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龍吟般的號角聲忽然在對麵響起,壓住了所有絕望的咆哮。

唐軍再次發起了衝鋒,這一回,沒有驅趕任何潰卒為其開路,也沒有采取任何花哨的戰術。三股唐軍,全都排成了楔形陣,從正中、中左和中右三個方位,齊頭並進,就像三支脫離了弓弦的利箭。

“嗚嗚——嗚嗚——嗚嗚——”戰場左右兩側,也有號角聲響應。匈奴特勤阿波那、葛邏祿特勤塔石立,各自帶著三千同族勇士,也向阿史那咥運發起了進攻,堅決不給後者留絲毫扭轉戰局的希望。

“跟上我,一起向前,別管兩翼。”知道今日在劫難逃,阿史那咥運的頭腦反而變得格外冷靜,舉起橫刀向前指了指,隨即用雙腿狠夾馬腹。

“唏噓噓——”突厥名種特勒驃嘴裏發出一聲咆哮,無奈地邁開了四蹄。作為一匹馬王,它對危險的敏感,遠遠超過了同類。早就意識到自己這一次衝鋒,很可能有去無回。然而,作為最忠誠的動物,它卻無法抗拒主人的命令,隻能盡全力將速度加到最快,以此為自己和主人換取一線生機。

“駕,駕……”四千餘名突厥騎兵,也陸續策動坐騎,緊緊跟在阿史那咥運身後,如同飛蛾撲向了火焰,對左右兩側殺過來的匈奴武士和葛邏祿精銳不屑一顧。

在內心深處,他們同樣知道自己一方已經無力回天。哪怕狼神與大食講經人整日掛在嘴邊上那個所謂的真神,能夠聯袂出現,也不可能改變此戰的結局。然而,骨子裏殘存的驕傲卻告訴他們,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衝鋒的途中,而不是在逃命的路上,被某個部落的牧人像殺羊一樣割下頭顱。

他們是突厥人,他們狼群裏的王。而王者,隻能死在王者之手,也不能倒在狐狸和豺狗的嘴下。

突厥與中原爭雄了近百年,先是大周,然後是大隋和大唐。最強盛之時,曾經差一步就打進大唐的國都。倒在中原勇士的刀下,對突厥男兒來說並不算恥辱。而匈奴人和葛邏祿人,一個是曾經被突厥追殺的滿草原亂竄,一個曾經匍匐在突厥人腳下搖尾乞憐,他們哪有資格送突厥男兒最後一程?

死戰,哪怕身首異處,也不能讓唐人看了突厥人的笑話。追隨著阿史那咥運的帥旗,四千多名突厥騎兵半步不落。一股無形的殺氣衝天而起,刹那間,讓陽光變冷,讓天空中的流雲為之變色。

“唏噓噓噓——”**青敏銳地感覺到了撲麵而來的殺氣,用咆哮聲提醒自己的主人,同時將速度加到了極限。

馬背上的薑簡,同樣察覺到了敵軍的決絕,心中卻沒有湧起任何緊張,反而渾身上下的血漿為之沸騰。

他喜歡這種敵軍麵對麵策馬廝殺的感覺,規則簡單,敵我分明。你隻要把兵器對著前方,以比敵人更快的速度揮動,就能將對手斬於馬下。不用考慮對手是誰的兒子,誰的孫子,也不用考慮對手背後還站著什麽大人物。你的側翼和身後,永遠都可以交給同伴,而不用時刻擔心自己的人的擎肘,甚至捅刀!

而如果回到長安,情況可能就要完全要反過來。規則越來複雜多變,掌權者能夠在彈指功夫裏給出好幾種完全不同的解釋,彈指之前和彈指之後,兩種解釋可能截然相反。你也分不清站在你身側和身後的人,到底是朋友,還是敵人,也許昨晚還把盞言歡,天明後就要按劍相對。

薑簡清楚地知道,打完了眼前這一仗,自己的報仇之旅,就基本結束了。失去了援軍的車鼻可汗,不可能擋得住高侃的進攻。無論此人選擇投降,還是戰死,突厥別部覆滅都是定局。自家姐夫韓華和整個大唐使團的在天之靈會得到告慰,突厥人捏造的謠言,也會在唐軍攻入突厥王庭那一刻真相大白。

自己不可能一直留在瀚海都護府,無論是為了維護自己和婆潤之間的友誼,還是為了避嫌。而大唐朝廷,也不可能讓自己繼續留在那裏,無論是念在他的功勞上,還是考慮到他這一年半來的諸多出格之舉。

姑息車鼻可汗,令其不斷做大的人,不止是燕然大都護李素立一個,李素立沒那麽大本事,隔絕內外。當初打著皇帝陛下病重,不宜動怒的借口,強迫自家姐姐放棄為姐夫鳴冤的,也不止是兵部尚書崔敦禮一個。崔敦禮跟車鼻可汗非親非故,犯不著為了此人毀掉一世英名。

這背後,必然藏著一個更深的秘密,至今沒有被揭開。薑簡發誓,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到答案。

所以,薑簡知道,自己終將回到長安去,麵對那些不喜歡的人,不喜歡的那些事。自己還有學業沒有完成,自己也需要把杜七藝、駱履元等人完完整整地帶回去,並且給這些朋友們一個交代。

此戰,既然已經接近是,或者就是自己在塞外的最後一戰,薑簡不希望留下任何遺憾。他需要在草原上畫下一個完美的收尾,然後開始另外一場戰鬥。為了姐夫韓華,為了師父吳黑闥,為了朋友蕭術裏、瑞根、洛古特和羽棱鐵奴,為了所有盼望著草原能夠安寧下來,戰爭能夠盡快結束的人。

此時此刻,薑簡能夠清楚地看到對手臉上的悲壯,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對手心中的絕望,然而,他卻不會因為對方的悲壯和絕望,就放下自己的黑色長刀。

他會給對方一個痛快,也有能力給對方一個痛快。他慶幸此時此刻,心中充滿悲壯和絕望的,不是自己和朋友們。

師父說過,他可以老,但是大唐不能老。如果大唐老了,亂世就會降臨,無數車鼻可汗就會爭相跳出來,將大唐分而食之。

薑簡出生於貞觀年間,未曾經曆過亂世,然而,一路西來,卻親眼看到無數被突厥人洗劫過後的部落殘骸。

比傳說中的地獄都要淒涼,除了正在啃噬白骨的烏鴉和野鼠之外,看不到任何生機。偶爾有風吹過,白骨立刻發出“嗚嗚”的聲音,仿佛不甘離去的靈魂,在訴說著心中委屈和仇恨。

必須讓作惡者付出代價,無論其有多少理由。既然大食人將爪子伸向了東方,就必須品嚐斷腕之痛。既然突厥人製造了那麽多殺孽,就必須血債血償。

從今往後,這片草原上,屬於漢人,屬於室韋,屬於契丹,屬於同羅、奚、霫和所有願意彼此兄弟般相處的部落。唯獨不屬於視他人為奴隸,且毫無信譽可言的突厥。更不會屬於四處煽風點火,然後自己跳出來坐收漁翁之利的大食。

薑簡無法殺光所有勾結外敵的背叛者,也無沒有資格替朝廷做出決定,揮師西向,將煽風點火者犁庭掃穴。然而,他卻可以,先解決掉自己視線內的突厥匪徒和大食瘋子,讓其他背叛者和煽風點火者,心生畏懼,輕易不敢再談兵戈!

馬蹄奔騰,宛若風馳電掣。一匹通體漆黑的特勒驃帶著一名黑甲黑袍的突厥將領,迎麵闖入了黑刀的攻擊範圍之內。此人生得虎背熊腰,麵孔與薑簡一樣年青。此人的兩隻眼睛就像狼目一樣,泛著幽蘭色的光芒。此人身後,有親信高舉著一杆黑色的認旗,旗麵上,銀色的狼頭呲著猩紅色牙齒,凶殘且瘋狂。

不用問,薑簡就知道此人便是阿始那咥運,毫不客氣地揮動黑刀,來了一記力劈華山。“啊―――嗷!”阿始那咥運嚎叫著揮動橫刀上撩,將黑刀推歪。緊跟著手臂橫掃,雪亮的刀刃直奔**青的脖頸。

“當啷!”薑簡翻腕前挑,將橫刀磕開半尺之外。隨即手臂奮力前掄,黑色長刀在半空中化作一條皮鞭,狠狠抽向阿始那咥運的胸口。阿始那咥運嘴裏又發出一串長嚎,豎起橫刀護住自己的前胸。黑刀與橫刀相撞,火星四濺,金鐵交鳴聲刺激得人耳朵隱隱作痛。

“唏噓噓!”“唏噓噓噓!”**青和特勒驃咆哮著加速,彼此交錯而過。在雙方距離即將拉開的瞬間,阿始那咥運彎曲左臂,用掛在胳膊上的大食騎兵圓盾,護住了自家身體。同時反手掄刀,奮力回抽。

“當啷!”薑簡手中的黑刀砍中了圓盾,不得寸進。阿始那咥運手中的橫刀卻帶著呼嘯的風聲,直奔他的後頸。

“嘿!”電光石火之際,薑簡嘴裏發出一聲悶哼,在馬背上快速俯身,避開了對手的致命絕殺。阿始那咥運一擊不中,遺憾地收回兵器,還沒等他將身體恢複平衡,身背後卻有寒風呼嘯。

“呼——”一支投矛從薑簡左手中發出,直奔阿始那咥運的後心窩。阿始那咥運無論躲閃還是遮擋,都已經來不及,隻能盡量將身體向戰馬左側傾斜,避開要害。千軍一發之際,特勒驃忽然咆哮著跳起,四蹄淩空。投矛錯過了阿始那咥運,正中馬臀。

“唏噓噓噓——”特勒驃悲鳴著落地,前衝數步,彎下了四條長腿。寧可將自己摔得筋斷骨折,也不願意讓其主人摔傷。阿始那咥運一個翻身跳下坐騎,將橫刀揮舞得像風車般,護住自己的全身。他的親兵們呐喊著衝上前救護,沿途被薑簡接二連三砍下馬背,卻前仆後繼。

曲斌在馬背上快速俯身回抽,刀刃帶著風聲抽向了阿始那咥運的胸口,隨即不問結果,策馬緊隨薑簡腳步。阿始那咥運曲臂舉盾,及時擋住了刀鋒,還沒等他來得及緩過一口氣,陳元敬和李思邈兩人手中的橫刀再度化作長鞭抽至。緊跟著向他衝過來的,還有杜七藝、洛古特、駱履元和數不清的大唐健兒。

阿始那咥運左擋,右遮,動作快得令人眼花繚亂。他的親兵冒死前衝,距離他的距離越來越近。然而,最終還是有一把橫刀,搶在阿始那咥運被親兵護住之前,抽在了他的肩膀上。斷臂和大食圓盾一道飛起,阿始那咥運腋下出現了一條半尺上的傷口,刹那間,鮮血噴湧!“啊——”他嘴裏又發出一聲淒厲的狼嚎,圓睜著眼睛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