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初露鋒芒
王仁通的女兒王芸兒卻不畏李通的威嚇,這個十六歲的少女趁士卒們不備,鑽過人牆衝到孟博昌馬前,朝著端坐在馬上的孟博昌大喊道:“隻要你能饒恕父親,我願三世為奴報答你的恩情。”孟博昌冷著臉沒有答話。士卒們用槍杆一撥,王芸兒頓時撲倒在泥水裏。陣前衝撞主帥,罪無可恕。中軍護衛踩住她的背,舉刀便要刺下。
楊昊忙喝了聲“住手!”翻身下馬護住了她,中軍護衛悻悻而退。王芸兒抬起頭,雙眸中射出堅毅不屈的目光。她一把甩開楊昊伸去拉她的手。咬著嘴唇盯著孟博昌,胸口起起伏伏了一陣後,雙膝跪地叩起頭來。
楊昊歎息一聲,茫然無措地退了回來。孟博昌斜眼看著他,冷笑:“你又看上她啦?”
楊昊看了眼叩頭不止的王芸兒,心裏竟是一陣難過,於是說道:“一刀殺了王仁通倒是容易,但隻怕這礦從此就廢了。與其殺雞取卵,不如養雞下蛋。”孟博昌略一思忖,說道:“好,我就把人交給你處置。你不妨好好養養這窩雞。”
孟博昌攻打梅山煤礦的用意有兩個。一是征兵,豐州之戰天德右軍損失慘重,與左軍交戰中陣亡近八百,孟楚猝死後又叛逃了一部分。別思過糾集餘部攻城時,右軍加上巡城營和刺史府衛隊隻剩下不足三千人,這三千人中又被韓遂分走一半,到曾重陽離城遷往豐安時,孟博昌的手裏隻剩下不足千人。曾重陽走後,孟博昌自任天德軍節度副使,發榜招募軍卒,三天之間隻招募了五十八人。
沒有辦法,孟博昌隻得連夜撤離豐州城,在退往永豐城的途中,他聽說梅山煤礦有三千名礦工,九成以上都是被人販子拐來的苦力。煤礦工作極其繁重,生活條件又極其惡劣,能在這兒生存下來的人,無不剛毅又能吃苦。救他們脫離苦海,讓他們死心塌地地效忠自己。手上有了兵馬,自己這個節度副使才能做的踏實。
當兵吃糧天經地義,要供養一支數千人的大軍沒有充足的糧餉,自然是萬萬不行的。豐州變亂時城中糧庫被別思過一把火燒為灰燼,銀庫雖然落在自己手裏,但庫銀早被人轉移一空。孟博昌上任伊始就麵臨著無糧無餉的窘境,與其到永豐討人殘羹冷炙,哪如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攻下一座煤礦並不是什麽難事,但孟博昌也知道這座吃人不吐骨頭的煤礦之所以能興旺發達,與永豐各級官吏的包庇縱容不無關係,利益所係,生死存亡。攻打梅山煤礦就意味著和永州官僚集團的徹底決裂。但孟博昌沒有退縮,他要大刀闊斧地幹下去——刀把子在自己手裏,還怕他們翻了天?!
受盡了欺淩壓榨,過夠了牛馬般生活的礦工們幾乎毫無例外地都想扔掉手中的鎬頭,但他們中絕大部分人也不想拿起刀槍吃糧當兵。孟博昌火了幹脆下令所有礦工必須參軍,否則誰也不準離開梅山。
……
這是一個礦工居住的地窖子,七尺見方的地窖裏壘著四個土台子,擠著八個礦工,入口處放著一個盛屎尿的破瓦罐。王仁通初一進來時差點被那股騷臭味給熏暈過去。地窖又黑又濕,冷如冰窟。整整三天三夜,除了兩餐飯,沒有人跟他說上一句話。
吃慣了高薪聘請的京城名廚做的菜,王仁通對這種黑乎乎黏答答的麵糊糊實在是無法下咽。前兩天他一口東西也沒吃,到了第三天,他發現這種麵糊糊突然變成了天下少有的美味。肚子裏有了食,王仁通的思維變得清晰起來,雖然身為階下囚,但他不能就這麽認輸,自己手中還有牌,唯有抗爭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第四天一大早,地窖的門開了。王仁通此刻正躺在一堆生滿虱子的爛被絮中。聽到響聲,他急忙跳起身來,整好衣裳垂手站立。
來者是楊昊,進門的時候臉上還帶著笑意。侍從在土台子上放了個皮墊子,楊昊坐下後,示意王仁通也坐下來說話。王仁通道了聲謝,但仍垂首站著。
“礦上九成九的礦工都是被拐賣來的,憑此一條,你王老板需要死四千六百次。”楊昊說話時的語氣很平淡,臉上還掛著笑。王仁通點了一下頭,他沒有否認。
“我們在後山的一個坑洞裏發現了一千三百具屍骨,這些人的死,你王老板隻怕也脫不了幹係。”楊昊說到這已經是麵罩寒霜。
地窖裏冷如冰窟,但王仁通的額頭上卻滲出了虛汗:楊昊的數據十分精確,顯然這三天他沒有白忙。
“王某罪該萬死。”王仁通擦了擦汗,抬起頭,露出了祈求的目光,“請將軍賞條活路。隻要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王仁通甘願獻出全部身家。”
楊昊沒有說話,他看了眼土台上那堆爛糟糟的麻絮,於是站起身來,背負著雙手走到門前,他抬眼看了看頭頂的天空,徐徐說道:“我聽說你給礦工們的工錢並不算少,每人每月三兩五錢,每做滿一年還要上調兩錢。要是一個人踏踏實實幹上兩年,也能攢上百十兩銀子,回家置辦幾畝地或者做點小生意。”
王仁通驚訝地張著嘴,他弄不清楊昊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於是字斟句酌地說道:“王某並非吝嗇之人,他們若是攢夠了錢,是可以為自己贖身的……”
“是啊,這個我也聽說了。可是梅山礦開辦七年來卻沒有一個礦工為自己過贖身。王老板你能告訴我這是為甚麽嗎?”
“也許,也許是礦上的樂子太多了,吃喝嫖賭樣樣俱全,他們耐不住**,以至於……”王仁通磕磕巴巴地說到這,突然發現楊昊正用刀子般的目光盯著自己,一時間心慌意亂,垂頭不語。
“以至於個個都耗盡積蓄,終身不能為自己贖身是不是?”
王仁通遲疑了一下,囁嚅道:“王某有罪,任憑大人處置。”
“王老板不想為自己辯解一下嗎?比方說那些被拐賣的礦工都是下麵的人瞞著你從鬼幫那買來的,你本人完全被蒙在鼓裏。你在礦上設立了酒肆、澡堂、賭場和妓院,雖然一隻燒雞你賣一兩銀子,可畢竟是一個願賣一個願買,誰也沒強迫誰。為了超度那些客死他鄉的孤魂野鬼,你甚至還出資在後山修了座小廟,養了兩個和尚為他們念經超度。你王老板要是這麽說我又豈能定的了你的罪?”
王仁通冷哼了一聲,垂著眼簾說道:“王某說了,將軍信嗎。”
“你說的合情合理,我有什麽理由不相信呢?”
“哦……”王仁通睜眼抬頭,朝楊昊鞠了一躬,“請將軍吩咐。”
“礦主既然是個聰明人,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楊昊微微頓了一下,“第一,交出股東名冊。第二,焚毀被拐人口的賣身契,還他們自由。第三,幫我們擒拿鬼幫首領。第四,拿出五十萬兩白銀犒軍。第五,允許礦工結幫自治。第六,撫恤傷殘礦工,有願意回鄉的給足盤纏。”
王仁通答道:“五十萬兩銀子我拿不出來。我拿十萬兩犒軍,再孝敬將軍十萬兩。”
“你拿二十萬兩出來犒軍,餘下的三十萬兩就當是我入股的股本。”
“那從今日起將軍就是梅山煤礦的大股東啦。”王仁通微微一笑,話鋒一轉又問道,“將軍今日所言,王某如何能相信呢?畢竟刀把子在將軍手裏,您可以隨時翻臉不認賬。”
“我們可以跟你簽訂一份契約,你也可以將契約公之於眾。為人處世以信為本,我們想在永豐立足,自然就要取信於人。”
“如此,王某願效犬馬之勞。”
……
孟博昌對楊昊與王仁通達成的這份契約頗有些不以為然,他將這份厚達二十頁紙的文契重重地摔在地上,用嘲弄的口氣問楊昊:“你是閑著沒事麽?還是讓他女兒給迷上了?就這樣輕輕地放過了他?”
楊昊彎腰撿起文契,拍去塵土,重新又遞到了孟博昌麵前。楊昊本意準備由刺史府出麵跟王仁通訂立這份契約,但王仁通不肯,他堅持隻跟楊昊和孟博昌訂約,二人必須在契約上簽名畫押才算有效。
“我查過了,梅山煤礦價值八十萬兩,王仁通手上有現銀三十萬。殺了王仁通,我們所得不過是三十萬兩白銀和一座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脫手的煤礦。”
孟博昌粗暴地打斷他的話:“真是笑話!脫不了手,我自己辦就不行嗎?他王仁通能挖得出煤,偏我隻能挖出石頭來?”
“我的好哥哥!煤,你是能挖的出來,可挖出的煤你賣給誰呢?王仁通摸爬滾打二十年積攢下的人脈,咱們卻兩眼一抹黑。河東、關內的官辦煤窯出的煤每百斤十文錢,可王仁通的煤卻可賣到百斤三十文!沒了他您能辦到嗎?”
孟博昌氣哼哼地說道:“那就饒他不死,聘他做個管事,每年給他幾千兩銀子也就是了,何苦讓他做煤礦的二股東?你還不承認看上他女兒啦。”
“逐利是商人的天性,給他一點甜頭,讓他把礦管好對我們更是有利。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孟博昌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楊昊忙把後半句話吞了回去,陪著笑臉道,“至於說為何要給他那麽多的股份。畢竟這礦是他辦起來的,草創之時,他變賣祖產,借了一屁股高利貸,風風雨雨這麽多年也不容易。此外據我所知,天德軍還有幾座這樣的煤礦和鐵礦,善待王仁通,也可以穩住他們嘛,免得人去山空。”
孟博昌聽完這話,嗤地一聲冷笑:“你倒是長心眼了。”
楊昊趁機又進言道:“如今咱們兵少,一年幾萬兩銀子省省也夠用了,將來人多了,那……”孟博昌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好,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細水長流,不殺雞取卵嘛。看來讓你統軍真是埋沒了你的才學,我看還是薦舉你去做永豐刺史吧。”
楊昊笑道:“大唐三百州府怕還沒有十六歲的刺史吧?”
孟博昌道:“還算你有些自知之明。行了,我這還有付判官的印信,讓你上馬管軍下馬治民,也算給足了你麵子吧。”
“還有一事請副使明示。”
“說!”
“王仁通願意增加兩成工錢招募礦工,此外他承諾重修工棚,改善夥食。以我之見新兵願意回去當礦工的悉聽尊便。唉,你聽我說完。咱們在礦工中創設工幫,由我們的人領頭,一為自治,二為練兵,一挨用兵可招手即來。這樣寓兵於民,又可以省去許多軍餉用度。”
孟博昌冷哼了一聲,沒說話,竟是默認了。
“另外還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
“晴兒說住在北營裏買菜不方便,她想搬出去住。”
“哦,那你是怎麽想的?”孟博昌倒來了興致。
“我想就依了她,呂本中那所宅子應該你住才是。”
“由得你,你最好在刺史府旁邊找個院子,今後他們去見你這位判官大人也方便些。”
二人對視一眼都哈哈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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