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崔敦禮再次低聲沉吟,良久,才苦笑著擺手,“賢侄女,不是老夫不肯幫這個忙。陛下日理萬機,如果隨便一個人都寫陳情書給他,他每天得看到什麽時候?另外……”
深深歎了口氣,他終究不敢泄露大唐皇帝李世民已經纏綿病榻的多日的秘密,隻好又硬著頭皮繼續補充道,“另外,那車鼻可汗惡人先告狀,已經上奏朝廷,控訴韓郎將和安調遮將軍兩人,試圖劫持他來長安,才導致雙方起了衝突。即便你的陳情書,能被陛下看到,朝廷總得派人下去調查一番,將結果上奏,陛下才好做出最終裁決!”
“世叔你也相信,亡夫和安將軍兩個,帶著不到五十人的使團,就敢在車鼻可汗的數萬大軍之中,出手劫持他?”薑蓉的眼睛裏怒火翻滾,卻仍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
她的身體有點兒單薄,臉色非常蒼白,然而,麵對著這樣一個病怏怏的女子,兵部尚書崔敦禮卻有些心虛,在肚子裏反複斟酌了片刻,才字斟句酌地回應,“老夫自然不信,滿朝文武,能被車鼻可汗這話騙住的人恐怕也不多。但是,漠北有那麽多部族在看著,眼下車鼻可汗又未公然豎起反旗,即便為了讓各部酋長安心,朝廷也必須先派人調查清楚了再做決定。”
“不知道朝廷要調查多久,才能出兵替我丈夫討還公道?”薑蓉的眼神迅速變得暗淡,卻仍有一絲微光,倔強地不肯熄滅。宛若風中搖曳的殘燭。
崔敦禮看得心中微痛,然而,作為一個老政客,他很快就將這一絲同情拋到了九霄雲外。想了想,按照自己熟悉的套路應付道:“這個,涉及到的事情可就多了。老夫一時半會兒,也給不了你具體時間。也許是半年,也許是一到兩年,怎麽說呢,要視具體情況而定。”
“如果一直調查不出來結果,我姐夫豈不就白死了?”自進入正堂之後就始終沒有說話的薑簡忍無可忍,上前半步,啞著嗓子質問。
“荒唐,此乃我韓家的事情,豈容你一個外人胡亂置喙?!”
“你們幾個站著幹什麽,還不把薑少郎請出去!”
兩個韓姓老者立刻抓住了表現機會,一邊大聲嗬斥,一邊吩咐同行來的家族晚輩們,把薑簡趕走。
“兩位族叔別忘記了,這是房子乃是我的嫁妝。即便亡夫在世,也不能隨便把我弟弟趕出門外!”薑蓉瞬間忘記了悲痛,一閃身,如同護崽的母雞般,將自家弟弟護在了身後。
“姐夫是我的授業恩師,他的事情,我為何沒資格管?”薑簡卻不肯讓姐姐替自己麵對幾名壯漢的圍攻,迅速從薑蓉身後繞了出來,先對兩位老者回嗆了一句,然後直麵三名準備將自己叉出門外的韓氏子弟,半步不退,“我練過武,奉勸幾位別自討沒趣,否則,大夥麵子上都不好看!
眼看著雙方就要大打出手,崔敦禮果斷皺起眉頭,低聲咳嗽:“嗯哼!”
“尚書當麵,休得無禮!”崔敦禮的侍衛,也狐假虎威,高聲嗬斥。
那韓家三個青年人原本就心虛,聽到咳嗽聲與嗬斥聲,果斷收起架勢,快步後退。而薑簡,瞬間也意識到,能否請朝廷發兵給自家姐夫討還公道,還要著落在這位崔尚書身上。趕緊雙手抱拳,鄭重謝罪,“剛才晚輩想起姐夫平時教導之恩,所以一時情急,還請世叔多多包涵!”
這就是平時讀書多,頭腦機靈的好處了。
按照大唐律法和世俗禮法,僅僅作為小舅子,他的確沒資格插手韓華的身後事。然而,如果再算上韓華的半個弟子身份,他就有資格與自家姐姐,共同麵對姐夫殉國後的所有狂風暴雨。
“韓郎將平時教導過你讀書?”崔敦禮的眼神瞬間一亮,收起怒容,和顏悅色地詢
“尚書別聽他一派胡言!他從沒行過拜師禮,隻是賴在自己姐姐家罷了!”
“師徒之事,豈能憑著空口白牙?崔尚書,切莫被這小子給騙了。他平時最喜歡結交市井無賴。”
兩位韓姓老者的反應也足夠敏捷,搶在薑簡回話之前,高聲插嘴。
韓華沒有兒子,剛才薑蓉又拒絕了從族中過繼幼兒繼承香火。如果坐實了薑簡的韓華弟子身份,恐怕朝廷賜給韓華的身後哀榮,至少有一半兒會落在這個他的頭上。這種情況,讓韓氏家族如何能夠接受?
“老夫沒問你們!”崔敦禮忽然動了怒,狠狠瞪了兩位韓姓老者一眼,高聲嗬斥。隨即,又迅速換上一副慈祥麵孔,將目光轉回薑簡身上,仿佛一位祖父看著自家嫡親孫兒,“都教了你什麽,可否說給老夫聽聽?”
“回世叔的話,主要講的是《五經正義》中的《易》和《春秋》,各自隻講了一半兒。”為了讓對方確認韓華的確跟自己有師徒之義,薑簡想了想,認真地回應,“此外,還教過晚輩《數》中的商功,方程和勾股,也隻傳授了小半兒,更深的沒來得及教。”
《五經正義》乃是大唐皇帝李世民親自指定的教材,包括《詩》、《書》、《禮》、《易》和《春秋》,想考進士,至少得熟讀前三本,並且能理解其中意義。所以大唐官辦學府當中,也主要以講授前三經為主。
而後兩經,《易》和《春秋》,通常都是做學問專用。能將其中主要內容信手拈來者,無一不是學問大家。
至於《數》,乃是君子六藝之一。學通之後,既可以去考科舉中的”明算”,合格後進入太史局、少府監、都水監,做錄事、主簿。又可以隻當成個人素質的一部分,為將來仕途發展做助力。
韓華肯親自傳授薑簡《易》、《春秋》和《數》,很顯然是準備將薑簡當做衣缽傳人了。崔敦禮學問高深,閱曆豐富,聽了薑簡的回應,立刻心中了如明鏡。
然而,比起確認韓華到底拿沒拿薑簡當弟子,眼下他更在乎的卻是,薑簡在薑蓉心中的地位。所以,一邊用眼角的餘光,觀察薑蓉的表情和動作,一邊繼續和顏悅色地詢問,“你平素可曾進學?是哪一座學堂?”
“回尚書的話,晚輩在四門學就讀。但學堂裏教的,遠不如姐夫講得深。”薑簡終究年少,猜不出崔敦禮為何有此一問,想了想,實話實說。
“還是四門學的高才啊,不知道幾時畢業?”崔敦禮點點頭,將韓家眾人和薑蓉,都晾在一旁,隻管繼續關心薑簡的學業。
“已經讀了三年半了,還有半年即可畢業。”薑簡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滿臉警惕地做答。
他猜不透崔敦禮的葫蘆裏,究竟賣什麽藥。然而,卻本能地感覺到,此人肯定不是胡亂問話,更不會閑著沒事兒,跟自己一個書生聊家常。
首選,雙方地位相差懸殊,一個是正三品兵部尚書,還加了二品光祿大夫頭銜。一個是個無品無級的書生。
其次,雙方關係,也沒那麽親近。自家父親已經去世好幾年了,生前跟崔敦禮並無私交,如果沒有姐夫遇難這件事,自己叫對方一聲世叔絕對是高攀。
然而,崔敦禮這個世叔,卻非常“仗義”。聽聞薑簡還有半年就能畢業,立刻低聲說道,“那也快了!按道理,四門學畢業,就可等待朝廷篩選,根據才能授予官職。你既然得了韓郎將的真傳,老夫作為韓郎將的恩師,就舉賢不避親一回。提前在兵部司給你留個八品主事位置,你畢業之後,便可以去為國效力。”
“這小王八蛋好運氣!”兩位韓姓老者聞聽,立刻羨慕的眼睛幾乎冒出火來。
大唐最近二十年來,國泰民安,有錢糧供養孩子做學問的人家越來越多。而讀書人多了,天下的官職卻有限,所以,即便太學畢業,想要立刻出仕,也要經過吏部一層層篩選,並且任職地點通常都遠離京畿。
而兵部下屬的兵部司主事,雖然隻是個八品小官,辦公地點卻在皇城門口兒。並且還掌管著低級將校的升遷和考績,絕對是實打實的肥缺兒!
與他們兩個的反應截然相反,聽了崔敦禮的承諾,薑簡先是微微一愣,隨即,麵孔就漲得幾乎滴下血來。
後退了半步,他躬身向崔敦禮抱拳,回應聲宛若咆哮,“多謝世叔抬愛,不過,小侄畢業之後,有意參加科舉,靠自己的本事博取功名。所以,就隻能辜負世叔美意了!”
“好,好,你有如此壯誌,老夫甚是欣慰。”那崔敦禮碰了一個軟釘子,也不生氣,隻管微笑著點頭嘉許。“這樣好了,科考之前,都要先行投卷。你把你平時寫的文章拿給我,老夫說不定能指點你一二。”(注:投卷,唐代科舉時,卷子不遮掩考生名姓。所以考生在參加科舉之前,會把自己平時的文章拿給高官過目,請後者為自己揚名。通常如果文章的確寫得好,高官也願意結這種善緣。)
‘我不會拿我姐夫的鮮血換取功名!’薑簡心中怒吼,卻依照平時姐夫韓華的教誨,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再度拱手,“多謝世叔抬愛,但……”
拒絕的話還沒等說完,他的手臂忽然被自家姐姐薑蓉狠狠扯了一下。緊跟著,耳畔就又傳來了姐姐的聲音,“世叔如果能指點他,是他三生修來的福氣。侄女先代替父親和亡夫,謝過世叔!”
“阿姐,不,我不能拿姐夫的性命做交易。我如果這樣做了,還是個人……”薑簡又羞又急,轉過身,一把扯住正在向崔敦禮拜謝的薑蓉,高聲阻止。
“還想叫我姐姐,就聽我的!”薑蓉卻一改平日對弟弟的溺愛,扭過頭,狠狠瞪著他的眼睛嗬斥。隨即,一甩手,掙脫了他的拉扯,繼續向崔尚書行禮,“世叔不必管他,和亡夫的事情,全憑世叔做主。”
“阿姐……”薑簡無法接受,自家姐姐忽然換了一個人,氣得連連跺腳。
“出去!”薑蓉快速起身,手指門口,“現在。後院等著。我和你姐夫的家事,不要你管。”
話說到一半兒,她忽然覺得嗓子發甜,熱血瞬間就湧滿了嘴巴。然而,她卻咬緊牙關,將血狠狠咽回了肚子裏。
薑簡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卻看到了姐姐嘴角處滲出來的血絲。瞬間嚇得魂飛天外,先低低地喊了一聲,“阿姐”,隨即,扭頭快步走出了門外。
“高明!怪不得以文官之身,卻能做到兵部尚書。”兩位韓姓長者看得欽佩不已,在肚子裏按挑大拇指。“知道這小妮子,最在乎的就是她弟弟。三言兩語,就拿住了她的軟肋。”
“我弟一直視亡夫為師。”用目光押送薑簡離開,薑蓉先悄悄抹掉了嘴角的血跡,然後再度溫聲細語地向崔敦禮賠罪,“所以,他先前傷心過度,舉止狂悖,得罪之處,還請世叔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不是她骨頭軟,而是,被對方抓住了最痛處。
對方可以一句話,就委任她弟弟薑簡為八品兵部司主事,就能讓他弟弟去邊疆去做一個大頭兵。
對方,可以托著他魚躍龍門,也可以把他弟弟踩入泥坑。
她可以豁出去一切,為丈夫求個公道。
然而,這件事卻與她弟弟薑簡無關。她不能拉著薑簡一起犧牲
施禮完畢,她緩緩站直身體,決定不再做任何掙紮。眼睛裏已經沒有了眼淚,臉色雖然蒼白卻平靜,就像冬日傍晚的無風的雪野。
崔敦禮看得心中沒來由又是一陣發緊,想了想,柔聲回應,“世侄女放心,老夫非但不會怪罪他,反而覺得他是一個難得的有情有義之人。答應指點他寫文章,不僅僅看在他是韓郎將弟子的份上,還因為他自己的確也人才難得。至於朝廷對韓郎將的撫恤和賞賜……”
他將目光轉向韓家兩位老者,聲音同時提高了三分,“不會因為老夫舉薦了薑簡,就減低分毫、”
“多謝崔尚書!”
“多謝光祿大夫!”
兩位韓姓老者喜出望外,趕緊躬身行禮。
“如此,侄女就代替亡夫,多謝崔尚書!”她的言談舉止,越來越彬彬有禮。仿佛禮貌,可以成為無形的鎧甲或者拐杖,為她提供最後的保護與支撐。
又一次向崔敦禮行了個晚輩之禮,她低聲告辭,“請允許侄女先行告退。關於郎君的身後撫恤具體細節,世叔跟我兩位叔公商量就好。無論結果如何,侄女都絕無二話。”
“對,對,對,我們替你張羅。我們替你張羅!”兩位韓姓老者如蒙大赦,立刻上前接替了她的位置。
“世侄女且慢。”崔敦禮心中,卻湧起了幾分內疚。深吸了一口氣,向前追了半步,低聲補充,“放心,朝廷肯定會給你一個交代,或早或晚。相信老夫,老夫隻要還在兵部尚書的位置上,就不會讓韓郎君他們幾個的血白流。”
這其實是他唯一能給對方的東西,不代表朝廷,隻代表他本人。什麽時候能夠兌現,如何兌現,也不敢保證。
然而,薑蓉卻聽到了心裏頭。轉過臉,目光裏難得又出現了幾分生機,“當真?多謝世叔。那侄女就等著世叔的好消息了。”
隨即,手扶著牆壁,一步步走出了門外。
“崔尚書勿怪,她,她婦道人家,見識短!”
“崔尚書勿怪,她悲傷過度,說話有失考量。”
此時此刻,兩位韓姓老者,根本顧不上管薑蓉的死活。趕緊一道向崔敦禮躬身賠罪,“為國而死,死得其所。您老放心,朝廷無論怎麽安排,我們韓家都絕無怨言。我們韓家……”
“剛才說好的事情,除了過繼孩子給我世侄女之外,老夫一樣不會少了你們!”崔敦禮心中又是鄙夷,又是憤怒,瞪了二人一眼,咬著牙吩咐,“但是,如果讓老夫聽聞,有誰貪得無厭,欺負了我世侄女和世侄,哪怕他親叔叔薑行齊不出頭,老夫也一定要為他們姐弟倆討一個公道回來!”
“放心,您老放心。”
“不敢,我們絕對不敢。我們韓家,也不算是小戶,怎麽可能虧待了他們?放心,您老一百二十個放心。”
兩位韓姓老者,沒口子答應。唯恐答應慢了,惹惱了這位實權尚書,讓家族什麽好處都撈不到。
“扶住我!”將崔敦禮最後這幾句話,都聽在了耳朵裏,已經走到正堂後門之外的薑蓉忽然沒了力氣,身體一軟,將頭重重地砸在了迎過來的自家弟弟的肩膀上。
“阿姐,阿姐你怎麽了?阿姐……”薑簡嚇得魂飛魄散,一邊用雙手攬住薑蓉的腰,一邊低聲呼喊。
“別慌,我就是累了!”薑蓉的聲音低得宛若蚊蚋,努力靠緊自己的弟弟,不讓身體倒下“慢點走,別讓我倒下。我必須站著離開這裏。”
“嗯!”薑簡點了下頭,強忍眼淚,雙臂發力。將自家姐姐雙腿抱離地麵,半托著,一步步一步送回了後宅。
“阿姐,你別生氣!”
“阿姐,跟他們生氣劃不來!”
杜七藝、杜紅線和駱履元三個,也看出了不對勁。一邊上前幫忙,一邊小聲安慰。
在他們三個的全力協助下,薑簡終於毫無破綻地,將自家姐姐送進了屋,還沒等繼續將薑蓉朝**攙,耳畔卻傳來了“哇”地一聲,慌忙扭頭看去,隻見薑蓉雙目緊閉,嘴唇灰白,半邊身體,都被剛剛吐出來的鮮血染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