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對弈
文世茂這些日子當然沒有閑著,他主要做了兩件事:第一,他在跟劉沔周旋,借道河東出一支騎兵去抄襲楊昊後路。劉盤半個月之內連奪夏綏、邠寧兩鎮,天下震動。劉沔不是瞎子聾子,也不可能裝著沒聽見,他倒是有心去抄襲楊昊後路,又怕打虎不死,反遭虎噬,更怕自家火拚,讓別人得了便宜,有此顧慮,他也隻能作壁上觀。
如今文世茂主動提出借道抄襲楊昊後路,他正是求之不得,但他也有他的顧慮,借道可以,進入我河東的兵可不能太多,請神容易送神難,別把自個給撂進去了,不僅你神策軍兵不能太多,進了我的地盤,你還得在我的監視之下。
一番討價還價之後,劉沔終於答應文世茂的第二師蔣玉樂部七千人借道河東去偷襲麟州,之所以選擇麟州,文世茂自然有他的考慮。
文世茂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帶著數萬兵馬行進於崇山密林之中,他的目標是綏州,隻要奪占了綏州,就等於截斷了劉盤和鄭華泰的後路,那時,神策軍的主力將從東西南三麵合擊邠寧三城,給他來個關門打狗,氣吞山河。
幾乎所有的將領都反對他親自領兵去綏州,但文世茂心意已絕,眾人也無可奈何。文世茂已經六十多歲的人了,早已沒了年輕人的好勝鬥狠之心,他這麽做,也有他的苦衷。神策軍也不是鐵板一塊,各部各自為政,遠不是自己這個左軍前軍統軍使能左右的,就算仇士良給了他統協各軍的令牌,也扛不住各部陽奉陰違。
為今之計,隻有把自己置於死地,各軍才能在仇士良的統協下,群策群力,他相信自己在仇士良的心目中還有點分量,除了自己還有誰能迫使他把關注的目光從大明宮內移向西北這場決定神策軍生死命運的戰場上呢。
在群山深壑中穿行了半個月,一支類似叫花子的大軍突然出現在綏州城下,綏州留守將軍是武曹的胞弟武鄉,一個資質平庸之輩,他唯一的可用之處就是對武曹言聽計從,忠心不二。武曹就喜歡用這樣的人,不用他們長腦子,夠聰明,聽話就足夠了。
這支三萬人的叫花子大軍突然出現在綏州城下,武鄉一時慌了手腳,懵懂不知所措,待文世茂遣使者手持武曹的手令入城,要求他開門放行時,他慌亂地問幕賓:“我該怎麽辦?”幕賓仔細看過那張手令,問來使:“這真是大帥的手令嗎?”來使道:“軍旅之中,豈容兒戲?你家大帥早與文公有約,一旦開戰,擇機獻城,如今他在賊營中臥底,你等正好表現忠心。將來也好為武大帥留條後路。”
武鄉道:“那如果你們敗了呢?”來使冷笑道:“那將軍就推說是被我攻破的城池,你城中守軍不過兩千人,我有三萬,破你的城不是合情合理嗎?”武鄉聞聽了這話,把那份手令又看了兩遍,便下令打開城門。文世茂大軍深夜入城,一連數日竟無絲毫風聲透出,等到內寺坊的探子探明綏州城已經落入文世茂之手時,一切都顯得晚了。
文世茂在綏州豎起西北招討使的大旗,宣布奉旨討伐入侵西北的契丹烏隗部,繼收複綏州後,又趁契丹主力南下,後方兵力空虛之機,連續攻占懷安、方渠、大疊關等險關要隘,一麵重兵屯集渾州城,紮緊口袋,切斷了劉盤、鄭華泰、孟明、餘炎爐所部北撤之路,一麵遣悍將王福林部一萬精銳直撲小長安,斷其補給。
正如文世茂所料,此舉一出,頓時吸引了仇士良的目光,他不得不將全副精力投向西北,關注戰場的一舉一動,在仇士良的嚴令下,神策左軍各部按照原定計劃步步推進,眨眼之間便將突入邠寧鎮的約十萬契丹大軍圍困在邠、寧、慶三城。
楊昊聞聽文世茂坐鎮綏州,截斷南下大軍退路,王福林部直撲小長安,不禁拍手大笑:“好棋,好棋啊。文世茂不愧為天下第一名將,老子熬了四年,還是陰不過他。”他興奮地坐立不寧,指著張伯中道:“命令鄭華泰駐守慶州,劉盤部丟棄一切輜重,趁神策軍各部尚未合圍之際,突出向南,遇城不糾纏,直逼長安!令孟明部西出,攻略涇源,攻不攻城隨他,務必要牽製關西之敵北上增援。令餘炎爐東進,出華原,去華陰、渭南,打開長安東門,放同州、潼關之兵入關,把水攪渾,為劉盤保駕護航。”
命令一道道發下去,西寧軍設在榆林的大營也就不能待了,連夜收拾了出城,二日正午,文世茂部將骨朵麗的第六師就兵不血刃地占領了榆林。
骨朵麗是蠻黑人,原為西寧軍威遠營統軍大將,楊昊被隋臥虎兄妹設計擒獲後,骨朵麗殺姚猛,滅金風營,叛變西寧軍,在河西輾轉為賊約一年,後因補給不濟,無法立足,遂投靠了文世茂。然而他又蠻性難改,幾番叛亂,幾番被平滅,直到把舊班底威遠營折騰的七零八落,這才誠信歸順。在文世茂帳下屢立戰功,漸漸贏得了文世茂的歡心,即將封存已久的第六師戰旗、節符賞給了他。(開成三年夏的夏綏之戰中,耿樂和他的第六師曾在撫遠縣被孟明全殲。)此刻他所部雖也是神策軍中數一數二的精銳,卻已經不再是他原來的威遠營班底,而是一支以步軍為主,擅長山地作戰的勁旅。
骨朵麗在榆林仔細搜索過,笑道:“嗬,楊昊這廝,現今也學乖了,跑的比兔子還快。可惜也比豬還蠢,窩在大漠辛辛苦苦拉起來的家當,一夜就給敗光了,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敗家子呀。”骨朵麗在榆林隻歇了一夜,就攻打宥州去了。他本想去小長安分杯羹的,王福林攔著關口不讓他通過,無奈隻得舍近求遠,打宥州去了。
說起來楊昊也的確夠敗家的,綏州丟後不到三天丟了榆林,榆林剛丟,夏州也丟了,接著宥州、小長安又丟了,王福林殺入小長安西寧軍舊大營,也曾發出了和他一樣的感慨,不過與夏、綏城裏一無所得不同,小長安的西寧軍大營裏可是糧米堆積如山,金銀珠寶足足有數千車之多。
王福林奏報文世茂,言明此事,文世茂倒犯了嘀咕:“這楊昊不該就這麽兩下子呀,他在玩什麽花招?”想來想去,老爺子突然回過味來了,他立即嚴令骨朵麗和王福林:放棄城池,立即退兵。
骨朵麗一無所得,退兵很快,王福林卻不願意了,就算糧食不要了,這幾千箱珠寶,他哪舍得丟下來呢?可是要帶著幾千箱珠寶,行軍的速度一定會受影響,違了老爺子的軍令那也是吃不了兜著走。不得已,王福林下令將所得珠寶就地掩埋。因為這個緣故,他比原定的撤軍時間晚了半日。
這半日改變了他的命運,改變了文世茂的命運,改變了仇士良的命運。
按原定計劃,骨朵麗將和王福林在夏州城東南八十裏的秋八寨合會,合兵一處緩緩南下,因為從秋八寨到綏州城有一片方圓上百裏的戈壁灘,在這片開闊地上行軍,對以步兵為主的骨朵麗部來說十分不利,他必須得到第一師的翼護。
骨朵麗盼星星盼月亮,盼著王福林趕緊來,王福林沒來卻來了不少契丹人,足足有兩千騎兵,這些人雖然也打著旗號,但穿著五花八門看起來不像是一支正規軍,倒像是新近歸附契丹人的改編軍。但骨朵麗也不敢輕舉妄動,秋八寨外一馬平川,步卒跟騎兵在開闊的平地上鬥狠,傻瓜才幹。
他安慰部屬:“不要怕,不要怕,馬兒是爬不上牆的。隻要咱們堅守到第一師趕到,怕他個鳥。”
骨朵麗嘴上硬氣,心裏卻直打鼓,寨子外的騎兵越距越多,軍容也越來越整齊,幾乎已成合圍之勢。挨到黃昏時,騎兵隊裏開始出現輜重隊,他們從馬上卸下攻城器械,開始調試安裝,這些器械做的都很精巧,比平常的要小,但對付秋八寨是綽綽有餘了。
骨朵麗坐不住了,他改口道:“各部準備了,再等半個時辰,王將軍還不來咱們就先走了。免得入了夜,讓這幫狼崽子給吞了。”
他說一個時辰後撤軍,倒並非真的是在等第一師,他通曉氣象,觀察天上的雲,知道一個時辰後要起風暴,屆時昏天黑地的,人不好走,馬也不好走,可以大大削弱騎兵的優勢,再加上自己兵力上的優勢或許可以撤回夏綏城。隻是不知道現在的夏州城還是不是一座空城,不怕,哪怕他們已經占了夏綏,揮兵進入城南的山裏,也就能脫險了。
骨朵麗堅信,若是打山地戰的話,第六師絕不怵任何一支勁旅。
風暴起了,第六師開始撤退,那風沙大的對麵一丈遠就看不清人,這樣的天氣可不正適合撤退嗎?骨朵麗心中暗歎:“老天待我不薄啊。”
黃昏時,風暴停了,王福林的一萬騎兵來到秋八寨,見到的卻是一座空寨,骨朵麗用暗語告訴他因為你的失約,自己不敢違背軍令,已經獨自退往綏州,要他不必等候。
王福林望了望天氣,對眾人道:“今晚月色不錯,咱們得連夜趕路,可不敢誤了路程。”
第一師就這樣踏入了那片方圓一百裏的戈壁。他們再也沒有走出那片戈壁灘,三天後,綏州城的斥候找到了他們,萬餘具屍體綿延了十幾裏。他們是在沙漠中心遇襲,一場慘烈的搏殺後,王福林下令向綏州方向突圍,但敵軍緊追不舍,最終在十餘裏外殺掉了最後一個人。斥候不敢停留,急忙將第一師覆滅的消息帶了回去。
同一天,骨朵麗部八千人全軍覆滅的消息也傳到了綏州,第六師是在距離夏綏十八裏的一片沙灘上被優勢騎兵圍攻而全軍覆沒的。主將骨朵麗傷重被擒,被折斷手腳後,綁在一根木樁上,四肢肌肉被小刀刮盡,露出森森白骨。在寒風中凍餓而死。
兩師的覆滅像兩記重拳砸的文世茂吐血號泣,自己看到了對手的棋路,卻指揮不動自己的棋子,下了一輩子棋,何曾敗的如此窩囊。
但文世茂到底是戎馬一生的老將,心傷而意不亂,他將餘部三個師的兵力收縮到以綏州、渾州、懷安、方渠為據點的狹長地區,互為犄角,以守為攻,如同一道藩籬,阻斷南北之敵,決心跟楊昊耗到底。
楊昊的確有些吃不消,他用盡心機折了文世茂的兩支利箭,自己也元氣大傷,主力西寧軍各部損失殆盡,不得已隻能使出最後的殺手鐧:調大支邇的定北軍南下助戰。
大支邇坐鎮大石城,不僅能震懾漠北草原各部,更能盯住河東劉沔,故此一開始楊昊並沒有打算調遣定北軍南征。除此之外,楊昊還有另一層顧慮:定北軍是草原部族軍,以騎兵為主,南下進行攻城戰,原不是他們的強項;又因為大支邇擴軍太快,軍中成份太過複雜,簡直是魚龍混雜,泥沙俱下,軍紀之差,實難讓人滿意。想到昔日因為對抗河東劉德三,楊昊曾求助於蠻黑五部,蠻黑人作戰固然英勇,為禍也甚劇,所過之處皆為焦土。楊昊想定北軍若是南下,為禍之酷烈隻怕絕不次於當初的蠻黑五部。
但人算不如天算,文世茂下了一步好棋,自己下了一步臭棋,現如今也隻能放出這匹草原狼來鬥一鬥關中虎了。
在仇士良的嚴令下神策軍各部約二十萬人,齊集邠寧三州,邠寧兩州先後陷落,慶州城亦被圍的水泄不通,各軍來的急,所帶攻城器械不多,但慶州城外有的是樹林,打造攻城器械不過是時間問題。
鄭華泰的兩萬人被圍在城中寸步動彈不得。楊昊心急如焚,要給劉盤、孟明和餘炎爐傳令要他們不惜一切代價截斷關中通往邠寧的糧道,糧道一斷,二十萬大軍將不戰而潰。
張伯中勸道:“軍機萬變,大帥隔著數千裏指揮,恐怕不妥,三位將軍都是久經陣仗的老將,應該知道輕重的。大帥靜候佳音即可。倒是定北軍的軍紀……”
楊昊聽他提到軍紀,擺了擺手說:“我還能有什麽辦法呢,讓他們禍害去吧,禍害的寸草不生,他們自然即願意回去了。”
張伯中聽了也是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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