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王政終焉(本卷完結)

月色淒苦籠罩著白霜,天地為愁,草木淒悲。骨暴沙礫,折斷的劍戟插在地上,一具具死屍或殘肢斷臂,或麵目全非。

白馬站在不遠處,明知那死屍中可能就有一具是唐宋的屍體,可她連靠近的勇氣都沒有。她一直很堅強,自幼生活在拜龍教,在執行任務中見慣了死亡,也漠然了死亡,即便麵前是橫屍百萬,她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可他就是他,天地之間隻有一個他,白馬無法接受那個嬉皮笑臉的他,有說有笑的他,活生生的他,忽然之間就變成了一截冰冷的屍體,她的淚水就像斷了殘的珍珠,一顆顆滾落下來,落在燒焦的土地上。

屍體被裝宋兵斂抬走了,戰場上漸漸冷清,烽火狼煙依舊,卻再無半個人影。漸漸的,天色暗下來,點點繁星,哀怨淒愴。白馬獨自坐在山崖峭壁上,麵對著死氣沉沉的豐州城,身影仿佛與那夜色融為了一體。

她蜷縮著身子,抱緊了雙腿,將頭深深的埋在兩膝之間。嬌小的身影在夜幕中毫不起眼,一雙迷人的鳳眼閃爍不出絲毫光芒,幽幽的聲音如泣如訴:“你這個家夥,不是最會逃跑了嗎?你怎麽不跑啊,我不是教過你輕功嗎,你為什麽不跑啊。”

“你死了,你的小娘子就要嫁給別的男人。花得很、惜命他們,也會投奔新的主人。你放得下心?整日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算計這個算計那個,你怎麽就麽想過自己會被別人算計?”

白馬哭了。悲傷的眼淚愴然涕下,嗚嗚道:“還說要留我在你身邊,保護我安全。你總是隻顧著替別人著想,到頭來白白枉送了身家性命,沒一個人會記得你的好。你不是很能說嗎,現在怎麽一句話也不說啊?”

嗚咽的聲音就像那潺潺的流水,淚滴落到山崖下,悄無聲息。她忽地跳了起來,向著豐州城的方向聲嘶力竭地大叫:“你不是最恨我殺人嗎!我現在就要去殺人啦,我要殺了害你的凶手,滅他們滿門,你怎麽不阻止我了,你為什麽不阻止我了?”

夜,悄無聲音。回答她的隻有山穀間的回聲,淒淒慘慘戚戚……

天色陰沉沉的,細雨綿綿不絕。

程德玄不喜歡下雨。絲絲雨霧惱得人頭疼,一至夜來雨停,肯定一地冰花,次日一早,人人都得低頭走路,小心翼翼,生怕跌跤,而且溯寒之氣更是無孔不入,叫人煩燥難安。

但是今天,他覺得這梅雨天氣還不錯。

西北那邊消息已經傳了回來。唐宋死了,雖然屍體已經麵目全非,但是身上的盔甲很好地證明了他的身份。楊繼業損兵六萬,李繼遷下落不明,西夏國被太師龐籍掌控。不過這些小節都無所謂了,唐宋死了,這個結果令他很滿意的,這就成。程德玄給府上的下人打賞了許多銀兩,換上一身格外喜慶的衣服準備入宮。

車輪轆轆,輾在石頭路上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就像音樂般動聽。

“官家,翰林使程德玄求見。”

“禹錫來了?讓他進來吧。”趙光義愁眉不展的抬起頭來,端起身旁的茶水飲了一口。從今日早晨收到了西夏太師的來信,召集了一幹親信大臣,幾位近臣就不停地在他耳邊聒噪,剛剛才離去。這個時候來人,他本是不想見的。偏偏來的是程德玄,趙光義揉了揉太陽穴,還是要王繼恩把他召進來了。

程德玄滿臉微笑的走進禦書房,看見趙光義一副鬱鬱寡歡的摸樣,頓時拱手拜道:“官家還在為西北的戰事發愁?”

“朕如何能不愁啊”趙光義歎道“龐籍來信了,他要朕封他做太師、興平府府尹領定難五州事。”

“官家可曾問過呂大人他們的意見?”

趙光義又歎道:“李昉和呂端勸朕答應這龐籍的要求,穩住西北的局勢;王溥和曹彬要朕趁著楊繼業士氣正盛,一路打向興平府,平複西北。他們兩幫人剛剛在這裏吵完,要不是有朕管著,隻怕他們就要在朕的禦書房裏動武了!現在朕被他們搞的也不知道該怎麽對待這個龐籍!”

趙光義這般說著,越想越氣,恨恨的一拳捶在了桌子上。

程德玄忽然大笑道:“官家何必生這麽大的氣,怎麽處置這個龐籍,官家不是已經有了主意嗎?”

趙光義狐疑的看向他,不解道:“此話怎講?”

程德玄慢悠悠的彎下腰,行了個禮。

“官家此次出兵西北的目的,不是已經全部達到了嗎?唐宋身死豐州,李繼遷生死未卜,西北三番已盡被鏟除。既然如此,又何必損兵折將再打下去?龐籍向官家俯首稱臣,不過是向官家求個榮華富貴,他畢竟不是李繼遷,在定難五州的號召力十分有限。所以,就算官家真的把定難五州交給他,他也沒這個本事管得住。”

“那寡人就這麽白白便宜了他?他……就這麽從寡人手裏騙去了定難五州和興平府?”

程德玄搖了搖頭,歎道:“此次我軍能在西北收獲勝利,這個龐籍也算是功不可沒。官家這麽對他,也算是論功行賞,傳出去,也讓天下人曉得官家是個賞罰分明的明主。”

話說到這個地步,趙光義心裏的結總算是解開了。他嗬嗬一笑,走上前撫著程德玄的肩膀道:“還是禹錫最知朕的心意,好,就照你說的辦下去。”

程德玄夷然一笑,緩緩地垂下了眼睛。

太平興國七年,五月。西夏國正式撤銷番號,並入大宋。暫代西夏王權的龐籍接受宋太宗趙光義封賞,受封為太師、興平府府尹領定難五州事。同月,太尉楊繼業班師回朝,上嘉之。因楊家父子世代忠良,忠心報國,宋太宗趙光義愛楊繼業清正剛直,不善巧言諂媚的性格,賜金五百萬敕建一座“清風無佞天波滴水樓”,並親筆禦書“天波楊府”匾額,下旨滿朝官員凡經天波府門前經過,文官落轎、武官下馬,以示對楊家的敬仰。

“唉……”

花得很站在門欄前,看著在靈堂前長跪不起的折文櫻,心裏一陣可憐。他哀聲歎氣,忍不住搖頭道:“大人他一句話不說就這麽去了,可憐咱們這位未來的少夫人,還是個處子,就披麻戴孝的先守起了寡。”

他見一旁的惜命默不作聲,不搭理他,就伸手推了推惜命的胳膊,小聲道:“大人沒了,白大姐也不知去了何處。惜命,你想沒想過趁機從唐府順手牽羊帶走些財物,去投奔一個新的主子。”

惜命猛的抬起那雙淩厲的丹鳳眼,低沉道:“大人屍骨未寒,你敢動唐家的一磚一瓦,我保證你休想活著走出唐家。”

“嘻嘻嘻,瞧你急的,這話我也就是問問你”花得很毫不收斂的勾搭著惜命的肩膀。

他望著折文櫻的背影,喃喃道:“人心浮動,燭影搖紅再沒個人站出來穩住局麵,真的就要散了。”

“哼,隻要我雪裏蛆在,哪個敢造反?”

花得很和惜命齊齊的向後看去,就見雪裏蛆手裏拎著兩大壇不知是什麽東西,正怒氣衝衝的瞪著花得很。花得很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連忙撇撇嘴扯開話題。

“老屈,剛幹嘛去了,這麽就不見你人?”

“買東西。”

說罷,雪裏蛆冷著臉從花得很二人中間撞了過去,“讓開”。

他輕手輕腳的走進靈堂,將那兩壇東西放下,而後恭敬的跪在折文櫻身旁,對著台上的靈位磕了三個響頭。

“小姐,您要的東西我買來了。燭影搖紅的人,也馬上就到。”

一直跪在靈堂裏動也不動的折文櫻,聞言終於抬起了那雙泛著一層霧氣,楚楚動人的眼睛,輕嚀道:

“屈大哥,辛苦你了。不過櫻櫻還要勞煩你再去訂兩口棺材。”

雪裏蛆頓時著急道:“小姐萬萬不能想不開啊,大人去了,你自願做為未亡人為他守寡已是令人敬佩,萬萬不能想不開隨他而去。大人他……他怎麽舍得小姐就這麽跟他一起走了?”

“你誤會了,屈大哥,櫻櫻不是想要尋死。”折文櫻握緊了一對兒小手,注視著那塊兒靈位喃喃道:“櫻櫻是想先備下這副棺材和唐哥哥一起下葬。等到有一天櫻櫻也去了,勞煩屈大哥將我遺體放在那副棺材內。我與唐哥哥,生不同衾,死必同穴。”

雪裏蛆還待再勸,忽的聽到外麵的動靜,拱手對折文櫻說道:“小姐,人來了。”

“嗯。”

款款的從蒲團上站起來,折文櫻整個人透露著一股英氣,向門外走去。雪裏蛆緊緊跟在她身後,默不作聲。

五十名一身勁裝的刺客整齊的低著頭跪伏在唐家大院裏。雪裏蛆看了折文櫻的顏色,點了點頭,將那兩個壇子提了出來。掀開蓋子,一股濃鬱的刺鼻味撲鼻而來。這壇子裏裝的都是雄黃酒,雪裏蛆一碗碗的倒出來交給那五十名刺客,最後留下兩碗,一碗是給自己,另一碗轉手遞給了折文櫻。

折文櫻接過酒後,舉在胸前,朝著麵前眾人甜甜一笑。

“諸位大哥,你們現在都是燭影搖紅裏的精銳,但在過去,你們也曾經是我折家的將士。櫻櫻把你們從府州帶了過來,如今折家有難,櫻櫻卻又隻能再厚顏請求各位相助。折家上下男女老幼至今下落不明,今日過後,櫻櫻求各位大哥奔走四方,務必打探到他們下落,將他們安全帶回夏州。若是各位念在曾受過折家的恩德,念在我這個未亡人的麵子上,就與我一同飲下這碗烈酒!”

說罷,她把頭一抬,將辛辣的酒送到嘴邊緊皺著眉頭飲下。輕咳兩聲,有些站立不穩,雪裏蛆見狀趕緊上去攙扶。

五十死士毫不猶豫的端起了身前的酒碗,一飲而盡。而後,整齊的站起身來,向著折文櫻一抱拳,高聲呼喊道:

“願為五小姐刀山火海,萬死不辭。願以卑賤之軀,報折家知遇之恩!”

遼國,燕雲十六州。

燕雲十六州東西寬約600公裏,南北長約200公裏,總麵積約120,000平方公裏。幽、薊、瀛、莫、涿、檀、順七州位於太行山北支的東南方,其餘的雲、儒、媯、武、新、蔚、應、寰、朔九州在山的西北。所處的地勢居高臨下,易守難攻。

自公元九三六年,石敬瑭反唐自立,自稱兒皇帝,把燕雲十六州割讓給契丹。往後中原數個朝代都沒能將燕雲十六州完全收複。直到1368年,明朝洪武元年,燕雲十六州在遊牧民族的統治者統治了四百年之後,朱元璋遣徐達、常遇春攻克大都,燕雲十六州得以重回漢人手中。

宋人覬覦這塊土地,結果覬覦了幾百年,也沒覬覦上。相反的,燕雲十六州被割讓給契丹以後,中原失去了與北方遊牧民族之間的天然和人工防線,同時又沒有控製河套地區,再也組織不了強大的騎兵,宋王朝徹底成為軍事上的弱者。遼國則開始從單純的遊牧民族,轉向遊牧與農耕相交雜的民族。燕雲十六州不但成為遼國經濟最為繁榮的地區,也成為遼國覬覦中原,意圖染指中原的根據地。雖然,最終遼國覬覦了幾百年,也同樣沒能覬覦上。

飛狐口。

日近黃昏,無邊的沙漠呈現一派金色,無數道沙石湧起的皺褶如凝固的浪濤,一直延伸到遠方金色的地平線。在一望無際的的大漠之中,淒涼孤寂、漫天風沙終年彌漫在這片荒涼孤寂的被世人所遺忘的土地之上,偶爾寂靜的天宇中回**起北歸大雁的嘹亮叫聲……

這是純種的戈壁,沒有一點雜質,曠達的藍天,縹緲的白雲,一目荒曠的沉寂,一目宏闊的悲壯,粗莽零亂的線條,浮躁憂鬱的色彩,構成浩瀚、壯美、沉鬱、蒼涼和富有野性的大寫意,一種懾人心魄的大寫意。成片成片灰褐色的礫石,麵孔嚴肅,嚴肅得令人驚惶,令人悚然。

馬車駛過,隻留下兩行淡淡的車輪印,很快又被風沙所掩蓋。

“阿叔,這個漢人怎麽還沒醒啊?會不會一直睡死啊?”

中年男子聞言,回頭看了一眼,淡淡道:

“脫水了,又餓了許多天,這幾天給他喂了東西,想必也快醒了。”

契丹少女捧著下巴,悶悶不樂的坐在車上,挪了挪屁股說道:

“還以為揀到個寶,唉,再不醒就把他丟下去。”

“額……額……”

還在昏迷中的唐宋呻吟了幾聲,契丹少女頓時眼前一亮,拍了拍他的臉頰,“喂喂,你醒了嗎?是不是聽到我說話了?”。

見他呻吟兩聲又沒了動靜,契丹少女頓時有種被戲耍了的感覺,惱羞成怒的抬起了手掌“啪”的一巴掌扇到了他臉上。響亮的耳光聲貫徹大漠,見這半死之人仍是毫無反應,契丹少女鼓著嘴巴,伸手又是一巴掌。

“唉……”

駕車的中年漢子幽幽一聲長歎,語氣中卻飽含了許多無奈。

如此,契丹少女一連扇了十幾個巴掌,唐宋才慢悠悠醒來。他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一片疼痛,好不容易撐起身子睜開眼睛,接著眼前一黑,慘叫一聲又倒了下去。

“啊!!!”

契丹少女正打耳光打的上癮,卻沒發現唐宋已經醒來,等她察覺到時這一耳刮子已經扇了出去……無奈的看著眼前眼冒金星的漢人男子,原本清秀的臉此時像個屁股一樣,腫的老高,也不知幾時才能消腫……

“你……你沒事吧?”

契丹少女唯唯諾諾小聲問道。

唐宋咋一醒來還沒搞清楚狀況。等他坐起身子,發現自己正在一馬車上,四處荒漠,身邊是一名長相靚麗的少數民族女子,不禁愕然道:“我為什麽在這裏?姑娘,你是何人?”

契丹少女心存愧疚,此刻見他發問,連忙老實答道:“那個,你是我在唐龍鎮撿來的……不是不是,救下的。我發現你的時候你餓暈在路上……喂,你叫什麽名字?”

唐龍鎮……好像想起來了……

“喂,我問你話呢,你這人好沒禮貌啊。”

唐宋回過神來,看著少女漲紅的臉頰,慌忙道:“在下……唐亮,是流落在邊境的難民,承蒙二位相救,不知二位高姓大名?”

少女一怔,繼而笑嘻嘻道:“我叫……耶律燕燕,這邊這位是我叔叔韓德威。喂,唐亮,你願意和我們去契丹嗎?”

“契丹。”唐宋略一思索,臉色刷白道“耶律姑娘,你要把我賣給契丹人做奴隸?”

“笨笨笨!”耶律燕燕氣急道“我和我阿叔又不是人販子。我是看你無依無靠,可憐你才想帶你回去。喂,你要不願意就跳下去好了,反正這裏四處無人,你死在那兒可和我沒關係。”

“實在對不住,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唐宋拱手道:“那就多謝二位了。”

耶律燕燕莞爾一笑,伸出了右手:

“請多多指教了,唐亮公子。”

“多多指教,耶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