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此去經年陌路
夜已深沉。
寂靜的夜晚總是帶著可怕的肅穆,刑部大牢,邢犯的呻吟此起彼伏的不斷響起,那些獄卒已然懶得去管,一個個昏昏欲睡,眼睛都要睜不開了。
“嗞啦”一聲,黑鐵大門的大鎖被打開,一名獄卒恭敬地領著一名衣著顯貴的年輕公子走進了牢房,那名公子身後還有一位默不作聲的隨從相伴。獄卒諂媚的在那位公子麵前喋喋不休的討好著,那人於是不耐煩的擺了擺手道:“下去吧,鑰匙給我留下,把這些兄弟都撤走,沒有我的命令,不準任何人靠近,明白了嗎?”
“是,千歲。”
男子帶著隨從邁著穩健的步伐背手從一間又一間牢房外經過,對那些刑犯的叫罵與呻吟充耳不聞,仿佛他隻是來欣賞這比擬地獄的場景。直到走到一間最深處的牢房外,他才收住腳步,拿出鑰匙試了試,打開了大門。
門開了。唐宋眼神黯淡無光的坐在牢房內,聽到聲音,頭也不抬的冷哼一聲道:“官家是賜毒酒還是白綾來了?”
“唐大夫。”
唐宋聞言猛然抬頭,不可思議的張大了嘴,出聲道:“太子千歲。”
趙元佐一臉平靜的站在那兒,臉上看不出一絲平日裏的玩世不恭。他淡淡一笑,走到唐宋身邊的稻草上坐下道:“唐大夫,不知道死刑犯的生活比之我東宮相差幾何。”
“不可同日而語。”唐宋苦笑道。
趙元佐把鑰匙丟向了唐宋,淡淡道:“先把手銬腳銬打開,然後我慢慢告訴你怎麽救你出去。”
“千歲!”唐宋接過鑰匙難以置信的看向他。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趙元佐看向唐宋淡淡笑道“我從小生活在皇族世家裏,身邊除了一位視皇位如命的父親,就是一些整日算計陰謀詭計的大臣。眾人眼中的趙元佐是個長不大的白癡,殊不知在趙元佐眼中,他們也一樣是白癡。”
“大智若愚,明哲保身。千歲騙過了官家,騙過了天下人,也騙過了史官,千歲才是天下第一聰明人。”
趙元佐見唐宋已然打開了鐐銬,於是揮手讓一直不說話的那名隨從上前,吩咐道:“你們二人換一下裝束。”
“千歲。”唐宋皺眉道“千歲是要讓一無辜之人為我頂罪?”
“哈哈哈,唐大夫先看看此人是誰。”
那隨從摘下了頭上的帽子,唐宋頓時睜大了雙眼,看向他。
“大人還記得在下嗎。”杜洪笑著看向唐宋。
“杜老板,你為何……”
“上一次,杜某受於兵部尚書的壓力,在公堂上顛倒黑白,朝廷怪罪下來,我那些生意早就倒了。多虧太子千歲肯出手援助,才保全了家族的安全。如今杜某為太子,為唐大人效力,也算在下死得其所。”
唐宋默不作聲,看來杜洪是有意以自己一命換家族的安全,於是也不再多說,二人迅速交換了衣物。趙元佐點了點頭站起來說道:“時間不早了,唐大夫,我們走吧。”
“太子,唐大人,杜某不送了,在此祝二位長命百歲,萬事如意。”杜洪戴上了鐐銬,坐在稻草堆上爽朗一笑。唐宋最後看了他一眼,深深鞠了一躬,而後跟在趙元佐身後低頭走了出去。
走出天牢,趙元佐四下望了望,說道:“待會我會想辦法吸引羽林軍的注意力,要怎麽逃走,剩下全靠你了,我也隻能幫你這麽多。”
“太子。”唐宋拱著手道“在下有一個問題。為什麽,你要冒這麽大風險救我?”
趙元佐意味深長的看著唐宋,悠悠道:“我的父王,被大宋官家的名號衝昏了頭腦。你是第一個敢當著他的麵罵他專政的人,大宋要變革,需要你這種人。今日我救你,是希望有朝一日當大宋需要你的時候,你能回來,至於你在外麵能掀起多少波瀾,全憑你自己了。”
“微臣明白了。”感激的向趙元佐再三拜謝,唐宋這才匆匆的離去。
趙元佐看著他的背影歎了口氣,悠悠走回皇宮。回到宮裏,他拿起一壺酒,痛快的飲下,之後將那油燈扔向了帷帳,看著火焰迅速的吞噬者整個房間。他走出房間,在門外看著火焰慢慢向整個皇宮四麵八方蔓延,酣暢的大笑著。
刑部外。駐守的羽林軍看到皇宮火起,頓時曉得不妙,徐錦衣急忙召集所有人吩咐道:“大家趕緊隨我入宮救火,看這火勢,隻怕是有人在蓄意縱火。”
一行羽林軍急匆匆的向皇宮奔去,忽然,徐錦衣看到一個人影偷偷摸摸跟在他們身後打算一起混出去,於是大喝道:“什麽人!”
那人一身黑衣,將臉遮在帽子下,徐錦衣走上前低下頭察看,猛然一愣,然後轉過身去。
“隻是個來送飯的,走吧,加快腳步!”
唐宋握緊雙拳,眼角有些濕潤。
逃出了刑部,唐宋本打算先回一趟蒔花館,但是轉念一想,還是算了。當下最要緊的是找到逃出汴梁的路,首先,他想到了鄭家兄弟那裏,然而很快他便否決了。他和鄭家兄弟終究沒有那麽熟的關係,他們未必肯冒著殺頭的罪名幫自己。然而眼下實在想不出好辦法,唐宋隻得一邊向南關碼頭走,一邊想著。
走到碼頭商業圈附近,忽然,前方來了一隊巡邏的隊伍。唐宋急忙躲向一旁的一個小攤位處,等到那群人走近了,唐宋愕然發現原來是王化基帶的隊。
“王大人。已經巡了三遍了,天都這麽晚了,還不回去嗎?”一名大理寺的人小心翼翼的問道。
“噓,大人是在想事情,不要打擾他。”寇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道。
“嗯?”王化基愁眉不展的向前走著,猛然間發現了躲在角落的唐宋。正要上前叱問,正巧唐宋此時抬起了頭,兩人對上了視線,王化基頓時一愣。然後急忙移開視線,向身後吩咐道:“今天就這樣吧,走,大夥回去吧。”
轉身離去,王化基最後默默回頭看了看,張開嘴用嘴型向唐宋說了兩個字。
保重。唐宋默不作聲,隻能在心裏記下了這個人情。
終於來到了碼頭邊,唐宋小心翼翼的摸到了鄭家兄弟門外,敲了敲門。
“誰呀,這麽晚了。”鄭老錢迷迷糊糊的打開了門,看到唐宋後忽然像見了鬼一樣睜大了雙眼,扯著嗓子回頭喊道:“大哥,大哥,你快來啊!”
“喊啥呢。”鄭大錢一臉不爽的走了過來,一見唐宋,頓時驚訝道:“唐大人!你不是在牢裏嗎?”
“說來話長。”唐宋苦澀的笑了笑。
“進來說話。”鄭大錢四下看了看,趕緊把唐宋扯進屋子。進了屋後,鄭大錢奉上一杯熱茶,招呼唐宋坐下問道:“大人,我們兄弟聽說你頂撞官家,被發配死牢,正擔心呢。怎麽,官家把你放了?”
“非也,唐宋是逃獄出來的。”唐宋搖頭道。
“我靠,大哥,你神了!”鄭老錢頓時大叫道。唐宋不解的看向他,鄭大錢嘿嘿一笑道:“在下早就想過,大人你平日與人為善,一定會有好漢將你救出來。所以一聽說你出事,我立馬讓人準備了一條小船,船上有些供給品,足夠大人逃難用了。”
“好兄弟……”唐宋感激的看著二人,這二人能夠一早就做了打算,說明是真的對自己有情有義,可笑他還猜測人家會對他避嫌。唐宋站起身來拜道:“多謝二位的幫助,天涯海角,唐宋絕不忘二位今日的大恩。”
鄭大錢握住他的手,搖頭道:“大人是有情有義、為民做主的好官,我們是托大人的福才有了現在的境況。大人不要多說了,趁著夜,趕緊逃吧。”
匆匆話別,唐宋跳上了鄭家兄弟事先準備好的小船。船上有幾包行李,一包是衣物,一包是食物,還有一包是些銀子。鄭大錢臨行前走上船,低聲吩咐道:“大人,這小船至少需要四人方能劃動,所以我派了四名親信來,他們都是絕對忠心之人,有他們在,一方麵可以助大人前行,一方麵也能護大人周全。等大人到了安全的地方,就遣他們回來報個平安,我們兄弟也安心了。”
唐宋的小船開動了,行駛的方向是南方。不過這隻是他的權宜之計。此去經年,永成陌路,他真正的目的地是在夏州。
唐宋假死脫逃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汴梁,一時間有關唐大官人的新聞成了最火爆的消息。程德玄在法場上發現唐宋被掉包後,當時就準備回宮稟告。不料到了宮門口,卻被羽林軍攔下。
“混賬,本官是有要事稟告官家,你們給我閃開。”程德玄怒氣衝衝的想要硬闖,羽林軍卻死活不敢放。守門那名羽林軍苦笑著解釋道:“程大人,昨夜皇宮失火的消息您聽說了沒?”
“失火?”程德玄臉色刷的一白問道“然後呢?”
“官家查實了,那把火是太子千歲放的,太子已經瘋了,在皇宮裏四處哭哭啼啼。官家現在,正在宮裏發脾氣呢,連幾位嬪妃都不敢近身,屬下攔住大人,既是官家的旨意,也是為了大人好……”
“趙元佐發瘋?”程德玄失神的喃喃道“不應該啊,不應該,時間太早了……”
此刻,東宮內,大火燒得一片狼藉,整個東宮幾乎付之一炬。所幸,大火燒起時,人們都察覺得早,所以無人傷亡。趙元佐此時趴在地上,默不作聲。趙光義臉色發黑,渾身顫抖著。
趙元佐抬起頭看著趙光義道:“父王,兒臣這麽做自然是有兒臣的想法,父王……”
“住嘴!”趙光義手抖著指向趙元佐說道“我還想,你十二歲以前還聰穎過人,連遼人的使節出使我大宋都誇讚你前途不可限量,之後你卻莫名其妙患了大病,醒來就變得蠢不可及。你好啊,騙的父王好啊!”
“父王可記得兒臣是何時患的大病?”
“是……”趙光義想了一番猛然道“難道你……”
趙元佐慘淡的看著趙光義道:“不錯,父王,兒臣就是在你害死伯父那日患的病。兒臣患的是心病啊。兒臣寧願做一個瘋癲的太子,也不想做一個弑兄奪位的皇帝的繼承人。”
“啪!”
趙光義一個耳光打在了趙元佐的臉上,抽搐著說:“逆子,你可知道為父做這有悖人倫之事是為了誰?為父是不希望你也像我一般永遠被你皇兄當成棋子!別人可以不理解為父,你不能!”
“或許父王曾經是這麽想的。”趙元佐淡淡道“但父王已經被權利遮蔽了雙眼。父王,你真的認為除盡身邊親人,孤身一人在皇位的感覺好嗎?”
趙光義沉默了。半響,他直視著趙元佐說道:“不管怎麽說,你放走唐宋又是為何?隻是為了和朕作對?”
“唐宋此人,有勇有謀,兒臣本來看好他成為大宋的棟梁,可是父王介懷他的過去,再三打壓,終於涼了他的心。父王,其實唐宋隻是害你失去了一個女人,你真的不肯放過他?”
趙光義無力地垂下了雙手,淡淡道:“看來,朕一直都不懂你這個兒子的想法。罷了,王繼恩!”
王繼恩在外麵小心翼翼的等了個把時辰,這皇帝與太子的爭執他可不敢摻和,聽到官家喊他,這才急忙走進去拱手道:“官家,有何吩咐?”
“給朕擬旨。”趙光義看著趙元佐,淡淡說道“昭告天下,太子趙元佐大逆不道,私自放走死刑犯唐宋,現令刑部將其捉拿審問。從此貶為庶人,流放均州,不得再入汴梁!”
“官家……”王繼恩大驚失色,他眼巴巴的看了看一臉平靜跪在地上的趙元佐,又看了看眼前怒不可遏的趙官家,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哪還敢擬旨?
趙光義見他傻站在那,頓時火冒三丈,大吼一聲搶來紙筆道:“你寫不寫?你不寫,我寫!”
“貶為庶人,流放均州……”
幾天過後,完全不知道汴梁情況的唐宋抵達了襄州。此時唐宋裝扮成了一名從汴梁來的富商,等船停下後,將那包銀子分了一部分給四名水手,打發他們駕船回汴梁。自己孤身一人上了岸,準備先在襄州留幾日再北上去夏州。他走在街上,途徑一間牛肉麵館,聞見香味,頓時肚裏的饞蟲叫喚起來。唐大官人這幾日吃的也沒點油水,對美食的抵抗力早就下降了不少,於是連忙坐下喊道:“小二哥,給我來碗牛肉麵,要多點肉!”
“好嘞客官。”
等到麵上來了,唐宋去忽然發現前麵路邊有一家肉串的鋪子,於是放下牛肉麵,奔到那鋪子前要了十幾串豬肉串。回到麵館,唐宋愕然發現找不到自己的麵了,再看自己之前那個座位,一個女子正捧著碗牛肉麵吃的不亦樂乎。等等,那不就是他的麵嗎?
“你這人……”唐宋生氣的拿著肉串指著她,待看清了那女子的臉愕然道“誒?”
“嗯?”
“你……”
“嗯?”
“我靠。”
唐宋一臉驚訝的看著眼前笑眯眯的折文芯,頓時不知道說什麽好。折文芯淡淡一笑,指著唐宋手裏的肉串說道:“這個,你手裏的,我也要吃。”
沒想到會在這裏重逢。唐宋苦笑一聲坐了下來打量她一番說道:“折小姐,在這裏遇見,真是巧啊。”
“咦?你認識我?”沒想到折文芯卻奇怪的看向他。
“吃幹抹淨不認賬?”唐宋氣急敗壞的說道“折文芯,耍我很好玩嗎?”
不料折文芯卻恍然大悟般哦了一聲,然後吧啦吧啦把麵都吃完了,拍了拍肚子說道:“你認錯人啦,折文芯是我姐姐,我是她妹妹折文櫻。”
唐宋嘿嘿一笑,忽然上前提著她耳朵道:“好呀,折小姐,初次見麵在下是唐宋的弟弟唐二宋,既然大家不熟,你還我麵錢。”
“哎呀,疼疼疼。小氣鬼。”折文櫻捂著耳朵一臉幽怨的看向唐宋道“好歹你也認識我姐姐,請我吃碗麵也不行?”
唐宋看她神情不似裝的,眉宇間透著一股幼稚,和那折四小姐的淑雅確大不相同,於是也隻有半信半疑道:“不管你是折四折五,跟我沒關係,招呼打過了,告辭。”
“喂!”折文櫻忽然可憐兮兮的拉著他的衣角說道“我沒錢了,都餓了兩天了,你不能不管我。”
“我?”唐宋一口氣差點沒上來,當場喊出聲“你折大小姐會沒錢?要不要我把你賣到窯子換錢給你?”
這話喊出口,周圍眾人紛紛看向二人。折文櫻小眼珠子一轉,頓時眼淚像是河水開了閘,拉著唐宋的衣袖邊扭邊嗚咽著道:“哥,雖說咱爹把這個家把財產都留給了你,可你不能不管我啊。你平時對我動手動腳欺負我就算了,可你怎麽能把我賣窯子裏讓別人也欺負我。嗚嗚,我可是你的親妹妹啊。”
麵館裏吃麵的人紛紛把筷子往桌麵上一砸,擼起袖子打算上前要揍唐宋。唐宋頭疼無比的放下麵錢,一邊嘴裏說著對不住,一邊扯著折文櫻逃命一樣狂奔而去。
兩人狂奔幾條街後,唐宋這才停下來,一邊喘著氣,麵色不善的看向折文櫻。折文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這才講出自己落難的經過。原來她跟折家一位老人家去江陵府辦些事,不料貪玩的折大小姐怎是老人家看得住的。折文櫻趁著老頭子不注意,偷偷溜出來四處遊玩。不料腦袋裏缺根筋的她到了襄州就被人摸走了荷包,孤苦伶仃的晃悠了兩天。剛好唐宋這時到了襄州,剛好點了碗麵,剛好又離開了,剛好折小姐聞著味就來了……
這次過後,唐大官人身邊就多了個小麻煩,唐宋走在去夏州的路上,滿腹辛酸,仰天長歎:莫名其妙拐了折家的女兒,看來,還得去府穀跑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