“嫂嫂，義簡明日便回京了，既然嫂嫂，”微頓了頓，還是坦誠地，“嫂嫂如今心緒平和多了，有楊美人、曾老夫子、李載豐，和慈幼居那些孩子們陪著，義簡也算放心！以後許是不能如這幾月般，時常來探望嫂嫂了，嫂嫂定要珍重！”
劉娥神色微動，睜開眼，回過身來，深深地凝視著蘇義簡片刻，倏爾微挑了下唇角：“我還以為，義簡在山中躲了這許久，是因……”掃了眼蘇義簡的衣襟處，“那錦帕上的‘琰’呢。”
蘇義簡愣了下，旋即是無奈且訕訕地：“一段稱不上緣的緣，不提也罷，”神色淡了幾分，“她該是已嫁人了。”
劉娥意外地一怔，還待相詢。
蘇義簡已轉身，朝山上行去：“嫂嫂，我們還是快些回去吧，美人娘娘該等急了。”
劉娥見蘇義簡又是“故技重施”，難得地有點想笑，然又望著蘇義簡看似灑脫，卻陡然間生出了許許落寞的背影，心頭劃過絲絲心疼，忙快步追了上去：“義簡……”
“嫂嫂莫要追問她究竟是何人！”蘇義簡打斷道。
劉娥道：“我是想言，你回去後，朝堂詭譎，你也要萬千珍重。”
蘇義簡默了一瞬：“……義簡知曉。”
“下次你再來時，去渡雲軒，把……他，從前給吉兒訂做的那套玲瓏玉石象棋，給我帶來吧。”
“好！嫂嫂……可有話讓我帶回去？”
“……沒有……前兩日我進山采了些宜入睡安眠的草藥，你帶回去吧。”
“好，官家自澶淵回京後，聽聞時有頭疼，睡不安穩，我會把草藥送進宮。”
……
那漸漸隱沒在夜色中的山道，有這般的隻言片語零星地傳來，那兩人的背影徐徐遠去。
《宋史。列傳》有載：“景德二年春，（李繼隆）加開府儀同三司。詔始下，會疾作，上親臨問。卒，年五十六。車駕臨哭之慟，為製服發哀。乾興初，詔配享真宗廟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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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歲月如綢，寸暑卻是難留。
白駒過隙，三載忽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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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冷月殘星。
那點點宮燈映著千重宮闕。
皇宮禦苑裏，披甲執銳的當值禁軍，踩著有序的步伐，沿著九曲回廊，巡邏而過。
“撲通！”
驀地，那荷花池東南角，一涼亭背陰處，似有甚重物掉進了池子裏。
“嘩啦啦！”水花被撲騰得四濺。
“有人落水了！”
緊跟著，有內侍尖細的聲音驚慌響起。
腳步聲匆匆迭起，四周路過的內侍、宮婢皆圍了上去，當值禁軍更是反應迅捷地，一馬當先，朝池子那邊衝去。
“是二皇子！”
不知是哪個宮婢，在一群亂糟糟圍上去的人中，率先認出了落水之人，驚恐地失聲喊道。
那方從回廊衝下來的禁軍統領，腳下便是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當即，有禁軍、內侍，“撲通撲通”接二連三地跳進了池子裏，救人！也有內侍、宮婢，忙著去尋竹竿、木棍之類，相助！還有宮婢、內侍，張皇失措，甚至是連滾帶爬地，去向帝後稟報！
一時，禦苑裏亂作一團。
那廊下幽風暗生，吹得盞盞宮燈裏的燭火是明明滅滅，那暗影浮動，如魑魅魍魎。
正是那一石激起千層浪，等閑平地又起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