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瓔珞埋頭“哢嚓哢嚓”地啃完一根甘柘,再抬首,卻見劉娥繼續做著繡活兒,那神色恢複了清淡,倒是瞧不出半分不快,她不由又有些按捺不住了:“姐姐……當真一點也不介懷?”
劉娥抬眸,無奈地看了楊瓔珞一眼,知曉不談“盡興”了,這小祖宗是不會放過她:“瓔珞有話但說無妨。”
楊瓔珞輕咳一聲:“我曉得,今夜是姐姐特地安排了婉兒姐姐在禦苑跳舞,亦是姐姐讓張公公將官家引了去。”
劉娥麵色未變地:“這些事,原也沒想著要藏著掖著。”
楊瓔珞頓時難掩激動地:“是啊,連我都能猜到,官家心思機敏,如何想不到呢!姐姐難道不怕官家怪罪?不怕……傷了官家的心麽?”
劉娥神色微凝了幾分,默了片刻,平平地道:“他是天子,理應雨露均沾。且婉兒已被封了婕妤,久不侍寢,於她也不好。”
楊瓔珞蹙眉道:“這不一樣呀,官家自然是能寵幸嬪妃,可姐姐親自安排則有所不同,因官家愛姐姐,一個男人如何忍受自己心愛的女人親手把他送到別的女人**呢?!”
“瓔珞!”劉娥目光一冽。
楊瓔珞立時被劉娥瞬間散發的冷冽氣息迫得一窒,微微縮了縮脖子,怯怯地叫了一聲:“姐姐。”
劉娥微吸口氣,緩了緩神色:“皇嗣一事關乎國之根本。既在帝王家,當重社稷。官家清楚有些時候不能感情用事。”
楊瓔珞嘟囔:“官家當然清楚了,不然也不會順水推舟,便召了婉兒姐姐侍寢。”
劉娥呼吸微微滯了滯,沒有接話。
楊瓔珞不滿地續道:“言起來,都怪前朝那些大臣們,作甚要總在官家麵前提皇嗣的事?!還有那雍王,作甚要生那般多小王爺?!潘貴妃也不安分,成天處心積慮地想著奪了姐姐的寵愛,給官家生皇子,有個壽安公主還不夠,許多娘娘不還沒有任何子嗣麽……”
“好了!”劉娥些許不耐煩地打斷:“瓔珞,你說話不要總這般無遮攔,你如今也是身處後宮,當知曉謹言慎行之理,哪些話該言,哪些話不該言,得有個分寸,切莫平白地為自己惹了是非。”
楊瓔珞微微低頭:“姐姐教訓得是,”又有點不服氣地撅了下嘴,“我也就在姐姐這,才想言甚便言甚。”
劉娥見她委委屈屈的小模樣,心裏頓時一軟,抬手揉了揉她的額發,忽而心頭一動:“瓔珞……”喚了一聲,對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又有些猶豫,頓了頓,還是輕聲續道,“你是美人,也是官家的嬪妃,一直也未侍寢,你想不想……”
“不想!”楊瓔珞幾乎是驚恐地猛搖頭,斷然打斷,“姐姐!我早便與你言過,我一直當官家是哥哥呀!他也對我沒有男女之情,一點也沒有!”
“可你畢竟已入了後宮,”劉娥見狀,前所未有地替楊瓔珞擔憂起來,“這是沒得反悔的了,瓔珞,你可懂我的意思?!不管你怎生想,官家怎生想,更不管你們如何相處,然在世人眼中,你永遠是官家的女人,你,今生都不可能再出皇宮,你可明白?!”
“我沒想離開皇宮呀,這不有姐姐在嗎!”楊瓔珞無辜地眨了眨眼。
劉娥蹙眉:“你沒明白……”
“我明白,姐姐!”楊瓔珞再次打斷,抱住了劉娥的胳膊,親昵地靠在了她肩頭,“可我不想做官家的,女人!他也不會要我!我隻想陪著姐姐,陪著姐姐,我便開心!
“可……”劉娥垂眸看了看她,是愈發地憐惜,“你便沒想過……要一個孩兒?!”
“我要孩兒作甚?!”楊瓔珞又驚了下,“我娘都常言我沒長大,我還是個孩子呢!”
劉娥無奈地失笑。
楊瓔珞嚴肅了幾分神色,一本正經地續道:“我知曉,皇嗣茲事體大,如今前朝後宮都盯著呢,可官家有那般多的嬪妃,他,他想要,讓別人為他生,我不是婉兒姐姐,我不要!”一下握住劉娥的手,“姐姐,你千萬莫要把我安排給官家!”
劉娥唇邊的笑意帶上了一抹苦澀:“你若不願,我怎會那般做!”
“是是!”楊瓔珞反應過來好像自己言錯了,忙道:“婉兒姐姐是自己願意的,我不願意,姐姐也不會勉強我,對不對?!”
劉娥輕歎了口氣,拍了拍楊瓔珞的手背,不知怎的,心中又轉過一念:“瓔珞你……你可是有中意之人?”
“啊?!”楊瓔珞一愣。
劉娥遲疑了下:“……豐兒,李載豐?”
“啊!”楊瓔珞瞪大了眸子,旋即頭再次搖得像撥浪鼓,“姐姐!我雖喜與他說話,與他玩,然,我們就,就像玩伴,對,是玩伴!是朋友!我怎生可能心悅他呢?!”
“真的?!”劉娥研判地盯著楊瓔珞。
楊瓔珞重重頷首。
劉娥見楊瓔珞倒不似作偽,到底是欲言又止,複歎了口氣,心情莫名地有些凝重起來,楊瓔珞能這般單純無憂,她作為姐姐,卻不能不為其將來考慮。
“姐姐,”楊瓔珞卻是突然想起一事,無甚城府地將此話題揭了過去,話鋒一轉,“婉兒姐姐可曾告知你,她與李載豐是姐弟?”
這下倒是輪到劉娥吃驚了:“姐弟?婉兒和豐兒?這……這怎生一回事?他們是如何相認的?為何一直未聽你提過?!”
“就一兩個月前吧,你還記得李載豐那時入宮來拜見過你一次,他離開之時,正好撞見婉兒姐姐被潘貴妃刁難,反正他們都有一塊爹娘留的玉佩,李載豐無意看到了婉兒姐姐的玉佩,且我聽他講,雖分開時他們還很小,然婉兒姐姐的容貌其實變化並不大,他依稀有些記憶的,後來他們便相認了呀。”
劉娥卻還是有些疑惑:“不對啊,婉兒是言過她有個小弟,然我記得當年曾老夫子與我提過,豐兒是跟著爹娘逃難,後來爹娘餓死在了途中,曾老夫子救了他,婉兒的爹爹和姐姐可是死於戰亂。”
“姐姐,”楊瓔珞難得一臉憂鬱地,“李載豐可能沒有告知你們,他在婉兒姐姐被賣了後,他娘也養不活她,一日夜裏,把他丟給了一道逃難的一對夫婦,就是不知,他娘是去謀出路了,還是活不下去,不想拖累幼兒……李載豐心重著呢,我估摸著他故意不說的。”
“原來如此!”劉娥複雜地道,微頓了頓,“豐兒自小便是個心思敏銳的孩子,難怪……”見楊瓔珞還是滿臉的鬱悶,寬慰地,“事情都過去許久了,你也莫要太放在心上了,你的朋友,豐兒,已長大了,他們姐弟能相認,是多好的事啊,彼此皆有了依靠!”
楊瓔珞深深地歎了口氣:“我不是為這個,我是……”皺了皺眉,“那日不是婉兒姐姐和潘貴妃在禦苑起了衝突,婉兒姐姐受了點傷,官家便隨口讓張公公給婉兒姐姐送了些藥,哪知當時他們姐弟不是相認了,婉兒姐姐竟通過張公公,求官家給李載豐賜了官,一個甚,甚左藏庫副使,可李載豐,我以為,以為是狀元之才,至少也該是榜眼、探花之類的,該入翰林院啊!怎就去做了個,管左藏庫的副使!也不知他怎想的,竟然應了!”
劉娥亦聽得詫異:“他應了?!”
“是啊!”楊瓔珞撇嘴,“故而,我才沒將此事說於姐姐聽,我都鬱悶死了,李載豐雖今歲的春試落榜了,可不是還有來年嗎,後年也行啊,作甚不專心做學問,要去給別人跑腿,”越言越有些生氣,“婉兒姐姐也是,她這不是目光短淺麽……”
“瓔珞!”劉娥微加重了語氣,打斷,“他們姐弟剛相認,想來婉兒也是想為弟弟做些甚吧,豐兒不欲拂逆了姐姐的心意,才應下的,”微頓了頓,“豐兒可還在準備來年的春試?”
“那我便不知曉了,”楊瓔珞嘟噥,“我當時讓他莫要做官,他不聽,我們吵了一架,我便,便沒再理會過他了。”
“你啊!”劉娥甚是無奈地搖搖頭,“這樣,你改日替我給他傳個話,或者,哪日讓他再來見我,”捏了捏楊瓔珞的臉蛋兒,逗道,“如我們美人娘娘所言,有才華不能埋沒了,當貨於帝王家,必須勸他參加春試。”
“我不去,”楊瓔珞別扭道,“姐姐你讓別人傳話吧。”
“好!”劉娥故意點點頭,收了繡活兒,今夜談得過多,思緒紛雜,她已有些累了,“夜深了,你且早些回去歇息吧。”
“今夜我能在姐姐這處歇下麽?”楊瓔珞眨眨眼道。
劉娥沉靜地看了她一眼:“可以。”
楊瓔珞歡呼一聲,起身半摟住了劉娥,扶著她歡喜地朝寢房行去,眼珠子轉了轉,盡量隨意地:“那還是我去尋李載豐,轉達姐姐之意吧。”
劉娥輕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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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馥閣,臥房。
紅羅帳內,雪白的香肩微微露在被子外,那三千青絲鋪散點綴其上,說不出的旖旎。然,李婉兒身旁的趙恒已沉沉睡去,她卻久久無法入眠,一動不動地躺了半晌,稍稍側目看了過去,那朦朧的燭光裏,趙恒的側臉刀削斧鑿,閉著眼睛,似是睡得極沉。
李婉兒眸色複雜,又隔了半晌,慢慢自被子裏抽出了手,玉指間竟捏著一隻繡工精致的香囊,袋麵上以金絲銀線描繪了一隻栩栩鷹隼,纖纖手指輕輕劃過那鷹隼,她心中陡然酸楚,重重地閉上了眼,兩行清淚滑落臉頰……那一絲妄念,自今夜,該徹底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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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裙裾浮動,袖袍翻飛,劉娥一臉凜然地快步來到李婉兒寢殿,伸手推開了那緊閉的殿門。
“姐姐!”
正焦灼地來回踱步的李婉兒立刻迎了上來,她僅穿著粉紅色的寢衣,發絲披散,那麵上一片恐慌,見到劉娥,便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劉娥倒還沉著:“官家呢?”
“姐姐隨我來。”
李婉兒將劉娥引至床榻前,掀開那冰綃幔帳,隻見趙恒安靜地躺在錦衾裏,還如前一夜般,閉著雙眼,隻是麵色微微蒼白。
劉娥心頭一顫,她怎生也沒料到,昨夜懷著種種複雜思緒睡下,今日很早便醒了,還想著趙恒會對她安排李婉兒侍寢之事,作何反應,還是沒反應?哪知李婉兒的貼身宮婢琳琅卻慌慌張張地偷偷去尋了她,道是趙恒昏迷不醒!
“官家!”劉娥握住了趙恒的手,聲音有著明顯的顫抖:“官家!”
趙恒毫無反應。
李婉兒雙腿無力地一軟,跪了下去,啜泣出聲:“今晨我醒來,便見官家是這般模樣,還以為,以為他在酣睡,張公公來催了兩次,我才,才發現官家不對勁,都怨我,是我太大意了,官家昨夜睡去之時,好像便,便已是如此了……
“先別哭了!”劉娥語氣不覺重了幾分。
李婉兒一噎,生生將哭聲咽了回去。
劉娥緊蹙著眉:“昨夜可還發現何異樣之處?”
“沒,應該沒有,”李婉兒慌亂地努力回憶,“昨夜官家他好好的,看上去很正常,還……我,我遵照姐姐的囑咐,盡力,盡力想,想讓官家盡興,或許是,是……我也不曉得,姐姐!”
劉娥臉色更是難看了幾分:“讓憶秦去禦藥房將董禦醫請來。”
李婉兒一愣:“請,請禦醫?”
“官家都這般模樣了,能不請禦醫嗎?!”
“噢噢!”李婉兒連連應道,邊抹眼淚,邊急急地爬了起來。
劉娥沉聲道:“告知憶秦,現下快早朝了,讓她小心避過前朝的那些臣工。”
李婉兒匆匆地往外奔:“誒!”
“等一下!”劉娥又喚住了李婉兒,“你讓憶秦進來,我親自叮囑她,”上下掃了李婉兒一眼,“你去把衣裳穿上,收拾好,莫讓人瞧出了異常。”
李婉兒愧疚難當地複應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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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工們正陸續過甬道,穿過殿前那空曠的廣場,朝文德殿行去。
潘良紅袍蟒帶,神色間充斥著倨傲,一人獨行,遠遠地落在眾臣之後。無意轉首間,潘良瞥見遠處的回廊下,憶秦領著董禦醫,匆匆轉入了拱門,他不由瞳孔一縮,微微眯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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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過半百,須發微白的禦醫,跪於床榻前,正謹慎且細致地為趙恒診脈,那額頭已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其正是董禦醫。
劉娥眉尖緊蹙,坐於一側,緊盯著董禦醫的神色,不放過那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床腳立著的李婉兒已換好了宮裝,她雙手緊緊繳在一起,眼眸裏閃著晶瑩淚花。
“董禦醫,官家如何?”良響,劉娥終於忍不住開了口,聲音微緊。
董禦醫為難地:“官家脈象虛弱,印堂發紫,怕是,怕是……”
劉娥道:“此處並無外人,直言便是。”
董禦醫回道:“官家陽氣過損,傷了根本。”
李婉兒聞言,羞愧地咬緊了唇瓣。
董禦醫頓了頓,猶豫了下:“娘娘,其實……其實官家這暈厥之症,已非一日兩日。”
“你言甚?!”劉娥臉色一變,“且詳細道來!”
董禦醫道:“官家自三載前始,一直有頭疼之症,想來娘娘該是知曉。”
劉娥微頷首,難掩自責地:“本位也是最近方知。”
董禦醫續道:“頭疼之症,始終難以治愈!約莫是三四個月前,官家第一次,因頭疼出現了暈厥,最初隻是小半個時辰,後來暈厥的時間越來越長。”
“最,最長多久?”劉娥聲音止不住地顫了下。
“三日。”
“可有診斷,是何症?”
董禦醫搖頭:“難以診斷。”
“為何?”劉娥沉聲道。
“官家的諸多症狀,頗似不豫之症。”董禦醫凝重地,“當年官家傷心過度、積鬱成疾,長年累月,終成不豫之症!不豫之症多為氣血兩虧,頭疼健忘,喜怒無常,還渾身無力,這些症狀……官家皆有!暈厥該也是並發症之一,許還有其他……此病症過於複雜,臣實在難以確診!”
劉娥的臉色一片煞白,她直覺渾身冰冷,四肢發麻,唯有心砰跳如雷。
旁側的李婉兒,已整個人聽得呆愣住了。
“禦,禦醫之意是,是……”半晌,劉娥才找回聲音,嘶啞得厲害,“不治之症?!”
董禦醫重重地磕頭下去:“恕臣無能!”
劉娥重重地閉眼,十指深深嵌入了掌心,逼著自己勿要過於失態,她深吸兩口氣:“確實……不能治嗎?!”
董禦醫再次磕頭謝罪。
劉娥張了張口,喉間發窒,聲音愈發地粗糲沙啞:“官家會暈厥之事,都,有何人知曉?”
董禦醫答道:“臣隻知,臣與張公公是知情人。官家下了嚴令,絕不可外泄!該,該是再無第三人……”微頓了頓,又有些遲疑,“或許還有先皇後,臣不敢妄自揣測。”
劉娥心中微動,郭清漪該是不知,當初其到皇陵見劉娥,已是交代後事,若真曉得有關趙恒這般大的事,她不可能絕口不提。當然,劉娥也便是胡亂地想了下,這些事皆可等趙恒醒來,再問,眼下最緊要的是趙恒何時會醒!
“現下,你可有法子,令官家醒來?”劉娥問道。
董禦醫斟酌一番:“法子,倒是有一個,隻是官家龍體金貴,臣不敢冒然下手。”說著,他自醫藥箱裏取出一根銀針,“將銀針刺入頭頂百會,可開竅醒腦。然此法也因人而異,故臣並無十足所握,還請德妃娘娘決斷。”
劉娥緩緩看向那閃閃發光的銀針,眸光不覺一顫。
“姐姐……”李婉兒害怕不已地,“這世上,並無十拿九穩的救治之法,對不對?!”
董禦醫亦慎重地複道:“娘娘,容臣再多言一句,娘娘之決定,不僅幹係著官家的性命安危,還牽涉著大宋的江山社稷,而娘娘一旦作出決斷,任何的後果,均由德妃娘娘您一人承擔。”
內殿一時寂靜得可怕。
劉娥伸手,握住了趙恒的手,越握,越緊,她心中已是驚濤駭浪,麵上卻漸漸肅然無波了下去。
這時,殿門外響起了張景宗的聲音:“德妃娘娘,快卯時了,文德殿那邊臣工們已到齊,正等著官家早朝!”
劉娥恍若未聞,目光膠著在趙恒的麵容上,她伸手輕輕撫上那俊顏,眼神逐漸變得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