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
趙恒端坐於龍椅之上,文武臣工伺立下方。
張景宗宣讀聖旨:“昊天明命,皇帝若曰:太子誕生,天降喜雨,福澤眾生。按趙氏皇族昭穆之序,賜名受益。稟報太廟,以慰藉列祖列宗,大宋天下,後繼有人。欽此。”
眾臣工三賀拜倒。
“恭賀官家喜得太子!大宋江上永係,國祚延綿!官家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卿平身。”
一個內侍入殿稟道:“啟稟官家,曹太傅在殿外求見。”
趙恒神色不覺微頓了下,微冷冽地:“宣。”繼而看向蘇義簡,“義簡,朕讓你查驗左藏庫之損失,可有結果?”
蘇義簡呈上一本目錄:“官家,此乃左藏庫的珍藏目錄,庫中所存幾乎……幾乎已全部燒毀。”
趙恒翻看目錄,臉色漸漸沉了下去。
這時,曹鑒上得殿來,手中執著一把戒尺,便要施禮:“官家……”
趙恒卻微抬手,阻止了曹鑒,繼續翻看目錄。
“嘩啦!”
趙恒每翻看一頁,殿中的氣氛似乎便凝滯一分。
趙恒越翻,臉色越鐵青,最後重重地合上了目錄,愴然怒道:“兩朝所積,朕不妄費,竟一朝殆盡!”
眾臣工皆是屏聲斂息,尤其是參加了雍王府壽宴,與失火之事,有直接幹係的那些臣工,更是悄然靜默,努力降低存在感。
“官家!”終於,還是曹鑒殷切地開了口,撲通跪了下去,“老臣恭賀官家喜得太子!皇室子孫世代福澤!”說著,重重地叩了一個頭,再抬起頭時,神色變得悲愴而凜然,“左藏庫之火災因老臣過壽而起,好在太子帶來一場喜雨,沒讓大火一發不可收拾,然已造成無法挽回之慘重損失,一切罪責,老臣願一力承擔,隻求官家勿要降罪於雍王。”
說罷,曹鑒將戒尺高高舉起,待罪。
看著仿佛瞬間衰老的曹鑒,還有那把戒尺,趙恒心中澀然不已。
曹利用見狀,立刻步出列班,撩袍跪了下去:“官家,臣願代父受罰!”
說著,曹利用斷然拜了下去。
趙恒未語,起身緩緩走下了王階,來到了曹鑒身前,拿起那把戒尺,深深地看了看,嘴角劃過一絲苦澀的笑意。
“朕還記得,少時貪玩逃學,太傅便會用這把戒尺打朕的手心。”
曹鑒也難掩地傷感:“官家已長大了。”
趙恒複雜地看了看曹鑒,“啪!”重重地一戒尺打在了自己的手心。
“官家!”
滿殿臣工皆震驚地呼道。
曹鑒瞠目結舌:“官家,你,你這是……”
趙恒自嘲地:“古語有曰,教不嚴,師之惰。反過來呢,朕這個學生定是有哪裏做的不夠好,似乎總討不到太傅的喜歡,朕,認罰!”
曹鑒誠惶誠恐地:“官家此言,從何說起?!”
趙恒眼中的諷刺更濃,慢慢蹲了下去,傾身靠近曹鑒,在其耳邊僅用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語氣淡淡地突出四個字:“兄終弟及。”
曹鑒渾身一震。
趙恒續道:“太傅一直想推雍王,你的女婿,朕的四弟,上位,真當朕不知?!當年澶淵之戰,朕北上親征,太傅該是希冀朕一去不返吧!”
“老臣沒……”
曹鑒目露驚恐,便欲辯駁,趙恒伸手,阻止地重重按在了他肩上。
“不要言你沒有,送往定州大陣,給王超的那封密信,是太傅親書吧!”
曹鑒僵住。
“當初太傅究竟在東京城裏做了多少事,”趙恒不動聲色以餘光睨了睨曹鑒凝滯的神色,道出了更驚人的內幕,“澶淵盟約簽訂後,雍王府七十二死士,散入了民間,其後接連一個個暴斃,太傅該是也有所察覺吧,朕念你是朕的老師,念四弟是骨肉兄弟,一再地容忍,可太傅,深負朕心啊!這些年,你又搞了多少小動作,宣德門前,阻朕的女人進宮,文德殿上,居心否測地逼朕立後,”微眯了眯眼,意味深長地,“太傅啊太傅,這場大火,是天意啊!”
曹鑒眼角抽搐了下,一下子卸了所有的精氣神,震駭驚恐如潮水般霎時褪去,隻餘下了頹喪,喃喃道:“是……是天要滅我曹家,是天,要徹底斷了那“兄終弟及”的舊製……”
趙恒微微搖了搖頭:“朕,念你一份師恩,還你一個人情,”掃了眼旁側戰戰兢兢跪著,不知兩人言了甚,很是惶恐不安的曹利用,“隻要曹家以後安分守己,朕不會動,不過……”
趙恒一揮袖立了起來,神色恢複了冷肅:“傳旨,太傅曹鑒年事已高,不宜再為朝廷操勞,即日起,去秘閣謄寫古籍,頤養天年。”
曹鑒驚愣住,幾疑聽錯,沒想到趙恒知曉了那般多的事,還能放過他,放過曹家,一時竟是連謝恩也忘了。
“謝官家隆恩!”倒是曹利用反應了過來,當即叩頭了下去,如此處置,真的是聖恩眷渥了!見曹鑒沒動,伸手暗暗扯了扯曹鑒的衣袖。
曹鑒回過神來,難得心頭泛起了愧疚,紅了眼眶,深深拜了下去:“官家!老臣,老臣愧對官家厚愛!”頓了片刻,還是稍稍抬起頭,開口問道,“那雍王……”
趙恒轉身過去,擺了擺手。
曹鑒無力地一聲歎息,既然趙恒能放過曹家,那雍王是親皇弟,至少不會有性命之憂,他也知曉言多必失,萬一自己言了甚,再惹怒趙恒,反而害了雍王,是以識趣地閉上嘴,再次深深俯身,長拜了拜,起身,一步步慢慢退出了大殿。
這朝堂,是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
趙恒帶著幾分疲憊,緩緩地朝王階上行去。
眾臣工皆是唏噓。
———
玉宸宮,內殿。
那幽深的寢殿裏,帷幔重重。
李婉兒僅著了白色寢衣,散發赤腳縮於角落,輕微地發著抖,神誌恍惚,整個人顯得尤為地單薄脆弱。
琳琅等宮婢圍了一圈,均靠近不得。
“娘娘!”琳琅眼眶通紅,都快落淚了,稍稍近前半步。
“別過來!”李婉兒驚懼地縮了縮。
奶娘王氏進入內殿,便看到了這般一幕,心中一揪!
李婉兒生產當夜,大火又大雨,命懸一線,官家皇後數道旨意相催,整個禦醫局全體出動,各種方法試了個遍,人仰馬翻地搶救了一夜,才終於將宸妃自生死邊緣拉了回來!然,待其勉強清醒後,宸妃誕下妖物一事,已傳得滿宮風雨,雖趙恒當夜便下了嚴令,禁流言,可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雍堵之下是更凶猛噬人的暗流,李婉兒到底是知曉了,深受刺激,身心俱創,神誌變得糊塗起來。
奶娘王氏心口酸澀難當,上前讓琳琅她們都往後退了退。
“宸妃娘娘,”奶娘王氏慈愛地看著李婉兒,“是老身,娘娘還認得老身嗎?”
李婉兒戒備地瞅著奶娘王氏。
奶娘王氏趨近一點,緩緩蹲下:“自娘娘當年入襄王府,便與老身認識了,娘娘真的不記得老身了?”
“襄王府”三字讓李婉兒眸色微動:“……襄……王府……”仔細地瞅了瞅奶娘,“奶,奶娘?”
奶娘王氏溫和地一笑:“誒,是老身。”
李婉兒神誌恢複一點,立刻模糊憶起大火之中奶娘為她接生的情景。
“奶娘!”李婉兒眸子一亮,激動地撲上前抓住奶娘王氏的手,“你為我接生的,對不對?!”
奶娘王氏神色微滯,心疼地望著李婉兒如泣如訴的模樣。
“娘娘剛生產完,身子虛弱,還應多多靜躺調養。”
娘娘王氏邊言,邊接過琳琅遞來的外袍,披在了李婉兒身上。
李婉兒卻隻是緊緊地盯著奶娘王氏:“我,我到底生了,生了甚?”
奶娘王氏微微避開李婉兒的目光:“娘娘,有些事,心放寬了,自然也便過去了。”
李婉兒難以置信地搖頭:“不!不!我生的,生的是孩兒,我那時,那時我聽見哭聲了!”
奶娘王氏如鯁在喉:“那時火太大,娘娘或許是……聽岔了。”
“怎生可能!”李婉兒一把推開奶娘,氣憤地瞪著奶娘王氏,“那是哭聲!我明明就聽見了!是我孩兒的哭聲!我怎會聽錯!怎會……”
李婉兒激動地渾身輕顫。
“娘娘!”奶娘王氏看得難受不已:娘娘還年輕,待身子養好了,也不是再沒有懷上皇嗣的機會……
李婉兒根本聽不進去,又一下撲跪在奶娘腳邊,哀求道:“奶娘,我求求你了,告知我實話好不好?!我生的是孩兒對不對?!他在哪裏?你告知我好不好?!”
奶娘王氏硬起心腸:“娘娘,妖物之事,官家並未怪罪,你又何必一直糾結呢!”
“官家?”李婉兒似才反應過來:對,官家在哪?還有姐姐,她在哪?他們為何不來看我?是不是因為我生了,生了……妖物,他們怕我,嫌棄我了?!”
奶娘王氏瞬間心防崩塌:“沒有人會嫌棄娘娘!”
李婉兒切切地盯著奶娘王氏,祈求道:“我要見他們!奶娘,你帶我去見他們好嗎?!”
奶娘王氏心口發堵得厲害,複將外袍披在了李婉兒身上:“官家和皇後會來看娘娘的,娘娘先養好身子。”
李婉兒卻又自顧地:“不不,我現在這副模樣,不能見官家!我生了妖物,官家肯定,肯定不喜歡我了,肯定要責罰我!不不,妖物不是我生的,我生的是孩兒,肯定是孩兒!”她又漸漸迷糊起來,複抓住奶娘王氏,“我生的真的是孩兒!你瞧見了嗎?你瞧見了的!是孩兒,不會錯!不會錯!”
奶娘王氏根本看不了李婉兒的眼睛,轉了話鋒:“咱們先,先起來,去榻上好嗎?”
李婉兒愈發地糊塗,神經質:“可,可那是一團黑乎乎的,它不是孩兒,是妖物!它確實是我生的,不不我沒有生,沒有!我生了甚?到底生了甚?啊!我到底生了甚……”
“娘娘!”奶娘王氏緊緊地抱住癲狂的李婉兒,心如刀絞,終於淚水淌了下來,哽咽地輕喃,“婉兒,我的兒……”
那邊,殿門口處,劉娥難以承受地腿一軟。
“姐姐!”楊瓔珞忙扶住幾欲摔倒的劉娥。
本來劉娥“剛生產”,不宜下床走動,可聽聞李婉兒病得嚴重,雖奶娘再三保證,由她來安慰和照顧,劉娥到底是不放心,還是不顧眾人阻攔,跟了來,卻看到了眼前這般的情景,她一時心如淩遲,被片片隔碎,鮮血淋漓。
劉娥重重捂住心口,心痛難當地彎下了腰。
“姐姐!”楊瓔珞駭得臉色都白了。
劉娥深吸兩口氣,緩過一陣絞痛和眩暈,啞聲道:“再宣禦醫,給婉兒,好好瞧瞧!”
“是是!”楊瓔珞連連應道。
後麵的憶秦立即機敏地吩咐宮婢去請。
“也讓禦醫來給姐姐瞧瞧!”楊瓔珞又忙道。
劉娥卻輕輕擺了擺手,緩緩地直起了身子,隻往那殿內還在不斷安撫李婉兒的奶娘王氏處瞧了一眼,便不忍再看,瞥開了目光。
“姐姐要過去……看看嗎?”楊瓔珞小心翼翼地道。
劉娥的臉色極差,蒼白憔悴不堪,她未置一詞,緩緩轉身,朝外一步步虛浮地行去。
楊瓔珞扶著劉娥的雙手一空,她的心也跟著沉墜了下去,憂心還惶然,複望了眼殿內,蹙了蹙眉,抬步去追劉娥了。
———
一盞黃銅燭台,燭淚累累,孤零零地擱置在一張兩尺見方的木桌上,已是殘燭忽明忽暗,僅能照亮兩步左右的範圍。
在那光暈幾近消失的邊緣,角落處,有一身影瑟縮著,其身上蓋了件大氅,愈發顯得單薄瘦小,很明顯是一位女子,她緊緊地靠著牆壁,鬢發有些淩亂,遮了麵容,隻能勉強瞧見那絲絲縷縷的發絲下,一雙驚恐不安的眸子。
“吱呀。”
驀地,有推門聲響起。
女子本能地顫了下,那眸子裏的惶恐更濃烈了。
燭火的光透進來,角落對麵,一扇門被打了開,麵無表情的劉娥,與手執燭台的楊瓔珞,走了進來。
楊瓔珞反手將門複關上,走上前,滅了桌上的慘燭,換了手中的燭火。四周稍稍明亮了些,能看出來,這是一間暗室,除了那看著年代久遠的木桌和一張長條木凳,別無他物。
楊瓔珞將木凳抽過來,放到劉娥麵前:“姐姐,你坐。”
劉娥卻沒有動,隻是定定地盯著角落的女子。
女子自兩人進來,便怕得不斷縮著身子,緊緊抓著身上大氅的邊緣,似乎那般便能護著自己一兩分,抵消些恐懼。
“如意,”劉娥清冷地喚了聲。
那角落的女子再次顫了顫,她不是別人,正是奉華殿的宮婢,那夜劉娥和楊瓔珞在會寧殿殿門外撞見之人,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