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吐翠,白堤橫陳。湖麵輕舟穿梭,水榭笙歌不絕。名流世子薈萃,商賈俠客雲集。錦衣皂靴,言笑倜儻。端的是好一幅汴京出遊圖。

東京城,艮苑。

臨湖而建的江天閣,鬥拱飛簷,乃登高觀景,飲酒賦歌之好去處。此時,那閣內外匯聚了不少出遊的人,一層有滿腹經綸的世子們正在鬥詩比文,喧囂聲此起彼伏,二層則相對清靜得多,唯有悠揚婉轉的蕭聲,縈繞在那如畫的山水間。

丁謂一身素淡的常服,立於那閣樓二層欄杆處,正一手執壺,一手執杯,獨自自斟自飲,別有一番狂放之姿。下麵世子們的高談論闊,不時傳來,丁謂眼底劃過不屑和嘲弄,倒是那雅閣裏的蕭聲,引得他意動神思。

良久,蕭聲停了,丁謂已然不自不覺行到了雅閣的竹簾外,裏麵傳來一聲女子的幽幽歎息。

丁謂趁著幾分醉意,道:“小姐蕭聲清越婉轉似仙音,不知在下可有福緣一睹小姐芳容?”

閣內頓時有不滿的女聲響起;“何處來的登徒子?!平白地就要我家小姐賜見!”

丁謂長身一揖:“在下三司使丁謂。”

閣內靜默了須臾,另一道清婉的女聲傳來:“你便是那丁公言,有文追倉黎先生和河東先生,詩似杜工部,被人譽為‘今日之巨儒’的丁公言?”

“那皆是世人謬讚,實不敢當,在下不過是平日喜好舞弄文墨罷了。”

“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請,不知丁公言能否應允?”

“小姐但說無妨。”

“丁公言既有大才,可否為小女子方才的蕭聲賦詩一首?”

丁謂微殷切地:“如若在下所作之詩,小姐滿意,能否賜見?”

閣內複靜了片刻,那清婉女聲輕聲道:“請。”

丁謂目露欣喜,將那杯中物一飲而盡,沉思半晌,緩緩吟道:“莊籟知天理,虞韶見帝心……輕清楊柳曲,和樂鳳凰音……翼展編筠密,中虛鏤玉深……吳門休鼓腹,仙侶好追尋。”

丁謂執杯斟酒,臨江賦詩,好一派書生風流。

“小姐可滿意?”

那道清婉女聲未再應答,閣內一時安靜如許。

丁謂微皺眉,便在他按捺不住,伸手欲拂那竹簾之時,竹簾一掀,一手執玉蕭的女子出現在了門口處,那女子身著淺綠色羅裙,裙上繡著點點桃花瓣,纖纖細腰束著一條藕色織錦玉帶,青絲綰了個簡單的發髻,斜插著一支白玉簪,端的是氣質如蘭,雖那麵上還蒙著一層輕紗,但依稀可見其清麗的姿容。

丁謂看得怔忪,直到女子身後的那黃衣婢子“噗呲”輕笑出聲,他方回過神來,卻麵無一絲愧色。

丁謂脫口而出:“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那女子似是沒想到丁謂如此直接,微怔了怔,薄紗下的麵容已然蘊了幾分羞惱:“丁公言平素都是如此直率麽?!”

“是公言唐突了,如若讓小姐有所不適,公言在此賠禮了!”說著,丁謂複深深作了一揖,“但在下方才所言,實乃發自肺腑,先前得聞小姐蕭聲,已如聞天籟之仙樂,入縹緲之仙境,再得蒙小姐垂詢,小姐聲似銀鈴般悅耳,似玉碎般清脆,讓公言已心生憐愛,今終得見小姐仙姿芳容,此後定是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小姐能否慷然垂憐,解公言相思之苦?”

那女子聽得粉麵含羞,繳緊了手裏的絲帕,少傾,輕聲吟誦道;“王母第開瑤池宴,家在寒林獨憑欄,玉簫牽引仙韶樂,茹茅猶待君相悅。”

吟罷,那女子即帶著婢子,欲離開。

丁謂卻是伸手輕攔:“小姐留步。”

那女子神色微頓:“待你解出這四句詩,方可再來尋我。”

“這是自然,隻是在下有一物,尚需歸還於小姐。”

“何物?”

丁謂從地上拾起一支白玉簪,乃是方才那女子匆匆轉身,不慎掉落在地的。那女子撫了下發髻,明白過來,神色稍緩,見丁謂執著那玉簪走近,便伸手要接過。沒曾想丁謂卻是抬手避過。

那女子一怔:“丁公言這又是何意?”

“在下還有一無禮之請,是否有幸親自為小姐戴上這支玉簪?

那女子遲疑:“這……”

丁謂已然靠近,抬手將玉簪插入了女子的發髻裏。那女子當即緊張無措,手裏那方絲帕掉落,恰好被丁謂伸手接住。

丁謂握著絲帕,便又是躬身一揖:“多謝小姐贈帕美意。”

那女子麵紅耳赤,羞澀地再也說不話來,轉身匆匆離去。

丁謂望著王玉茹那婀娜的背影,先前的苦悶一掃而空,心情極為愉悅,凝視著手裏的絲帕,輕聲念了一遍那女子留下的詩,恍然而悟。

“王母第開瑤池宴,家在寒林獨憑欄,玉簫牽引仙韶樂,茹茅猶待君相悅……王家玉茹,王玉茹!”

不錯,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王欽若次女,王玉茹。

王玉茹與丁謂這般一番邂逅,坐在那回府的馬車裏,也是有些心猿意馬,她的麵紗已取了下來,那粉麵含春,盯著手中玉蕭,兀自出神。

婢子蓮兒偷偷瞅了瞅她家小姐神色,捂嘴偷笑,故意道:“那丁公子瞧著斯文,沒曾想言語行為倒是膽大。”

王玉茹想著自己的心思,沒有接話。

“小姐?小姐!”蓮兒打趣地看著王玉茹。

王玉茹回過神來,橫了蓮兒一眼:“作甚那般看我,你,你方才言甚?”

蓮兒無語地歎了口氣:“小姐,你莫不是瞧上了那丁公子吧?!”

王玉茹些微羞惱:“不許亂嚼舌根。”

蓮兒撇撇嘴,又道:“丁公子和咱們老爺同朝為官,小姐你要是有意,回去大可請老爺找人做媒……”

王玉茹打斷:“那也得看他是否真的有心,且等他解出了我留下的詩,再議,再議其他不遲。”

蓮兒振振有詞地:“丁公子對小姐你,必是十分中意的,”指了指王玉茹發髻的玉簪,“他都親手為你戴上玉簪了。”

王玉茹思及先前丁謂之舉動,複氣惱道:“此人言行,的確太過放肆。”

“小姐莫惱,這是他相中你之意啊。”

王玉茹雖不太信,還是忍不住好奇:“你為何這般言?”

蓮兒頭頭是道地:“在蓮兒老家,男子和女子經媒人說親後,在成親之前,男子擇日備禮酒去女子家,或是去其他諸如園圃,湖舫之類的地方,兩親相見,謂之‘相親’,如新人中意,男子則以金釵插於女子發髻中,名曰‘插釵’,若不中意,則男子需送女子彩鍛兩匹,也稱‘壓驚’。”

王玉茹愣了下:“竟還有這般禮數?!”

蓮兒重重點頭:“丁公子定是知曉這規矩,當時才堅持親手為小姐你戴發簪呢。”

王玉茹細細一琢磨,慢慢回過味來,頓時是雙頰飛霞,抿嘴嬌羞地一笑,看來這姻緣是成了。

———

“沒過兩日啊,那三司使丁大人便去王大學士的府上,下了聘,知曉此事的好些人,都道王府定然是不會答允這門親事,畢竟王家小女兒方年滿十八,而三司使大人已年過四十,聽聞他的兒子都比王二小姐大呢,且還是續弦,沒曾想,那王大學士,是滿口應承!沒過些時日,這丁府和王府,便歡歡喜喜地把親事給辦了。如今啊,這樁親,還在東京城裏,沸沸揚揚地傳為了美談,都道三司使大人與王二小姐,是才子配佳人,便如那彩雲逐明月,雖年歲不相當,卻是品貌匹配,天生的一對,嘖嘖!”

會寧殿,庭院。

那攢尖八角涼亭裏,楊瓔珞如說書先生般,正繪聲繪聲地給劉娥講近來聽來的東京城裏的趣聞。

亭子的中央置了個很尋常的香椿木案幾,下麵鋪了一塊紋樣簡約並不繁複的氍毹,四周隨意地散放著幾個坐墊。劉娥跪坐於其中一個之上,手執小銀勺,自案幾上擺著的七八個打開的檀木妝盒裏,各取了分量不一、顏色各樣的粉末,混入一隻鎏金小銅盞內,又拿起旁邊的精巧玻璃瓶,取下塞子,倒了幾滴粘稠的半透明**入盞內,細細攪拌。

她神色清淡且專注,也不知將楊瓔珞嘰嘰喳喳裏的內容聽進去了幾分。

楊瓔珞也不在乎,神秘兮兮地湊近劉娥,壓低了聲音:“不過啊,姐姐,你曉得吧,也有許多人在私下議論,包括朝中不少臣工呢,言,三司使大人和王大學士,可差不了幾歲,每次兩人往一處一立,三司使大人畢恭畢敬地作揖,喚一聲‘嶽丈’,那畫麵甭提多哈哈哈哈……不忍卒看啊哈哈哈……”

楊瓔珞樂得是前仰後伏,倒在了氍毹上,然劉娥的神色卻沒多大的變化,她笑著笑著,自己都有點尷尬了。

“姐姐,你不覺得好笑嗎?!”楊瓔珞說著,又忍不住咧開了嘴。

劉娥掃了眼樂不可支的楊瓔珞,道:“好笑。”

楊瓔珞頓時有點索然無味,不無委屈地道:“可你沒笑啊!你真的不覺得那兩翁婿,很好玩,很有趣嗎?!”

“有趣。”劉娥頷首。

“無趣!”楊瓔珞撇撇嘴,盤腿坐在了劉娥對麵,忍不住抱怨,“我好不容易打聽了些好玩的事,說予姐姐聽,想逗你開心,可你一點沒見高興,無趣極了!”

劉娥無奈地輕歎了口氣,放下手中的小銅盞,認真地看著楊瓔珞:“我是真心以為,王大人是個妙人。”

楊瓔珞一臉懷疑地:“是嗎?怎生個妙法?”

怎生個妙法?!

是該言深謀遠慮,還是老謀深算,打得一手好算盤呢?!

朝中幾大氏族角力,潘家有潘貴妃,雍王妃出自曹府,曹家與雍王府自是休戚相關,郭家本來失了皇後和二皇子,如今卻得了劉娥這個官家最為在乎之人為助力,蘇義簡在臣工們的眼中,當然也是劉娥的人,寇準則乃是直言諫諍之臣,素來不偏不倚,更惡結黨,而王欽若與這些世族大家,朝中鋒芒畢露的臣工相較,自是要弱上幾分,且現下官職還不大,那麽,定是要尋些“同盟”!丁謂以官家欽點狀元之身份入仕,立過戰功,如今更是掌管著三司,且其子娶了陵陽公主,當今之親妹,丁家已然成了名副其實的皇親,而丁謂與那幾大家族,與蘇義簡、寇準,交往皆是一般,自然,王大學士的目光落去,也是意料之中,隻怕那所謂的才子佳人邂逅相遇,也並不全然是一場意外!

劉娥心中這般暗自思忖,麵上不由露出了幾分嘲弄,輕搖了搖頭。

楊瓔珞在側瞧得驚疑不定:“姐,姐姐,你這是甚表情?!王大人……到底何處妙了?!”

劉娥回過神來,淡淡一笑,這些官場中的彎彎繞繞,又如何能向心思單純的楊瓔珞解釋清楚呢,便是她自己,也是無聊隨意想想罷了,於是,搪塞道:“你講得妙啊,”旋即不著痕跡地話鋒一轉,“對了,我讓你幫我打聽的事,可有結果?”

楊瓔珞倒是很容易便被轉移了注意力,一聽劉娥相詢,“呀”了一聲,頓時又是興奮不已:“我便是要告知你呢,姐姐,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你不是讓我打聽京中哪位小姐的閨字是‘琰’嗎,幸不辱命!”

“是誰?”劉娥這下倒甚是關切。

楊瓔珞故意賣了個關子:“姐姐猜猜!給個提示,可不是甚京中小姐。”

“不是京中小姐?!”劉娥一愣,仔細思量片刻,搖頭,“我猜不著。”

楊瓔珞挑挑眉:“和我方才提到的丁大人有點幹係,姐姐再猜。”

“丁謂?!”劉娥意外,繼而卻是電光火石間,心思一轉,“陵陽?!難道是陵陽公主?!”

楊瓔珞撫掌:“姐姐聰慧!‘琰’正是陵陽公主及笄時,先帝賜予的字,不過後來陵陽公主遠嫁,喚的人便少了,去國多年啊,待她還朝,身份變化天翻地覆,便更沒幾個人知曉、喚她的字了,我也是費了氣力才從一個老宮婢那處問得的呢……”

楊瓔珞絮絮叨叨邀著功。

劉娥的神色卻有些凝住了,是陵陽?!竟然是陵陽!居然是陵陽!贈蘇義簡錦帕之人,原來是陵陽!可陵陽已再次下降於丁謂之子,丁獻容,這約莫也便是三載前的事,那蘇義簡當初與陵陽是錯過呢?!還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看來改日她得好生問問蘇義簡,畢竟蘇義簡的終身大事,在她這處,可甚是重要啊!

“對了,姐姐,你一直未告知我,你是自何處得知這個‘琰’字的呢?”楊瓔珞眨巴著圓溜溜的眼睛,追問道。

劉娥見她模樣俏皮,不由伸手捏了捏她若凝脂般的瑩白小臉蛋兒:“去瞧瞧你娘可入了宮,今日我吩咐膳房加了一道沙參玉竹心肺湯,奶娘前兩日不是有些咳嗽嗎,正好能喝,等她到了,我們便用晚膳。”

“姐姐!”楊瓔珞不滿地道,“你又敷衍我!轉移話題!”

劉娥失笑,故意地:“你也知曉啊。”

楊瓔珞嘟嘟嘴:“不說,便不說吧!”

劉娥眼中笑意融融,方才因蘇義簡和陵陽之事生出的苦惱倒是去了不少,還真是得多謝楊瓔珞這個開心果。自她和楊瓔珞回宮,一直守在潛邸的奶娘便隔三差五地入宮探望她們,要麽做些好吃的帶來,要麽是和劉娥閑話家常,甚至會講一些趙恒幼時調皮搗蛋的事。劉娥知曉,奶娘會如此做,該是得了趙恒的授意,不過她這會寧殿,確實也如奶娘所言,冷清了些,有人時常來陪她說說話,也好!且她也許久沒和長輩相處了,她能看出奶娘是真心待她,如對楊瓔珞般,許其中有趙恒的原因,然無論如何,她能得到這般一份長輩實心實意的疼愛,是感激不盡的!故而,劉娥不止與楊瓔珞,與奶娘也一日日親近了。

劉娥揶揄地瞅了瞅楊瓔珞,存心不再言了,複端起那鎏金小銅盞,用銀勺把裏麵靜置了半晌的混合物再密密地攪和一遍,旋即取了旁側一隻小巧精致的玉匣打開,將混好了的藥麵倒了進去。

楊瓔珞一瞬不瞬地盯著劉娥的動作,忽而眼珠子轉了轉,唇角微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劉娥用玉匣裝好了藥麵,便喚了宮婢過來收拾案幾,起身,便準備回殿內,抬步前,掃了眼滿臉掙紮糾結的楊瓔珞:“你還不去接你娘?!”

“我娘又不是不識路,皇宮她比我都熟!”楊瓔珞嘟囔道。

劉娥輕笑了下:“那隨你吧。”

說罷,劉娥轉身出了涼亭,朝殿門那邊行去。

“姐姐!”楊瓔珞忙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