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那宮燈點點蜿蜒。

楊瓔珞扶著劉娥,自廊下朝垂拱殿行來。

半月之前,有過一場霜凍,許多州府都遭了災,朝廷調撥糧款賑災,好一陣忙活。近來是愈發地冷了,尤其是近傍晚,寒氣更是深重。

劉娥裹著毛茸茸的貂毛大氅,神色間透著顯而易見的疲憊,她奔波一日,祈福回宮,已很是倦怠了。而今夜除夕,官家賜宴前朝後宮,眼看著時辰近了,她正猶豫要不要去,結果聽聞趙恒在垂拱殿龍顏大怒,她還以為是與遼朝有關,白日裏她出宮時,正撞見出使遼朝的使者曹利用和丁獻容回京,不過遣人去打探,才知與遼無關,出使之事也算順利,竟是與前些日子入京求和的黨項有關。

劉娥思及在寺裏的祝禱,本不欲過問,可等了約莫半個時辰,集英殿那邊,前朝後宮俱已列席,宴席便等著官家和皇後,負責籌備的陵陽公主派人再三來過問了,當然,垂拱殿官家那邊,陵陽是不敢去催的。劉娥自也是愈發地擔心開,特別是在垂拱殿惹怒了趙恒的還有蘇義簡,於是,她斟酌一番後,還是親自過來了。

劉娥和楊瓔珞方步入殿門,便聞得趙恒重重一聲怒吼。

“混賬!甚是,朕大宋須得像對待遼朝般,每年贈予他們錢財、絹帛,還得如對待蕃域般,封李德明為王。如此無恥之要求,你二人不當場駁斥,還敢稟於朕聽?!”

“官家息怒!”王欽若的聲音響起,“既是和議,雙方提出條件,也在情理之中啊!”

“開口便問朕要錢要官,把朕大宋當甚了?!”趙恒狠狠地指著王欽若和蘇義簡,“你們讓他們回去告訴李德明,要打便打,朕不受他的勒索……”

趙恒正一腔的怒火,餘光瞥見走來的劉娥,口裏的話微微一頓。

這時,蘇義簡又道:“官家,以財貨爵祿換取一方邊境之安穩,這般的條件當是可談……”

趙恒固執地打斷:“朕現下不想和他談。”

蘇義簡盡力勸解道:“官家,從前您也與臣談及過,朝廷每歲都要花費龐大的軍資在邊境,相較起來,這些錢財該是遠遠少於的,且封了李德明為王,他便是我大宋的臣屬……”

“蘇義簡!”

趙恒被蘇義簡幾句話激得更是火大,要知曉蘇義簡口中的談及軍資花費,自是指澶淵盟約,而趙恒並不以此為傲,尤其是後來王欽若為了對付寇準,在趙恒麵前一番挑唆之後,趙恒尤惡誰一再提及當年的盟約簽訂,當下更是怒火中燒。

“你是朕大宋的臣屬?!還是他黨項的說客?!”

“臣不敢!”蘇義簡一下跪了下去。

劉娥見狀,不由蹙了蹙眉,來到龍案一側,輕輕喚了一聲:“官家。”

趙恒轉眼看向劉娥,盡量壓著火氣:“皇後怎生來了?”

劉娥道:“除夕夜宴那邊,陵陽遣人催了幾次了,臣妾來看看,官家是因何事耽誤了呢,”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蘇義簡,“要不,改日再議吧?!”

趙恒一聲冷哼,不置可否。

劉娥於是道:“義簡,你起來吧。”

蘇義簡卻皺了皺眉,堅持又道:“官家,罷兵息民方為上策啊!黨項使臣今夜也會入宮朝賀……”

趙恒再次被急怒,厲聲打斷:“怎生,他們來朝賀,朕便得任由他們的敲詐?!去告知黨項蠻人,不準入宮,讓他們即刻給朕滾出京城。”

蘇義簡和王欽若當即麵露難色,對視一眼,蘇義簡便又要開口。

劉娥忙搶先道:“官家,這怕是不合適,來者是客……”

趙恒煩躁地打斷:“皇後勿須再多言,朕意已決。”

“官家,”劉娥給再次按捺不住的蘇義簡遞了個眼色,伸手輕按上趙恒的手臂,試圖安撫開解,“聽聞黨項來人是求和的,即便最終不能談妥,也不能將人趕出去啊,特別是今夜還是除夕呢,要是傳出去……”

“皇後!”趙恒本就有些頭疼,先被倆臣工氣到,劉娥又顯而易見在維護蘇義簡,他一時惱極,脫口道,“你便不要操心這些了,你現下最緊要的是孕育皇嗣!今日不是去相國寺祈福了嗎,回來怎生也不好好歇息,來此處瞎參合甚。”

劉娥神色微僵,她還孕期一直不太舒服,加之又奔波勞累,現下趙恒這些言行在她眼中,已有點任性了,且趙恒的話不知怎的,瞬間讓她想到了那個她盡力去忽略,卻似乎又一刻不能忘記的誓言,她頓時失去了平日的耐心,冷了臉色。

“臣妾奔波一日,確實也累了,這便回去歇息。夜裏的除夕宴,臣妾便不去了。”

說罷,劉娥徑直施了一禮,轉身離開了。

“砰!”

趙恒氣得沒忍住砸了手邊茶盞。

———

集英殿。

數盞琉璃宮燈高懸,照得那殿內明光如白晝。不時有婀娜宮娥穿梭其間,拖玉盤,執金杯,酒香芬芳清冽,殿前舞女窈窕,鼓樂靡靡,滿殿華彩奢貴。

那王階之上,氣氛卻是一片冷凝,趙恒身側的鳳位空著,他的臉上始終密布著陰霾,目光唯有偶爾落向另一側的李婉兒時,方才稍見緩和。

潘良是宴開後,方入得殿來,隔著殿上舞女,遙遙地衝趙恒施了一禮,後於潘伯正身旁落了座。

潘良來到潘伯正身旁坐下,低聲道:“父親,兒子來遲了。”

潘伯正端起酒杯,示意了下那空著的鳳位:“來遲的可不隻你一人啊。”

潘良尋潘伯正視線望去,微微眯了眯眼,欲言又止,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玉姝可是要把握良機啊!”

潘伯正回首上下打量了眼潘良:“還沒問你去作甚了呢?”

潘良眼底劃過一抹精光:“兒子給父親,去備新年賀儀了。”

潘伯正微怔了下:“嗯?”

潘良執起酒壺,給潘伯正斟了一杯,難掩幾分得意之色地:“佛曰,不可說!”頓了頓,更是意味深深地,“父親到時便知。”

對座的王欽若,已將趙恒和劉娥垂拱殿內生氣之事告知了身側的丁謂,兩翁婿飲著酒,望著那玉階之上,滿麵冷色的趙恒,還有旁側的李婉兒。

王欽若歎道:“後宮佳麗三千,百花爭豔,從來都沒有一枝獨秀啊!”

丁謂淡淡地:“朝堂之上,不也是如此。”

丁謂說著,有意無意地掃了眼那邊的寇準,寇準若有所感地望了過來,兩人眼神撞上,寇準傲然地微揚了下頜。丁謂頓時恨得牙癢,臉色卻是平靜無波,瞧不出半點異樣。

王欽若敏銳地察覺了二人之間的暗流湧動,問道:“聽聞賢婿近日在修宮事宜上,碰到了些難處?”

丁謂道:“有勞嶽丈掛心了,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小婿自有法子解決。”

王欽若見丁謂似不願多談,想來以丁謂之能,也能解決,便點點:“賢婿做事,老夫自是放心!”

丁謂微微笑了下,神色間是一派風輕雲淡,然那掠過寇準那邊的眸色深處,卻是飛快地劃過一抹憤恨。他與寇準,最近確實鬧得不愉快,準確點言,是寇準駁了他的麵子,還傷了三司使素來的傲氣。

此前,劉娥封後,官複原職的王欽若回到朝堂的第一件事,便是大肆向趙恒渲染,在封後大典之時,有一群紅蝶自四麵八方飛來,匯聚於東京城外,縈繞於四方城門,紅蝶乃是報喜的大吉之兆,是以他斷言皇後所懷必為皇嗣,聽得趙恒是龍顏大悅。王欽若趁機進諫,於東京城內修一宮殿,為皇後和宸妃腹中的皇嗣祈福。寇準當時便反對,都城內人口密集,土地有限,修宮祈福動靜太大,耗資過巨。不過朕心甚悅的官家,卻覺得祈福添丁,民間多已有之,更何況皇嗣關乎大宋江山社稷,修一座巍巍真宇,亦無不可,於是準了王欽若所奏。本來此事趙恒打算便交予王欽若了,然他卻表示自己對修建之事一竅不通,舉薦學富五車、且善於賬目規劃,他的賢婿丁謂為修宮使。

丁謂接到皇差後,是立即動工,征召了大量的人力投入,東京城裏遷移民居,規劃土地,又從全國許多州府伐木、運石等等,一時動靜鬧得很大,三司請求撥款的奏疏,是沒隔幾日,便要遞到禦前一封。寇準作為宰輔之首,早便看不過眼了,幾次向趙恒諫言,然官家是求子祈福心切,總是這邊敷衍寇準,那邊便把奏疏給批了。憋屈的寇相,不能衝官家發火,便在朝堂之上,逮著丁謂,或是王欽若,這倆翁婿一丁點的錯誤疏漏,便大做文章,大加訓斥,弄得彼此的幹係是越來越差。不過王欽若圓滑,丁謂深藏不露,往往雙方針對上,倒似寇準霸道了。

前些日子,因臨近除夕,官家輟朝了,而三司那邊又急需走一筆款子,據說是為了運送木材,丁謂準備開挖一條運河。他遞了奏疏進宮,多日不見禦批回複,趙恒那幾日又頭疼不見臣工,於是思來想去,丁謂決定請寇相代為批示,為此,特意邀請寇準去了城中有名的酒樓鬆香閣,當然,若是能將與寇準的幹係修複一二,那自是再好不二。哪知席間,寇準當著左藏庫的副使,便是李婉兒之弟,李載豐,完全不給丁謂半點情麵,甚至還諷刺丁謂國之重臣,不為民生計,隻知曉長官拂須!

一句溜須拍馬,丁謂是徹底恨上了寇準。

此時,再瞧那邊廂,一人獨坐眾臣之首的寇相,素來的清風傲骨,凜然獨成一方天地,他怕是不自知自己已然怎生地得罪了人,當然,以他的脾氣秉性,即便知曉丁謂對他怨恨的心思,也是不屑不顧。

不過,自也有寇準關心的,他望了望上座一直龍顏不悅的趙恒和空著的鳳椅,詢問蘇義簡道:“皇後怎生未到?”

蘇義簡不便明說,看了眼淩陽公主的空位,隨口道:“淩陽公主也未到,許是皇後與公主操辦年夜事宜,耽誤了吧。”

駙馬丁獻容恰好聽見了這一句,當即陰陽怪氣地:“蘇大人很關心本宮的夫人。”

蘇義簡淡淡地:“駙馬言重了!蘇某隻是未見皇後與公主,妄自揣測罷了。”

丁獻容一聲輕嗤:“好一個妄自揣測呐!這宴席方開,她便自稱病了,要去歇息,蘇大人若去探望探望,指不定便好了呢。”

蘇義簡眉眼一沉,就欲發作。

“咳!”那邊的丁謂重咳嗽了一聲。

丁獻容微震,回頭看向丁謂,換來丁謂瞪視一眼。丁獻容幾不可見地縮了下脖子,氣焰頓時矮了幾分。

丁謂朝蘇義簡舉了下酒杯。蘇義簡回應,兩人對飲一杯。

丁獻容卻是惴惴難安,一口飲盡杯中酒,不知其味。

不遠處,曹鑒,趙元份,曹利用,還有趙元佐,四人坐於一處,趙元份一直在照顧趙元佐。

曹鑒亦不時地掃一眼那空空的鳳座,問趙元份道:“王妃怎生沒陪殿下進宮赴宴來?”

趙元份微歎了口氣:“允懷又病了,她放心不下,親自在府照看呢。”

曹鑒皺了皺眉:“唉,該來的不來,”頓了頓,望向黨項使臣那一桌,“不該來的卻來了。”

趙元份不解地:“黨項使臣不是早便入京來議和了嗎,且除夕夜宴,素來有外邦使臣出席,嶽丈為何言,他們不該來呢?”

曹鑒頗為無奈地看著趙元份:“殿下,難道你一點也沒打聽黨項使臣議和所提之條件嗎?!”

趙元份脫口道:“本王為何要打聽?!議和之事,有人負責,與本王何幹?!”

曹鑒頓時氣得想翻白眼:“你!”拚力地忍了忍火氣,“殿下不該對當下時局完全不知啊,即便不能……”望了眼上座的趙恒,口裏的話一頓。

曹鑒旁側的曹利用聽到此處,不覺地皺了下眉。

“父親慎言!”曹利用立即低聲道。

曹鑒瞪了眼曹利用,繼續同趙元份道完,語氣卻是微微氣餒了幾分:“畢竟是國家大事,殿下還需多關心了解不是!”

趙元份一副很是受教的模樣:“嶽丈所言極是!本王省得。”忽而瞥見趙元佐拿起一顆荔枝便往嘴裏塞,忙攔下,“大哥,荔枝可不能這般吃,”(邊言,邊剝開了一顆,“得剝皮!”

趙元佐接過荔枝,塞進嘴裏,嚐了嚐,甚是滿意,衝趙元份一笑。

趙元佐歡喜地:“好吃!還要。”

“好!”趙元份應了聲,專注地為趙元佐剝荔枝,看去倒是兄弟情深。

曹鑒頭疼地扶額,垂首飲酒,眼不見為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