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突厥葬禮

童錢和雲羅娘嘮了不短的時間,也不見李承訓回來,不由得心焦,起身便向外走去,“大娘,我去看看我家主人,怎地還未回來?”

雲羅娘立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見李承訓從外麵進來,始才鬆了口氣,“那不打擾你們了。”說著,便低頭退了出去。

李承訓笑笑,安撫了一番童錢,說自己肚子痛,翻來覆去的去廁所,現在好多了。

二人便繼續一邊閑聊著,一邊喝著茶水,一邊看著可汗府內的迎來送往。

午時剛過,來府內吊唁的達官顯貴漸漸多了起來,一個個器宇軒昂,錦袍玉帶。

中書省的內史侍郎來了,門下省的黃門侍郎來了,尚書省的左、右仆射來了;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的侍郎來了,甚至四方館的各國使者也派了代表過來。

看來,這是皇帝有意安排的,怕寒了那些外臣的心,因此有意把這葬禮辦得熱鬧些,這樣也好,場麵越大,越亂,對於李承訓要進行的事情越有利。

未時剛過,府門外一陣**,李承訓見一隊官軍當先進來,隨後是阿史那雲羅和一個太監。

“阿史那家人接旨,”那太監立足於院中,雙手高舉聖旨。

“番民接旨!”阿史那雲羅,從那太監身後的跨步出列,麵對著聖旨屈膝跪倒,同時,他的母親也從廳堂裏碎步出來,與他跪在一起。

“咦?”傳旨太監道了聲怪,“怎麽不見老夫人來接旨?”

“祖母年事已高,聽聞噩耗,便昏厥過去,至今未醒。”阿史那雲羅答道。

“算了,”這太監語氣柔和,那腔調真如那小娘子般柔膩,“雜家來時,皇帝說了,體念阿史那氏年高力衰可免跪接旨,如今她不在,你們便代為傳達吧。”

“是,多謝公公體諒,”雲羅的母娘叩頭說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追贈阿史那咄祿,為歸義王,諡號為“荒”,準其孫之請求,以突厥禮將其於今日火化,允其孫阿史那雲羅攜歸義王骨灰歸葬故裏,欽此!”

“謝陛下恩典,萬歲!”阿史那雲羅和他的母親齊聲拜謝。

宣旨太監這時又道:“皇帝讓雜家和這二十名侍衛一路護送可汗西行,不知咱們能為小兄弟做些什麽?”

阿史那雲羅雙手接過聖旨,聞言一怔,“公公,咱們是要向北回歸草原,怎麽西行?”

這話倒聞得那宣旨太監一愣,隨即想到與突厥孩子說這話,他當然不懂,於是解釋道:“小兄弟,這個,就是皇上讓咱們幫著可汗火化的事情,不是真正的向西走。”

阿史那雲羅還是不很懂,但明白了最重要的兩層意思,一個是他們要幫忙,另一個是不跟著他們走。

可汗府的確人員凋敝,即便算上管家,也才三個男仆,兩個女仆,都是突厥人,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但他卻借口漢人不了解突厥習俗,而並未用他們做事。

宣旨太監見說,正樂不得在一旁看熱鬧,而不願管事,“那好,那咱們就護衛著可汗好了!”

阿史那雲羅知道這太監定是奉了皇帝命令,不待葬禮完成,是無法回去複命的,也不再理他,收好了聖旨後,便開始準備最後火葬的用物。

僅僅過了半個時辰,雲羅和三個突厥仆人已把頡利可汗的棺材裝在了馬車上,而自己則也騎了一匹小馬,出發前,把象征著突厥勇士的彎刀高高舉起:“皇帝恩準祖父魂歸故裏,啟程!”

“嗬!嗬!嗬!”三個突厥仆人齊聲高喝,他們雖然人少力單,但那聲音清朗高聳,好似麵對著千軍萬馬正枕戈待發。

李承訓不由得一陣肅穆,也緩緩出了茶房,眼看著阿史那雲羅指揮著三個仆人,牽著馬車,緩緩走出了院子。

“走,幫人幫到底,”他帶著童錢,緊隨其後。

沒想到,頡利可汗活著的時候,寂寞潦倒,可這死了倒是有了風光大葬的派頭。

隨著靈車的經過,有不少路人順便加入其中,當然這裏麵的人大多是看熱鬧的。

這送葬的人越聚越多,多霧越來越大,浩浩****地出了東城門,然後一路向北,直到渭河邊上才停了下來。

那裏早有一塊區域搭起了木架,放置好了幹柴。

這架子搭得很特別,並不高,離地約有五尺,大小剛好能架住頡利可汗的那口棺材。顯然,這是早就有人在此按要求準備好的。

隊伍停了下來,那些跟隨過來送葬的百姓也開始亂了起來,還別說,皇帝派來的那二十個侍衛還真派上了用場。他們圍成了一個圈子,把看熱鬧的人攔在外麵,而後鋼刀出鞘,一陣比劃,周圍紛亂的人群頃刻間便秩序井然。

阿史那雲羅指揮仆把吉利可汗的靈柩從馬車上卸下來,但沒有放到木架裏麵,而是放到了木架旁邊。

然後,他又一言不發地回身又回到馬車旁,把車轅從那匹拉車的瘦馬身上車卸了下來,牽著這馬再次回到那木架旁

自始至終,他的眼中都透著凝重、悲涼、無奈與憤恨,完全不像是個十幾歲少年的情結。他用手慢慢地撫摸著馬頸,然後輕輕的趴在瘦馬的耳邊, “兄弟,陪著爺爺上路吧。”

瘦馬前蹄踏地,鼻孔中“灰灰”地打著噴氣,低頭在他身上親昵的蹭著,眼中竟隱隱含著淚光。

馬是通靈性的動物,似乎已知道即將到來的惡運,而再做最後的努力,可這是宿命,難以改變。

突然,瘦馬轟然倒地,沒有悲鳴,有的隻是越來越低的啜泣,隨著眼中最後一滴淚的墜落,沒了生氣。

雲羅拔出馬頸上的彎刀,帶出一抹血湧,灑得他頭臉都是。

這時,那三個突厥仆人已然打開頡利可汗的棺材,待雲羅走過來後,四人合力把他抬到那馬的屍體旁。

雲羅神色凝重,沒有悲傷,沒有淚水,他讓那三個仆人站在一旁,自己一個人小心翼翼的把吉利可汗的身體用繩索固定在那馬上。

圍觀的群眾從未見過如此場麵,都覺稀奇,指指點點討論不已,而李承訓卻是知道這突厥人的葬禮習俗。

突厥人在屍體火化時,既不似氐、羌族隻將屍體“聚柴薪而焚 之”,也不似鮮卑、烏桓將屍體土掩而僅將器物燒葬。他們把死者生前所乘坐過的馬匹及穿過的衣服,用過的器物與屍體一起帶到現場,“置屍馬 上”,讓死者如生時乘坐之姿。

這便是史書上記載的:“乃擇日取亡者之所乘馬及經服用之物並屍俱焚之。”中關於火化的習俗。

至於其中“擇日”,說的是突厥人信仰、 觀念中十分看重天時吉凶,為了於事有利,他們往往通過占卜方式來選擇一個合適吉利的日子。

這便是阿史那雲羅特別入宮請旨,執意要今日火化的緣由,可以說是合情合理,皇帝自無理由不答應。

阿史那雲羅已把吉利可汗綁縛在死去的瘦馬上,然後,那三位突厥仆人,便把周圍貯備好的高草都扳移過來,堆在架子四周,慢慢覆蓋住頡利可汗和那馬的屍骨。

做完這一切,身穿傳統突厥人服侍阿史那雲羅,翻身上了他來時騎乘的另一匹馬,揮舞著馬刀,圍著柴堆,驅馬奔跑起來,嘴裏還嗨嗨喝喝的叫嚷著。

四周的侍衛及看熱鬧的百姓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連連後退,而阿史那雲羅似乎並不顧及這些人死傷,仍是按照自己的圈子路線,策馬狂奔。

“嗨!嗨!嗬!嗬!”

起初,是雲羅和那三個突厥仆人隨聲附和,及至後來驚恐的人群明白這又是突厥人的習俗後,便也跟著叫喝起來,那聲勢一層層加重,竟是把現場襯托得肅穆熱烈起來。

阿史那雲羅越跑越快,好似平地刮起的小旋風,弄得地上塵土飛揚,迷得眾人眼花繚亂,整整一刻鍾過去,他才停了下來,一人一馬都是渾身大汗,喘著粗氣。

這是突厥火葬文化的又一特征,《隋書》突厥傳中有“繞帳號哭”之載。說的是,哭祭者騎著馬,繞著逝者的帳篷哭號,及至繞帳一圈至帳門之時,便勒韁下馬,對 著死者“以刀劃麵”。

當然,這裏沒有帳篷,隻有靈柩,阿史那雲羅也不隻跑了一圈,更未以刀劃麵,可以說一切從簡了,除非是突厥風俗的內行專家,否則誰也看不出假來。

“爺爺,走好!”雲羅跪在地上,鄭重地向頡利可汗磕了三個響頭,而後果斷的起身,拿過已經引燃的火把,向柴堆仍了過去。

“呼!”的一下,烈火瞬間燃燒起來,由於灑滿了鬆油,熊熊烈火在燃燒時,不時的騰出突爆的烈焰,並且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

三個突厥人默默的向內添加木柴,始終維持著大火燃燒不熄。

太陽即將落山,火葬儀式終於結束,圍觀的看客們早已相繼離去,唯有始終跪在火堆前的阿史那雲羅等五人始終一動不動。

那傳旨太監見焚燒的火焰漸漸熄滅,才走到雲羅跟前,小聲說道:“小兄弟,按皇帝吩咐,咱們已護送可汗去了天國,雜家這就回宮複命了!”

“啊!有勞公公了!”阿史那雲羅並未起身,而是直接叩拜行禮。

“哎!別客氣了,都不容易!”傳旨太監說完,便小手一揮,帶著那二十名兵士回宮複命去了。

阿史那雲羅臉色慘白,卻是沒有淚水,他在三名仆人的幫助下,把吉利可汗的骨灰成殮在陶罐中,這才攙著自己的娘親回府。

李承訓是在火葬接近尾聲的時候離開的,他沒有回宮,而是又去了天香樓,對童錢說是他心情不好,要喝上兩杯,請他轉告無憂,無需為他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