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多少眼淚,也顧不上悲傷,參戰的少年們帶著從敵軍屍體上剝下來的盔甲,帶著從血泊中收起來的兵器和箭矢,抬起陣亡的同伴,快速向山澗源頭處轉移。

剛剛經曆了一場生與死的考驗,每個少年都在迅速成長。原本非常在意的一些事情,忽然就變得微不足道。而原本感覺很模糊,很虛幻的東西,也迅速變得清晰且真實。

還沒等他們走到目的地,珊珈已經帶著另外三十幾個少年少女主動迎了下來。先從他們手裏接過了盔甲,兵器、箭矢和勇士的遺骸,然後兩個人負責一個,像攙扶傷員一般,架著他們繼續往上走。

“沒事,沒事,我自己能走!”發現過來架自己的,竟然是珊珈和她的侍女金花,薑簡窘得臉上發漲,一邊側身躲閃,一邊低聲拒絕。

“阿茹剛才暈過去了。”珊珈低聲向薑簡匯報,隨即,趁著對方微微發愣的瞬間,抓住了他的胳膊,不由分說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我安排銀葉在照顧她。別亂動,小心咱們三個一起滾下山去。這是你應得的,在波斯,勇士凱旋歸來,會被兄弟姐妹們抬著走進家門。”

“體力,恢複,打下一仗。保護我們!”金花唐言說得遠不如珊珈熟練,斷斷續續地在一旁補充,同時雙手扯住了薑簡另外一條胳膊,將自己的肩膀頂在了他的腋窩之下。

鞋底處有點兒滑,薑簡不敢用力掙紮,隻好遂了她們兩人的意。在邁開腳步之後,卻又忍不住低聲詢問,“山澗的源頭距離這裏多遠?阿茹醒過來了嗎?其他人怎麽樣?我剛才安排布魯恩和巴圖幫忙傳話給你……”

“其他人都去收集柴草了,我讓他們不管是什麽東西,隻要能點著的,全都收集起來。”畢竟是經曆過戰爭的人,珊珈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按照重要次序快速打斷,“大夥都有點害怕,但是卻不後悔跟著你一起逃出來。否則,大夥昨天晚上就被大食人滅了口。山澗的源頭距離這邊還有大約二裏遠,是個很大的泉眼,水量非常充足。我下山時,阿茹已經醒了,有點兒不願相信止骨已經戰死的消息,但人沒大事兒。她隻是看起來嬌小,其實(內心)遠比外貌堅強。”

“辛苦你了!”薑簡長出了一口氣,盡量將身體站直,以減輕珊珈和銀葉兩人的負擔。

珊珈卻也跟著將身體挺直,甚至還試圖踮起腳尖,“你別躲,否則我們兩個更累。沒什麽辛苦不辛苦的,我不想再給蘇涼做奴隸,更不想落在大食人手裏。她也是一樣!”

“大食人看上了我家的房子,我父親不給,被殺。我母親和弟弟哭,也被殺。我和我妹妹,被賣了,二百個銅錢,一共。”金花抓著薑簡胳膊的手緊了緊,紅著眼睛補充。

她們兩個身材都比尋常大唐女子略高,身材修長,體型豐滿。努力挺起胸,立刻讓薑簡的手掌,觸摸到了一種別樣的柔軟。

薑簡連忙將腰彎下了一些,兩手虛抬,避免更多無意間的接觸。同時,心中卻沒有湧起多少**的感覺,反而是深深的悲涼。

雖然住在消息最靈通的長安城,他以前,卻很少關心大唐以外的事情。甚至連京畿之外的事情,也不怎麽太感興趣。

而現在,通過珊珈和金花兩人短短幾句話,他卻清晰地看到了波斯帝國覆滅後的畫麵。

所有被入侵者看上的東西,都予取予奪。給得稍慢或者稍微表達出一些不滿,就會失去性命。成年男人哪怕放棄了抵抗,也會被找借口大肆屠戮。女人和孩子,全都會變成戰利品,價格甚至還不如一頭肥羊。

被賣做奴隸的人,想要活下去,就必須小心翼翼地討好主人。哪怕遇到一絲善意,也會本能地當作救命稻草抓住不放。就像珊珈和金葉現在這樣,明明心裏充滿了恐懼,卻盡一切努力來討好自己。

薑簡不希望大唐也落到同樣的下場,雖然眼下大唐兵強馬壯,而大食軍隊的主力,距離大唐的邊境還非常遙遠。

雖然,大食人到目前為止,隻向大唐派出了一隊或者幾隊斥候,甚至還以馬賊的身份做遮掩,但是,其對大唐的惡意,卻已經暴露無遺。

“此地距離白道川隻有一百二三十裏路,那邊的大唐邊軍,每天也會派斥候出來巡邏。斥候的例行巡邏範圍是五十裏,咱們點燃狼煙,也許就能被大唐斥候看見。即便看不見,也有往來的商隊會收到警訊,把消息帶入白道川。”有意緩珊珈和金花兩女心中的恐懼,薑簡一邊走,一邊低聲解釋,“大食人遠道而來,還扮作馬賊掩飾身份,就是不想被唐軍抓到把柄。咱們努力堅持到明天晚上,即便大唐邊軍沒趕過來,大食人害怕被邊軍發現,也會主動退走。”

“你選的地方很好,有泉眼,就不用擔心缺水。”珊珈溫柔地笑了笑,低聲回應,“我剛才留意了上山的路,目前隻發現了一條。比前半段陡,大食人不可能騎著馬發起衝鋒。”

“嗯。”薑簡一邊觀察周圍的地形,一邊輕輕點頭,“沒幹糧,可以殺馬烤了吃。這次又繳獲了八套盔甲和兵器,一會兒給大夥發下去。還是老樣子,身手好,敢拚命的優先。十五名甲士,足夠卡住上山的關鍵位置,大食人很難攻上來。”

“泉眼那裏,距離山頂就沒多遠了。山後是一片絕壁,大食人肯定沒法從後麵繞上來。”珊珈很是細心,用極低的聲音補充。

“那更好!”薑簡再度點頭。

山背後是絕壁,意味著大夥想下山,也隻有腳下這一條道路。但是,他卻並不覺得絲毫的失望。

沒有足夠的戰馬,對周圍地形和道路也不夠熟悉。即便下了山,大夥也逃不過敵軍的追殺。反倒是背靠著絕壁死守,活下來的可能性更高。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盡可能地列舉自己這邊的優勢。心中的緊張感,俱消退了許多,走在山坡上的雙腳,也變得輕快。不知不覺間,就來到了山澗的源頭。

正如珊珈先前所介紹,泉眼的水量非常充沛,已經在岩石上形成了一個翻滾著水花的“臉盆”。

整個“臉盆”的麵積有七尺方圓,仔細看去,“盆底”處還分布著七個拳頭粗的“子泉眼”。每個子泉眼兒,都在汩汩地冒水,甚至給人一種隨時可能噴湧而起的趨勢。

“我去洗一下手和臉,全是血,幹巴巴的很難受!”薑簡立刻就找到了理由,不由分說從珊珈和金花兩女肩膀上撤回胳膊,撒腿奔向“臉盆”,接住正在沿河“臉盆”邊緣外溢的泉水,清理手和臉上的血跡。

珊珈和金花兩個互相看了看,輕輕搖頭。

不一樣,眼前大唐少年與她們以前近距離接觸過的所有男子,都不一樣。

大多數波斯人都信奉拜火教,做事情也喜歡轟轟烈烈。想當初,哪怕明知泰西封已經即將失守,從城牆上輪換下來休息的波斯勇士們,也沒忘記找女人的尋求慰藉。

他們盡情地享受肉體的歡愉,然後無所畏懼地拔劍赴死。生命就像火苗一樣短促而熾烈。而眼前這個大唐少年,二十歲不到,卻沉穩得宛若湖泊。對於女人的身體,則欣賞遠遠高於渴望。

她們不清楚這樣到底好還是不好,但是,她們卻清楚地知道,除了身體之外,已經拿不出任何東西來酬謝對方,更拿不出任何東西,換取對方不顧性命的保護。

“別瞎想,能不能活著渡過這一劫,還不一定呢?”泉眼旁,薑簡心中偷偷叮囑自己。洗掉了手上和臉上血跡,又開始用清水拍打自己的脖頸。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時間沒有睡覺,或者連續見血的緣故,此時此刻,他心裏感覺非常怪異。仿佛有某隻沉睡已久的雄性野獸,在心髒中忽然醒了過來,讓他的身體和靈魂深處,都充滿了對異性的渴望。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詩》中的一首經典,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他的腦海。

當初讀的時候,他還曾經笑寫詩的人猴急。此刻,卻發現,自己那會兒其實根本沒讀懂。

耳後忽然傳來了一串腳步聲,嚇得薑簡手一抖,差點兒把捧起來的水,灑在鎧甲上。胡亂朝著臉上撩了一把水,他迅速扭頭,透過掛在睫毛上的水珠,看到一個嬌小的身影,快步走到了自己近前。

不是珊珈,也不是金花,她們兩個骨架都遠比眼前的女子高大,胸前還有波濤起伏。又用手快速在眼睛處抹了一把,薑簡終於分辯出來人是誰,低下頭,柔聲詢問,“阿茹,找我有事嗎?別怕,有我在,沒人能夠傷害你。”

“給我一張弓,五支箭。”來自契丹大賀氏的少女阿茹,臉上依舊帶著失去兄長的痛楚,目光卻明澈且堅定,“我要當弓箭手。我一直比止骨射得準,隻是力氣沒他充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