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塞北風雪

梨園寨是依山臨河的一個小軍寨,地理位置偏僻,周圍上百裏內都沒有什麽像樣子的城鎮。寨子裏駐紮著三百軍卒,寨子周圍散居著一千多戶百姓。

楊昊和晴兒趕到梨園寨時天色已近黃昏,二人正思找個農家借宿一晚,忽然被一道關卡堵住了去路。關卡上有四名士卒和一個二十出頭的隊副。晴兒的出現讓眾人眼前一亮,隊副叉著腰勾勾地盯著她看。回身躲開是來不及了,楊昊決定闖一闖。

“站住!打哪來的?去哪?姓什麽?叫什麽?這女人是誰?”隊副說話跟繞口令似的。

“回軍爺,小的從長安來,去邠寧投親,小人姓孟,名叫孟希凡,這是小人的妻子,姓楊。”楊昊答的也很溜,他暗鬆了一口氣,看樣子官府的海捕文書還沒到這。否則光憑一男一女兩個人站在這,隊副就應該引起足夠的警覺。

“好好的長安城不待,去邠寧投什麽親?”隊副見二人雖然穿著麻布衣裳卻都長得白白淨淨的,氣質也不錯,心裏有些不相信。

“誰說不是呢,小人原在東市一家布莊當二掌櫃,每月有三五兩銀子糊口,可沒曾想京裏一場變亂,東家受到牽連,變賣了布莊,沒法子隻好離開長安投親討口飯吃。”楊昊這番謊話編的倒也完滿,隊副沒有再起疑心。

“認識這上麵的字嗎?”隊副指了指路旁的一個木牌子,木牌上貼著一張招募新兵的告示,楊昊讀了一遍,笑道:“這是征兵的告示,小的拖家帶口的,哪還能應征從軍呢。”

“嗨,這你就錯了,你看清楚了:天德軍招募告示,這是天德軍在咱們這募兵呢,那邊說了,隻要肯去,拖家帶口的也沒關係。給安家費,二十兩銀子。那邊人口少,活兒好找,像小娘子這麽心靈手巧的去那開個衣裳鋪子,保管餓不著,怎麽樣,看你也是練過功的,值此家國危難之際,好男兒更該為國效命疆場吧。”

楊昊聽了這話心裏倒是一動,這些年邊境戰亂不休,沿邊各鎮常在內地招兵買馬,不光軍餉從優,也允許攜帶家屬。還有就是“真英雄不問你出身”,你以前幹過什麽他們一概不問。倘若積有軍功,往日的罪過,除謀逆外,皆可以一筆勾銷。

楊昊回頭看了看晴兒,晴兒沒有任何表示。

“嗨,小娘子沒說話,這就是準了,來,兄弟,過來寫個名字按個手印,你就是大唐天德軍的壯士了。”

隊副怕楊昊反悔,抓住他的手腕就往路旁邊的蘆席棚子裏拉。楊昊站著紋絲不動。

“喲嗬,還真練過的!”隊副心裏頓生敬佩之心:“好兄弟,你跟我來!我帶你見見他們的官長,保你也做個隊副。”

楊昊又看了看晴兒。

“你去吧,到哪兒不是吃飯呢。”晴兒冷冰冰地說道。

“看,嫂嫂點頭啦。”隊副帶著楊昊來到設在路邊的蘆席棚子裏。一個校尉正端坐著喝茶看書。楊昊隻看了他一眼,禁不住渾身一涼:那人竟是“催命判官”孟博昌!

“是你?”孟博昌見了楊昊頓時眼紅,將手中書劈臉打了過來,楊昊偏頭躲過,心裏卻吃驚不小,傳言甘露之變時孟博昌被“鬼影手”武奎所殺,想不到他竟還活著。

“你們,你們認識嗎?”隊副猛然一驚,慌忙來拔刀,這才想起自家的刀此刻正躺在家裏睡覺呢。

“沒什麽,我試試他的身手。”孟博昌丟給隊副五兩銀子,“這人不錯,我要了。”

隊副轉憂為喜,歡天喜地地收了銀子走了。他是梨園寨的守軍正將的侄子,幾天前孟博昌拿著天德軍的公文來梨園寨募兵,他跟孟博昌說好了,招到一個兵,孟博昌給他三錢銀子酬勞,招募到一名軍官則是五兩銀子。

孟博昌冷笑了一聲,責備楊昊道:“真是傻人肥膽,仇士良、小青衣四處搜捕漏網之魚,偏你就敢大搖大擺地走。”楊昊取出神策軍的魚符扔在桌子上:“我是神策軍的人,我怕他們做什麽。”孟博昌拿過魚符把玩了一陣,丟還給楊昊:“你的豐功偉績,已經傳遍天下啦。”他深吸了一口氣,惡聲說道:“若非上峰有令,我今天非一箭取了你的性命。”

楊昊苦笑一聲:“我的命已經不值錢了,你想要隨時可以來取。”

此刻晴兒走到蘆席棚前,目光緊張地盯著楊昊。孟博昌看了她一眼,問道:“你就是那個小魚吧?”晴兒冷冷地不答話,孟博昌知道認錯了人,覺得挺沒趣,便訕訕地說道:“你們都跟我來吧。”

孟博昌住在梨園寨裏的迎賓館,他手上確實有天德軍簽發的募兵公文,但他此行的真實目的卻是以募兵為名,在此接應從長安城裏逃出來的刺馬營同黨。

“京城盛傳你在大明宮讓武奎給殺了,我一直不信,倘若催命判官都死了,咱們豈不是一敗塗地了嗎。”四下無人處,楊昊感慨地說道。

“我沒有死,咱們不也一樣一敗塗地了嗎?李中丞死了,鄭侍郎死了,韓大將軍,年長史……許許多多的人都死了,唯獨你我還活著。”

楊昊聞聽這話心裏刀割一般:“若能時光倒流,我寧可死也不會去的。”楊昊悔恨之情溢於言表。

“你有家人牽累,才會被他們所利用。就算沒有你,仇士良也不會放過他們的。”孟博昌淡淡地說道。

楊昊捂麵而泣,這個世上總算還有一個人能理解自己。

“你就別自責了,大總管已經下令不再追究你的過失,希望你今後好自為之。”

楊昊錯愕地問:“大總管也知道我的事麽?”

孟博昌沒有正麵回答,楊昊自嘲道:“大總管若是不知道,你又豈會讓我活著坐在這呢?”

孟博昌的護兵端來幾樣小菜一壺酒。楊昊問:“她吃了沒有?”護兵答道:“夫人說她有些頭疼,在屋裏用飯,不過來了。”

孟博昌抽了下鼻子:“看不出你倒還挺懂得憐香惜玉的。”

“患難之交,唉,是我害的她亡命天涯。”楊昊悶悶地飲了一杯酒。

“一個人喝酒容易醉的。”孟博昌端起酒杯,“我陪你喝吧。”

孟博昌平素寡言少語,喝了幾杯酒後話也多了起來。自從在含光殿認識他以來,楊昊一直覺得此人孤傲不可親近,如今看來也不盡然,世上千千萬萬的人,每個人都帶著這樣那樣的麵具,不了解時,都覺得對方冰冷不可接近,真正用心去接觸時,才能發現每個人其實都很有趣,都有值得交往的地方。

幾天後,楊昊、晴兒隨孟博昌和他招募的三百壯勇來到天德軍。

天德軍的轄地大致在河套地區。此處河渠縱橫,土地肥沃,被譽為“塞外江南”。大唐開國初年曾在此設北庭都護府,後隨著國力的日漸強盛,北庭都護府逐漸北移,此處就成為關內道管轄的內地。及到晚唐,國力衰微,此地又成為邊塞要地。

當初孟博昌重傷之後被刺馬營秘密送出長安到天德軍養傷,天德軍節度副使孟楚是孟博昌父親孟良的同父異母兄弟,鎮守邊關多年,名義上是天德軍節度副使,實際在天德軍的勢力比節度使王謙還大。他占據著河套地區最富饒的永豐、豐州、豐安三州,擁兵過萬,而節度使王謙隻占據著牟那山以東黃河以北的幾座小城鎮,兵力尚不足萬。

孟博昌領著楊昊來見孟楚,孟楚對楊昊印象頗佳,便說道:“幾個月前就聽說你要來任兵馬使,後來又有變故說暫時來不了了,我就把兵馬使的位置給了別人。如今隻好委屈你去永豐做個長史,兼領橫塞鎮的巡城營指揮使。過個一年半載,我再給你調吧。”楊昊謝過孟楚,在孟博昌處住了一晚,便帶著晴兒赴永豐上任。

永豐是座人口超過五萬的大城,城郭十分堅固,四周沃野千裏,一直被孟楚視為自己的根據所在。永豐刺史孟嚐是孟楚的同胞兄弟,脾氣十分暴躁,出任刺史五年間趕走了十三個長史。楊昊隻見他一麵便覺此人十分難相處,於是借口巡視橫塞鎮軍務,去了之後便留住不肯再回永豐城。

長史名為州郡上佐,刺史的副手,但並無具體職掌,很多時候就是個閑官。楊昊不肯回城,孟嚐竟絲毫不介意,反而當眾誇讚楊昊機靈懂事。他這一高興幹脆將主持軍務的橫塞鎮巡城指揮副使、自己的外甥秦中也調回了永豐。

橫塞鎮隻有一條東西走向的街道,兩三百戶人家,東、西、北三麵修有土牆,南麵挖著一條水溝,年久失修差不多已經淤平。秦中雖然出生在邊塞將門,卻是個地地道道的少爺兵,做巡城營副使三年,整天就忙著打獵、鬥雞,稍一有空就溜回永豐城家中。直到臨走時他也說不清自己手下究竟有多少人。

探知楊昊有意留下來領軍,秦中樂的心花怒放,連夜派人回家讓母親去向孟嚐求情調自己回城,得到孟嚐允可後,他樂的一蹦三丈高,把自己養的七匹駿馬、兩隻獵鷹和一群獵狗統統送給了楊昊,急急忙忙交割了公務連夜就回了永豐。楊昊見秦中居住的宅院十分寬敞,而巡城營的公署卻十分狹小破舊,於是將二者掉了個。找了幾個泥瓦匠將原來的公署稍稍修葺了一下,就和晴兒搬了進去。

秦中原來身邊有四個長隨、兩個廚娘,回城時四個隨從全部帶走,廚娘全都給楊昊留了下來。

楊昊本欲留一人做飯和收拾屋子,將另一人打發到營裏去給士卒們做飯。晴兒沒同意,於是楊昊將兩個人一起打發到軍營裏。

橫塞鎮在永豐西南七十裏地,防區卻覆蓋著整個永豐西北地區,西、北皆臨黃河,黃河外便是歸依大唐的回鶻林中部領地,林中部原本分散在陰山之北,後因被其他部族侵擾,便舉族遷至陰山之南。

歸順大唐初期,林中部不足萬人,每年都派使者到長安城納貢,大唐也給予了優厚的回報,不僅將陰山之南千裏牧場劃給該部使用,還派兵扼守陰山東西兩翼。防範室韋等其他部族的侵犯。

在大唐的扶持下林中部元氣迅速恢複,至大和九年已有十餘萬人,不光逐漸收複了陰山以西、狼山以東的失地,還東出牟那山,奪取了原屬大唐的一些州縣,對河套中的永豐、豐州、豐安等地也漸生覬覦之心,邊境上摩擦不斷。

大和二年秋,天德軍節度使薛城率軍兩萬擊潰入侵河套地區的林中部,林中部隨後派使者入長安進貢,重申臣屬歸依之意。此後幾年間,邊境再無戰亂,但自大和七年薛城病死後,林中部入侵河套之心又起。

王謙接任節度使後,派名將牟齡率軍萬人出牟那山攻入林中部腹地,意圖一勞永逸地將林中部逐出陰山之南。牟齡進軍神速,三戰三捷,在陰山南麓的卡奴河之戰中,牟齡巧設伏兵,一舉擊殺林中部可汗兀立其哈,林中部殘部向陰山腹地潰敗,眼見大功將成,牟齡卻突然患病,又恰逢秋雪早臨,不得不中途退兵。

此後,王謙忙與孟楚爭權奪利,再無暇北上。林中部逐漸死灰複燃漸成尾大不掉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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