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這時,虹虹終於把關鍵 NPC 帶到了葉展麵前。

虹虹看不見葉展,那道士也看不見,兩人舉目四顧,遍尋不著之際,葉展沉聲道:“師兄,我是風若。”

NPC 道士嚇得直接跪倒在地,虹虹怕他逃跑,連忙按住他,說:“道友,此乃解怨釋結的大好時機,萬萬不能錯過。”

NPC 道士顫顫巍巍地尋找聲源,“你真是風若師弟?”

“我該怎麽跟他對話?”葉展問唐淩雲。

“你跟我說。”唐淩雲道。

葉展正有此意,當下扮演起唐淩雲的複讀機來。

“師兄,我死得好慘,好冤,因此久不能入輪回。”葉展模仿不來唐淩雲誇張的語氣,仍用自己的語音語調照說,倒別有一種驚悚感。“師兄下來陪我如何?”

NPC 道士聞言連忙磕頭求饒,“師弟要索命千萬別找我,當日不是我不救你,實在是師父要殺你滅口,師兄不敢不從啊。”

“狐王廟大戰,師兄師弟那麽多,師父為何偏殺我一人?”

“師父要你助他殺那老狐狸之子,你不聽,私自將之放走,師父大怒,一氣之下——”道士在這裏停下話頭,又磕起頭來。

唐淩雲沒有接話,完全相信了 NPC 的說辭,順著他的說法補全起完整劇情來。

不料葉展卻質疑道:“如果是這樣,師父殺我有理,你為什麽擔驚受怕?”

NPC 道士停止磕頭,趴伏在地上半天沒動靜。

“你沒說實話。”葉展道。

虹虹在旁注意著道士的反應,也趁機幫腔:“道友,一日不送你這師弟超生,你便一日不得安寧,還是照實說了吧。”

眾人一起等了等,地上道士再開口,聲音小了許多,葉展不得不拉近視角,這才聽見他說話:“……師父派你對付老狐狸之子,原是為了分散那狐狸心神,好趁機拿下它,奈何那狐狸法力高強,師父敵不過,就推你上前,讓你代他送了死。”

“你當天也在現場?”

NPC 伏地搖頭,“我那日躲在一角落,師父未曾發現,不然,我也活不到今日。”

“道友可願做場法事相助你師弟?”虹虹問。

“隻要師弟放過我,要師兄做什麽都願意。”

鬼道士的死因至此明晰,虹虹在群裏說:“得放他回去了,現在上清宮裏人人自危,不能離開太久。”

“狐妖作怪的事——”

“狐妖作怪的事我們已經打聽清楚。”申潔接過唐淩雲的提問,又對虹虹說:“你先帶這個道士回去吧,注意隱蔽。”

“行。”虹虹應道。

眾人轉到聊天群裏說話。

申潔說:“我們公會沒有特殊身份,加上又是道士,在道門辦起事來相對比較方便。上清宮狐妖作怪,問到的線索都說是狐妖複仇,說某一日,上清宮有狐妖乘白鶴而來,夜裏殺了九個人,這九個人不是別人,都是風若的同輩,包括你們最早見到的那個,在上清宮外偷偷做法事的師兄,他叫雲若。”

“風若的同輩都死了?”唐淩雲問。

“對。”申潔道,“這是上清宮外傳的說法,如果按剛剛那個道士說的,真相很可能就是林靈素為了滅口,又連殺了九個人。”

“這麽……直接嗎?”唐淩雲道。

“NPC 按指令行動,邏輯不會太複雜。”

“萬一他是黑化 NPC 呢?”

“啥玩意兒?”

“不發散。”葉展道,“情況我們已經了解,接下來全力保超度法事執行。”

“好!”

從申潔的反應和葉展的態度,唐淩雲意識到她們並不知道黑化 NPC。結束和申潔公會的群聊後,唐淩雲道:“你有沒有覺得鬼道士的身世任務解開得太順利了?”

“有,但合理。”

“合理……嗎?”唐淩雲疑道,“九龍他們的身世都有轉折,鬼道士這個,好像有點直給。”

葉展沉默了片刻,說:“鬼道士的身世,最終定論還要等超度法事,目前隻是階段性進展。其實申潔公會今天帶來了一則非常有價值的信息,——我們終於知道 Boss 是誰。”

“你說林靈素?”

“嗯。”葉展道,“我們把發生在遊戲測試之前的事當作角色前世,假如鬼道士前世確實是林靈素殺的,為了滅口,他在現世又順帶殺了雲若的同輩師兄弟,那麽他的行為足以證明他具備高度智識,能自主決定行動,並且窮凶極惡。”

唐淩雲被他不緊不慢的說法驚出一陣雞皮疙瘩,她跟隨他的推導去思考,道:“他甚至把這件事嫁禍給了我,還具體到騎白鶴進的上清宮。”

“這也是個佐證。”葉展道。

“怪不得曹道衝說上清宮很危險!”唐淩雲越想越覺得推論合理,“還說可能連她也打不過!”

“林靈素如果也是被真人玩家黑化的 NPC,那對我們來說,會是個極大的威脅。”葉展沉聲道,“不管我們的推想是不是真相,至少我們能明確一件事,上清宮現在已經擺明了要對付你。”

唐淩雲站直身體,道:“難道我要一直待在道衝先生的法器裏?”

葉展的視線跟隨她的起身動作往上,即使她戴著頭盔,仍能看出她在鬱悶,葉展感到自己的內心在起某種難以理解的變化,這種變化指導了他接下來的思路和說話語氣,“我會放你出來。”

“道衝先生不會同意。”

“我的意思是,”葉展試圖找回自己的正常狀態,“完成鬼道士的身世任務,可以解開小狐狸腳上的法器。”

“說到這個!”唐淩雲一下吧嗒一聲摘開眼罩,同葉展對上視線,“忘了問那個被虹虹騙來的道士,當天在狐王廟,小狐狸究竟是鬼道士放走的,還是自己逃跑的?”

“重要嗎?”

“當然重要,這決定了前世——借用你的說法——你是我敵人還是恩人!”唐淩雲神情嚴肅地說。

葉展笑了。

唐淩雲沒防備,被他無聲的笑容晃花了眼睛。她感到一絲奇異的驚慌,當即做了個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做的動作,——她重新把眼罩掰下來,擋住了視線,暫時獲得了安寧。

葉展並不知道唐淩雲的這番心聲,他以為唐淩雲戴回眼罩是要重新進入遊戲,其實就連自己剛才莫名的笑容他也沒怎麽覺察到,依舊在和她對話:“一切解釋得通了,梅驚風說赤狐是萬分之一的概率,鬼道士是萬分之一的平方,不管我們前世有仇還是有恩,總是……”

唐淩雲半晌沒聽到他下文,不由問:“總是什麽?”

“有緣分。”

唐淩雲視線轉向顯示器。

3、

葉展在想與遊戲任務本身無關的事情,鬼道士的視角不自覺停留在前方喧鬧的妓館上。

“對妓館感興趣?”唐淩雲問。

“什麽?”

“你盯著妓館看了挺久。”唐淩雲道。

“……”

“要不然我們進去看看?”唐淩雲建議道。

“你確定?”

“看看又沒什麽。”唐淩雲道,“宋朝,妓館是合法經營,隻要是達官、舉子和富商多的地方,妓館就多。除了寺廟,像太學這種高等學府附近也很多。好多講宋朝的話本故事,有權有勢的和尚會開妓館,還有更誇張的,有的和尚甚至直接在廟裏開妓院。”

葉展一開始很想告訴她自己對妓館並無興趣。但聽她語氣輕快地說這些,他不僅沒有打斷她,還輕應了一聲以示在他聽。

“我們的遊戲設備,手環和座椅、頭盔都有體感,不知道能不能支持玩家在妓館消費的體驗。”

“在妓館消費的體驗?”葉展不太確定自己理解的是不是她表達的那個意思。

“就是正常人去妓館做的——”唐淩雲適時住口,“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葉展沒有再接話,默默操作鬼道士視角,隨人群進入了妓館。

進到妓館,唐淩雲和葉展瞬時被裏麵的瑰麗場景吸引,即使兩人看是黑白畫麵,但因耳機裏充斥著比外麵更清晰飽滿的歌樂和人聲,當下體驗如夢似幻。

葉展揮動手環,不時將視角推近到妓館內的裝飾上,先是廳堂裏架設的層層帷幔,再到庭院裏的怪石、盆池,館內燈火陳設講究,照得內中該亮的地方亮,該暗的地方暗,半明半暗的地方基本都有貌美的妓女,在層層疊疊的帷幔後端坐著,或懷抱樂器彈奏、或在樂工的配合下唱歌跳舞,再看那些圍坐觀賞的客人,各個目光癡迷、神情呆滯,分不清是真人還是 NPC。

環視完一處小小的院中客堂,葉展正要移開視角,唐淩雲突然伸手按住他,道:“停在這看看。”

“停在哪?”

“觀眾席。”

“……你自己來。”葉展動作大方地將手一伸,手環在他手上,操作權則交到唐淩雲手上。

唐淩雲沒作多想,抓了他的手腕移動起視角來。

跟隨唐淩雲的視角,葉展和她一起在“池座”觀賞了堂中歌樂合奏的表演,黑白色調不僅沒有使觀看體驗打折,反而給周遭場景平添了一種神秘的古老韻味。

“這家妓館看上去是比較高端的那一種。”唐淩雲邊看邊說,“有樂工,有鴇母,周圍還有維持治安的保鏢。封建王朝,妓女地位低下,能在這種妓館生存,生活水平、自由度都比私妓好很多,要是底層私妓,過的基本都不是人過的日子,說到這個——”

葉展沒接話,靜靜聽她說。

“說到這個……”唐淩雲囁嚅著重複,情緒已經變了,“心裏有點不舒服。”

妓館樂曲飄揚,歌者的聲音嘹亮婉轉,和著琵琶、箏、簫等樂器,直將唐淩雲帶入超越眼前所見的曆史虛幻空間。她想起自己以前讀過的關於私妓生活的資料,如鯁在喉。

“同情她們的遭遇?”葉展低聲問。

“是,也不全是。”

“不全是?”葉展沒有唐淩雲的史學基底,光看眼前場景,體會不出什麽關於曆史的特殊情感。但他聽得出唐淩雲語氣中不同尋常的凝重,他想知道她在想什麽。

“說不清楚。”唐淩雲邊思考邊說,“我們現在在玩大宋,我潛意識裏知道它是假的,我知道我們眼前這些妓女隻是 NPC,所以我不會同情她們,相反,還覺得她們這樣特別美,這樣的場景特別美。但一想到這些都是從真實曆史裏提煉出來,是發生過的事,又覺得這種美很殘酷,非常矛盾。——你呢?”

“我什麽?”

“你覺得這個場景好看嗎?”

“《大宋 Online》的美術是世界一流水平。”葉展道。

“不是問你遊戲設計,我是問你——”唐淩雲道,“比如前麵那個唱曲的歌妓,你覺得她好看嗎?”

“這也包含在遊戲美術裏,人物角色建模。”

“……算了。”

“我理解你的意思。”葉展正色道,“你認為眼前的場景很美,但你知道真實的曆史,這種美建立在對女性的壓迫和剝削上,所以你覺得不應該以積極的態度來看待它。”

“我就是這個意思!”

葉展沉靜片刻,“我之前問你,假如這款遊戲裏所有的策劃都是 AI 完成,你還會喜歡嗎?你說會,因為你的感受是真實的。”

“你是說……”

“你覺得這個場景美,這個感受很真實。同時你想到真實曆史,覺得很殘酷,那個感受也很真實。聽上去很矛盾,其實很合理,矛盾普遍存在,片麵才無趣。”

唐淩雲再次站直身體,因為葉展一句“矛盾普遍存在,片麵才無趣”,她感到心底深處有個平常沒注意到的癢點,被他撓中了。她不禁向這個撓她心癢的人投去視線,印象中他是個不怎麽愛表達觀點的人,尤其是對曆史,他分明不是很感興趣,為什麽可以這麽準確地概括她潦草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