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須臾間,楊瓔珞臉上的笑容便是一僵。

沒想到藥效發揮得如此之快!

“嘩啦!”

楊瓔珞手中的小瓷瓶掉在了地上,摔成了兩半。

“砰!”

便在這時,木門被大力推開,明亮的天光泄入,一道人影急奔了進來。

“瓔珞!”

來人一進來便看到倒在地上,雙手卡著脖子,痛苦得直打滾的楊瓔珞,驚呼一聲,撲了上去。

其不是別人,正是劉娥。

“瓔珞你怎生了?!”劉娥半抱住楊瓔珞,嚇得聲音發顫,“你!你是吃甚?還是,到底為何會這般!”

楊瓔珞麵色清白,緊捏著頸項的手指節泛白,隻是異常痛苦地緊盯著劉娥搖頭,喉間發出難聽的嘶叫。

“娘娘放心,”床榻之上的奶娘王氏嘶啞地道,“她無大礙,痛過這一陣,便好些了。”

“奶娘!”劉娥滿麵驚慌地看了過去,很快注意到了滾落在角落的小瓷瓶,“是你……你給她吃了甚?

奶娘王氏愧疚又憐惜地望著楊瓔珞,兩行清淚淌了下來:“口是禍之門,舌是斬身刀,閉口深藏舌,安身處處牢!自此以後,我兒便安安靜靜過日子吧。”

劉娥一震,瞬間明白了:“你,你這是何苦啊?!”慌張地左右望了望,忙去拿過桌案上的水,一點點地喂給楊瓔珞。

奶娘王氏澀然道:“這是我這個做娘的,唯一能保全她的法子了。”

“奶娘!你……”劉娥哀痛,又有些氣惱,她想言奶娘終究是不信她,此刻此景,卻又言不出來,當然,她也理解,或許不是不信她,還是怕楊瓔珞有一日被人利用,可她劉娥,會護著啊!

“瓔珞!瓔珞!”劉娥再一次體會到了何為心如刀絞!這可是陪了她多年,真的視如親妹的妹妹啊!是在她最落寞苦悶的日子,都能逗她開懷的開心果啊!以後,以後竟都不能再開口說哪怕是隻言片語呢……劉娥止不住淚盈於睫,心疼地抱緊了楊瓔珞,不停地幫著她撫胸口,“你,瓔珞你,有沒有覺得好一點,有沒有好一點啊……”

好半晌,楊瓔珞才慢慢地平複,雖臉色還甚是難看,但到底沒那般痛苦了,她一點點地伸手,輕輕拭去劉娥不知何時已淌滿了臉頰的淚水。

“瓔珞!”劉娥切切地喚道,“你感覺如何?好沒好一點?!”

楊瓔珞努力地牽起一點點唇角,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床榻那邊,奶娘王氏見狀,始終緊繃的神色緩了緩,一樁心事放下,呼吸漸促起來,她抖抖索索地朝劉娥伸出手:“娘,娘娘……”

劉娥抬眼望去,剛稍鬆的心又提了起來,奶娘王氏已是彌留之際!她忙將楊瓔珞安置靠在案幾邊,奔了過去,握住了奶娘王氏的手。

奶娘王氏低啞道:“娘娘,老身知你心裏一直覺得愧對宸妃娘娘,老身也很愧疚,然,絕不後悔!宸妃娘娘性子素來軟弱,比不得娘娘堅韌有魄力,更不必說娘娘胸中溝壑,巾幗不讓須眉,又有幾人能出其右!唯有娘娘才能擔起大宋儲君之母的重任!”

“奶娘!”劉娥心中酸澀難當。

奶娘王氏緊了緊捏著劉娥的手:“老身信官家的選擇,也請娘娘堅信!”

劉娥淚如雨下,淒然地緩緩頷首。

奶娘王氏眼中劃過一絲欣慰,那即將渙散的目光投向楊瓔珞。

“娘娘,老身去了,瓔珞便在這世間一人孤苦無依,萬望娘娘和官家能善,善待我兒。”

話落,奶娘緩緩合上了雙眼,臉上溢出一絲平靜解脫的微笑

“奶娘!”劉娥麵色僵住。

“啊啊——”楊瓔珞沙啞地叫著,慟哭著爬了過來,死命地拽著奶娘的衣袖,猛搖頭,卻是一句話也道不出來了。

劉娥肝腸寸斷,一把緊緊抱住了楊瓔珞,清淚長淌,對著奶娘的遺體,哽咽地慎重承諾:“奶娘,你放心,瓔珞是我的親妹妹,我定護她周全。”

良響後,劉娥扶著悲痛欲絕的楊瓔珞,於床榻之前,雙雙跪下,叩頭了下去,給奶娘行拜別大禮。

———

那殘陽如胭,染紅了天際。

劉娥與趙恒並肩立於春鸞閣最高層的樓台處,望著那落日餘暉中泛著淡金色光芒的重重宮闕。

“瓔珞當真不能言語了?”

半晌,趙恒緊皺著眉頭,暗啞地開了口。

劉娥痛心又自責地:“都怨臣妾,去遲了一步。”

“此事,怨不得你。”

“臣妾是真沒想到奶娘,奶娘會……”劉娥難受地閉了閉眼。

趙恒望著遠處天際那最後一抹餘紅,語氣莫名地緩緩道:“朕幼時與奶娘很親厚,後來,她越來越將朕當成一個王爺,一個君王去尊重侍奉,謹守尊卑之禮,然朕知曉,於她心中,從來都視朕如子,喜朕之所喜,憂朕之所憂,她這一輩子,與其說是奉獻給了皇家,不如言是為朕一人操勞,嘔心瀝血!”悲痛難抑地一聲喟歎,“她臨死之前給瓔珞喂下啞藥,雖是為了保護瓔珞,可又何嚐不是為了保護朕,保護皇後你,還有我們的受益呢!”

劉娥眼眶通紅:“是!還是官家知奶娘甚深!她泉下有知,也該瞑目了。”

“以一品誥命夫人之禮厚葬奶娘。”趙恒澀然道。

“是,臣妾會親自為奶娘操持葬禮。”劉娥頓了頓,又道,“官家,臣妾還有一個請求。”

趙恒轉首,看劉娥。

“臣妾想請官家應允,讓瓔珞做受益的養母,與臣妾一同撫養受益。”

“皇後此議甚得朕心,便依你所言,另,再晉封瓔珞為淑妃。”

“臣妾代瓔珞謝恩。”

這時,木階腳步聲響,張景宗引著董禦醫上來了。

張景宗道:“官家,董禦醫求見。”

董禦醫近前,跪了下去:“臣參見官家,皇後娘娘。”

趙恒淡淡地:“何事?”

董禦醫道:“官家,臣年事已高,自覺已無力再為官家效勞,懇請官家恩準臣告老還鄉。”

一句話落,閣內微妙地靜默了下去。

趙恒盯了董禦醫,目光沉沉的,難辨喜怒。

劉娥的心微緊了緊,便欲開口。

“準了。”趙恒淡漠地道出兩字。

董禦醫當即暗鬆了口氣,重重再拜了下去:“臣,謝主隆恩。”

———

董禦醫解職回鄉一事,劉娥總有隱隱的不安,故而遣了蘇義簡去暗中護送。果然,董禦醫一家方出東京城,便遭遇了刺客,好在蘇義簡及時出手,救了他們,並安排人將其一路護送去安全之地。

“可有抓到刺客?”

會寧殿涼亭,劉娥聽了蘇義簡的回稟,這般問道。

蘇義簡遺憾地搖頭:“他們很機警,見勢不對,立刻便撤了。我沒想到為了毫無抵抗之力的董禦醫祖孫三人,對方竟出動了十幾名刺客,我帶去的人太少了。”

劉娥目光微動,注意到蘇義簡端起玉盞飲茶時,手微顫了下,旋即盡量不著痕跡地將茶盞擱了回去。

“義簡你受傷了?”劉娥關切地問道。

蘇義簡不自覺地將手往後縮了縮:“隻是一點輕傷,不礙事。”

劉娥蹙了下眉,立即道:“憶秦,去將大食國進貢的治傷靈藥給蘇大人取來。”

憶秦應了聲,忙轉身去取。

“多謝嫂嫂!”蘇義簡微頓了頓,繼續此前所言,“雖我沒有抓到刺客,不過他們的身份,該是不難猜到。”

“義簡懷疑是誰?”

蘇義簡目光沉沉,以手指蘸了玉盞裏的茶水,在麵前的案幾上書了一個“潘。”

劉娥看著那個字,目光微凝,旋即不動聲色地為蘇義簡換了個新茶盞,複斟了盞茶:“我想聽聽你的依據?”

蘇義簡掃了眼亭子外遠遠伺立的宮婢和內侍,還是壓低了幾分聲音:“嫂嫂可還記得你讓我查的那個婦人?”

“你後來不是查到,他們一家其實沒有回老家,憑空消失了般。”

蘇義簡難掩幾分嘲諷地:“是,無論我動用何種手段,始終是音訊全無。”

劉娥心頭一動:“有人暗中阻你追查?”

蘇義簡頷首:“不錯,我隱隱有所感覺,對方很狡猾,從未與我照麵交手,然阻力卻是實實在在存在的!不過最近關於那婦人,我倒是尋到了些眉目,”眼底劃過一抹鋒利,“她一家,該是全被殺了。”

劉娥眉心微跳。

“是以……”蘇義簡看向劉娥,對麵的人微垂了眼簾,瞧不清眼中情緒,他頓生陣陣憐惜,不乏難受,卻還是道了出來,“當日那婦人獻給嫂嫂的甘露,定有問題,”猶豫了下,“我有專門去請教了幾位醫中聖手,甘露……或可致妊婦滑胎,不過,也因人而異……”見劉娥始終眼睫低垂,慢慢地品著盞中茶,神色不似驚訝,也不似憤怒,倒是透著捉摸不透的淡漠,他心頭莫名地劃過一絲異樣,不過想到有關滑胎,許是劉娥不願多提及,於是,盡量語氣如前地續道,“除夕夜,潘充媛那般及時地出現在會寧殿,以及那試探滑胎的秘藥,還有,狸貓!這一樁樁,一件件,看似無關,可連起來,因果推演,真相已是呼之欲出!潘家,便是所有事情的,幕後黑手!”

劉娥終於抬起了眼,眸中卻是平靜無波,似乎對蘇義簡的推斷並不詫異:“故而,依照義簡的推測,這次出現的刺客,未必是要取董禦醫之命,而是要抓人,對方的目的……”睨了眼案幾上那個快幹透了“潘”字,緩緩地摩挲著手中玉盞的邊沿,眸色深沉難測,“始終沒有放棄追查我當初到底滑沒滑胎,如今的太子到底是不是我所生……”唇邊劃過一絲淡淡地嘲弄,“尤其是婉兒誕下了所謂的妖物……”

蘇義簡神色凝重地:“滿月宴上,宸妃娘娘鬧了一場,幕後之人該更是懷疑了!還有……”

他口裏的話一頓,欲言又止。

本來,蘇義簡還想言,李載豐被人故意帶到了滿月宴,雖其怎生也不交代到底是何人做的,然他隨便一詐,李載豐的神色便出賣了潘良,這也是為何蘇義簡如此肯定一切都與潘家脫不了幹係的原因之一。當然,李載豐之事,一直瞞著劉娥,此時他自是不能說漏了。

“還有甚?”劉娥見蘇義簡眼底神色難測,追問道。

蘇義簡回過神來,道:“義簡是想言,嫂嫂,潘家留不得了!”

劉娥神色一頓。

“且不說,他們做下了這般多的事,早便是罪有應得!若再聽之任之,若再不反擊,一旦他們查出太子之事的端倪,那麽,”蘇義簡緊緊地盯著劉娥,一字一頓地沉沉道,“陷入萬劫不複的,不止是嫂嫂,還有,這件事背後真正的主使之人,官家!”

劉娥心頭猛得一跳,有些怔怔地望著蘇義簡,片刻,闔了闔眼,壓了壓陡然間激**的心緒。

“不過,現下我們的確沒有直接的證據……”蘇義簡憂愁地皺了皺眉,“或者,隻能將這些事悉數稟告於官家,官家定不會放過……”

“義簡,”劉娥語氣莫名地打斷:“你可還記得異生手指之事。”

蘇義簡瞳孔驟然一縮。

———

奉華殿,外殿。

那珠簾浮動,潘玉姝自內出來,跟在身側的步搖懷中抱著一張琴。

“娘娘,今兒天好,咱們把琴安置在庭院中吧。”步搖道。

潘玉姝氣色不是太好,掃了眼四周:“壽安呢?”

步搖道:“公主那會還在習字呢,現下估摸著溜出去玩了。”

潘玉姝頓時蹙眉:“著人把她立刻尋回來,今日的琴還沒練呢。”

這時,月兒快步自外麵進來。

“娘娘……”月兒微福了下身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潘玉姝看了月兒一眼,衝步搖道:“你先把琴拿出去,別忘了尋壽安。”

步搖應下,抱著琴出了殿去,殿內僅剩下潘玉姝和月兒兩人。

月兒立即道:“娘娘,奴婢打聽清楚了,淑妃確實不會說話了。”

潘玉姝輕嗤:“甚淑妃,隻是個下等身份的賤婢!皇後為了把官家籠絡住,還真是費盡心機,瘋了個宸妃,又把身邊的跟班送到官家眼前,淑妃,哼,那蠢笨的丫頭也配!你繼續講,她是怎生變成啞巴的?”

月兒搖頭:“這便無從知曉了,淑妃自從王夫人去世後,一直深居簡出,甚少露麵,據傳是因王夫人過世,過度傷心,哭壞了嗓子。”

“這種借口也能讓人信服?!可有禦醫被召去診治?”

“有,是董禦醫。”

“董禦醫不是告老還鄉了嗎?”

“在他走之前,為淑妃確診的。”

潘玉姝微微眯了眯眼:“董禦醫……這個董禦醫還真是皇後專用啊!皇後和宸妃懷孕皆是他在保胎,這楊淑妃的嗓子竟又是他看診的!偏生哥哥那般沒用,竟沒抓住人!”

月兒聞言微驚,謹慎看了眼殿門方向。

潘玉姝卻不甚在乎,邊琢磨邊朝塌邊行去:“奶娘死了,楊瓔珞啞巴了,董禦醫辭官回老家了……本位現下倒越來越覺得哥哥的猜測,並非空穴來風,皇後那太子生得確實蹊蹺,哥哥不也從宸妃之弟那處證實了,所謂宸妃生的妖物不過是隻燒焦的狸貓!狸貓換太子,皇後還真是膽大包天,還真是對她的姊妹有情有義啊!不過此事官家到底知曉幾分呢?或者說官家有沒有參與?!”

月兒已聽得臉色泛白,微顫抖聲音:“娘娘,此,此事還得慎言啊!”

潘玉姝不屑地睨了眼月兒,於榻上坐下,難掩幾分狠厲地:“不管此事與官家有多大幹係,隻要揭露出去,皇後便日暮途窮,到時官家想保也難……”

潘玉姝說著,忽而覺得似乎坐在了甚東西之上,伸手拿了出來,竟是一件侍衛的衣物,神色就是一變。

“這……這,哪兒來的?誰擱在此處的?”

月兒立刻也緊張了:“奴婢不知曉。”

潘玉姝一把將那衣物扔進月兒懷裏:“立刻拿去扔掉,不,燒毀!”

“是,娘娘!”月兒應道,旋即又遲疑地,“那,要不要問問是誰……”

潘玉姝整個情緒幾近失控了:“不許問!”

月兒忙不迭地:“是是,娘娘您別怕!奴婢這便拿去燒了!不會讓任何人瞧見!”

潘玉姝連連揮手,瞥了眼衣物,驚懼地更是縮了縮。

月兒抱著衣物奔了出去,還好心地關上了殿門。

潘玉姝驚恐地望了望四周,寢殿裏的光並不太明朗,幽幽暗暗的,潘玉姝抓過一邊的錦墊抱在懷裏,止不住地渾身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