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她自己也覺得那笑容擺得有些僵,盛寶華不再說什麽,埋頭扒飯,可憐的孩子,半個多月沒有見過米粒了。

再一次回到這悅來客棧,盛寶華不是不感慨的,興衝衝地踏足江湖,如今竟要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去麽?

縱使她精靈古怪,滿肚子壞水,可她到底隻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懷著豪情壯誌踏足她夢想中的江湖,卻被撞得滿頭是包,甚至差一點將小命都給交待了。她第一次見識到江湖的黑暗,而這一切,還都是她自己挑中的壓寨相公教會她的。如今想想,一切竟都是她自找的,畢竟當初慕容雲天不止一次地告訴她,江湖不適合你,回去吧。

可是她竟都當作耳旁風了,她不顧他的意願,一廂情願地粘著他。現在想想,在白湖山莊的時候,他肯定很厭煩她的存在吧,如若不然,又豈會由著曲清商毒殺她,還迫不及待地幫她“棄屍”。

而她……嗬嗬,居然還告訴他,她信他。

他肚子肯定在笑她是個大笨蛋。

……就像當初在這悅來客棧裏,他讓她在這裏等他一樣。

隻是敷衍。

隻是敷衍而已。

她明明都知道的不是麽。

此時的盛寶華就像在外頭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無比的想家,無比地想念一慣寵她的阿爹和小胡子叔叔。

“慢點吃慢點吃,小心噎著,嚐嚐這個菜心呀~”財如命順手拉了一張椅子,在盛寶華身旁坐下,眼睛卻打量著坐在盛寶華對麵的那名瘦弱男子,雖然他看起來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而且衣衫也很是破舊,但舉止之間卻顯示著良好的修養,來曆顯然不俗。

什麽叫烏鴉嘴,財如命就是,他這話剛說完,盛寶華脖子一梗,真的被噎著了。

“哎呀哎呀,都叫你慢點吃了。”見她噎得直伸脖子,眼泛淚光,財如命忙站起來替她拍背,正打算叫來福倒茶,便見一雙蒼白修長的手舀了一碗清湯,送到盛寶華麵前。

眉一挑,財如命看向坐在盛寶華對麵的瘦弱男子。

慕容月瑤沒有看那一身銅臭的掌櫃,隻輕聲道,“小心點,有些燙。”

盛寶華趕緊接過,吹了吹便喝了一口,這才緩過勁來。

財如命側過頭,饒有興致地看著盛寶華,眸中含笑,這小姑娘怎麽老能惹上不該惹的人物呀。

對上財如命似笑非笑的眼睛,盛寶華扁了扁嘴,忽然覺得委屈無限,她哇一聲便哭了出來。

財如命的臉色一下子便青了,剛剛還淡定無比的掌櫃立刻慌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喂,你別哭……”

沒錯,財如命最受不了女人的眼淚了,雖然盛寶華還不算是個成熟的女人……

“阿命,他們都欺負我呀……嗚嗚……他們都欺負我……我差點就死掉了……嗚……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阿爹……阿爹……”

“呃,你乖……乖……不要哭了……”財如命鐵青著臉,任由盛寶華將鼻涕眼淚糊進懷裏,還僵著手輕撫她的背。

坐在他們對麵的慕容月瑤看著哭得快喘不過氣的盛寶華,神色有些複雜,這半個月來,她一直十分強勢地給他治傷,帶著他走出那片沒有人煙的荒野,以至於他快要忘記她隻是一個小姑娘的事實,此時看著她趴在那滿身銅臭的掌櫃懷裏哭鼻子的樣子,他忽然有些不舒服。

旺財買了衣服回來,便見盛寶華姑娘趴在自家掌櫃懷裏哭得淒淒慘慘,總是笑眯眯的掌櫃正僵著臉安慰,而來福正一臉興奮地和客棧裏其他不明0真0相的群眾一起地圍觀財如命難得的失態。

“啊……旺財回來了,快快,去洗個澡,洗個澡就舒服一點了。”聽到門口的響動,財如命一格一格地回過頭來,然後一副見到救星的表情,立刻扯開盛寶華,如是道。

他忍是很辛苦才沒有說,盛寶華身上的味道實在是嗆人,也不知道多久沒洗了。

哭得直打嗝盛寶華這才饒過財如命,她吸了吸哭得紅紅的鼻子,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把憋在心底很久的一股怨氣徹底地抒發了出來,覺得舒服了許多。

“盛姑娘,您要的衣服在這裏,我領你去客房吧。”見自家掌櫃正對著自己使眼色,旺財忙抱著衣服走上前。

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淚,盛寶華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她點點頭,接過新衣衫,遞了一件給對麵的慕容月瑤,便跟著旺財上樓。

房間早就準備好了熱水,盛寶華謝過旺財,便關上房門洗澡。

褪了衣衫,散開頭發,她踏進浴桶,緩緩坐入水中,舒服得起一身雞皮疙瘩,嫋嫋的水氣間,盛寶華低頭掬起一捧水洗了洗臉,洗去了半個多月的風與塵,每個毛孔都舒服起來,仿佛重生一般。

痛痛快快洗過澡,換上旺財買回來的新衣衫,旺財買的衣衫很合她的心意,紅色的長裙,繡著雙蝶,十分漂亮。盛寶華隨便將頭發束成一束,便走出房間,敲響了隔壁的門。

門很快便開了,慕容月瑤站在門後,一身水青色長衫,也剛洗過澡的樣子。

“可以進去麽?”盛寶華仰頭看他。

慕容月瑤看了看她濕漉漉的頭發和略略有些紅腫的眼睛,無聲地側過身,讓她進門。

盛寶華大咧咧地坐下,自己倒了茶,遞了一杯給慕容月瑤,另一杯捧在手裏慢慢喝。

“你什麽時候走?”有些突兀地,她問。

慕容月瑤抬眼看她,微微蹙眉。

“不要這樣看我,我們早晚都要分道揚鑣的,你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吧,比如報仇什麽的。”盛寶華聳聳肩,“我也要回寶雲山了。”

“寶雲山?”慕容月瑤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

“嗯,我家。”盛寶華點點頭,“我要回家了。”

“你家……住在寶雲山?”慕容月瑤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怪異。

“咦?你居然不知道寶雲山飛天寨?”盛寶華一臉的不可思議。

這實在不能怪他,因為因為身體的原因,他已經很久沒有踏出過慕容府,自然不知道寶雲山飛天寨已經是江湖上一個不算小的勢力了。

隻是……寶雲山飛天寨的盛寶華?慕容月瑤的表情更怪異了,一段已經快被他遺忘的記憶忽然就浮現在心頭。

因為他從小身體孱弱的緣故,母親怕他養不活,便聽了算命先生的話,給他取了一個女孩的名字,說是好養活,而且將一直將他關在府中,從來不準他踏出府門半步。於是他隻能羨慕地看著小他半歲的弟弟慕容雲天走街串巷,還美其名曰是行走江湖。

關於盛寶華的記憶,是在十年之前,許多事情都還沒有發生的時候,那時,慕容雲天還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弟弟,相比從小被關在府中養大的他,十六歲的慕容雲天已經在江湖上小有名氣。事情的緣起,是從小生活十分枯燥的他聽三叔說起江湖上最大的邪惡勢力月洗樓,還聽說武林正道人士已經集結,準備聯合將月洗樓殲滅,年少熱血的他十分渴望親臨這場盛事。

於是那天,慕容雲天便瞞過他母親的耳目,帶他溜出府去。

雖然當他們趕到的時候,月洗樓樓主守月已經被武林盟主王景言斬於刀下,但回程的路上,還是發生一件小有意思的插曲。

第一次出府的他遲遲不願就這樣回去,便沿著街亂逛,逛著逛著,便瞧見一個穿著大紅襖,紮著雙髻,圓圓胖胖像個小阿福一般的小女孩正含著手指頭,站在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前麵,對著那滿滿插著糖葫蘆的草垛子流口水。

那小販估計見她可憐又可愛,便殷勤地拔了一根糖葫蘆遞給她,隻是那時的慕容月瑤哪裏曉得,從小母親便教他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於是在母親荼毒中長大的慕容月瑤覺得他有了一次當大俠的機會,他激動地像無數次想象中那樣路見不平,拔劍上前,指向那小販,怒喝道,“大膽賊人,居然敢當街拐賣小孩!”

可憐的小販哪裏見過這陣仗,嚇得跪倒在地,連連求饒,他瞧著那小販畏畏縮縮的模樣,心裏有些明白是烏龍了,不由得微微紅了臉,悻悻然收劍。

那小販見他收了劍,嚇得連滾帶爬地跑掉了。

隻留下在風中石化的慕容月瑤和笑得直打滾的慕容雲天,還有某個含著手指頭對著大俠流口水的小姑娘。

“大俠~”小女孩揪了揪他的衣角,眼巴巴地瞅著他,軟軟糯糯地換,亮晶晶的,小狗兒一樣的眼睛裏滿滿的都是崇拜。

“咳,我……我該回家了。”慕容月瑤尷尬地看著她。

小女孩揪著他的衣角不放,眼睛忽閃忽閃的。

後來……他走到哪,那小女孩便跟到哪,最令他抓狂的是,那小姑娘走也不忘糖葫蘆,硬是扛著比她人還高的糖葫蘆垛垛跟在他屁股後麵跑。見她扛著一個糖葫蘆垛垛跑得跌跌撞撞萬分艱難,從小立誌當大俠的他隻得萬分無奈地替她扛。一路問她什麽都是一問三不知,慕容月瑤這才覺得事情大條了,正在他扛著一個糖葫蘆垛垛拉著一個隻會流口水的小姑娘頭痛萬分的時候,剛巧碰上三叔,三叔發現了她兩側耳垂上有兩粒痣,那痣極易被誤看成是耳洞,這樣明顯的特征,便告訴他這小姑娘八成是寶雲山飛天寨盛飛天失蹤了好久的女兒。

誤打誤撞,也算做了件好事,據說這小姑娘從小被人拐走,盛飛天一直懸賞尋人未果,倒是被他做了個順水人情。

將她送回寶雲山飛天寨的時候,她仍抱著他的手臂不肯放開,烏溜溜的眼睛瞅著他,奶聲奶氣地說,“大俠大俠,你不要走嘛,留下給我當壓寨相公啊!”

他已經被這小姑娘磨得沒了脾氣,甚覺無奈,揉了揉她的腦袋拔腿便要走,結果那小姑娘居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眼淚鼻涕一起流,一邊哭還一邊嚷嚷著,“相公!相公!”

他隻得轉身拉她,她卻賴在地上不肯起來,仰著哭花的小臉,眼淚汪汪的瞅著他,嘴裏還嘟囔著,“你給我當相公不?”一副不同意就繼續哭給他看的樣子。

當時,他是怎麽回答的?他好像十分無奈地掏出手帕擦去她滿臉的鼻涕眼淚,然後又捏了捏她粉粉臉頰,笑著說,“你太小了,等你十六歲的時候再來找我吧。”

“那你叫什麽名字啊?”胖乎乎的小姑娘可一點兒也不好唬弄,她眨巴著眼睛,追問。

他糾結了一下自己十分女氣的名字,又糾結了一下這起十分烏龍的事件,再看了一眼旁邊忍笑忍得很辛苦的慕容雲天,老神在在地報出了一個名字,“慕容雲天。”

事後,那小姑娘還不知道從哪裏偷了根木簪給他,說是什麽定情信物,他不習慣用,轉手就丟給慕容雲天了,倒是慕容雲天看起來喜歡得緊,一直佩著。

隻是後來……慕容雲天因為私自帶他出府的事情,受了好一頓罰。

再然後……便發生了很多事情,那一段回憶,原成了他記憶裏唯一的鮮活,鮮活到令一直生活在灰色世界的他無力回顧。

“喂喂,你在發什麽呆?”一隻白生生的小爪子在她麵前晃了晃。

慕容月瑤回過神來,輕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視線落在她的耳朵上,因為剛剛沐浴過的緣故,兩隻耳朵看起來粉粉的,分外可愛。在小巧瑩潤的耳墜上,果然有一顆小小的痣,看起來十分像耳洞,他故意問道,“你為何不戴耳墜?”

“我沒有耳洞呀。”盛寶華眨了眨眼睛,然後一臉的了然,伸手揪了揪自己的耳朵,“那個不是耳洞啦,是兩粒痣哦,我阿爹說耳朵上長痣的孩子最孝順了,所以一直沒讓我打耳洞,怕傷了痣。”

難怪他會覺得盛寶華那個名字十分耳熟,原來竟是她。

確認了她便是當年那個穿著大紅襖,對著糖葫蘆流口水的小女孩,說不上來為什麽,慕容月瑤竟有些高興。

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盛寶華也沒有多說什麽,她站起身,從懷裏拿出一個荷包放在桌上,“這裏有一些銀兩,還有幾顆珠子,我雖然不知道你是什麽人,但你吃了這樣大的虧,想必是要討回來的,我們相識一場也算緣份,其他我也幫不到你,這些留給你,反正我回家也用不著了。”

慕容月瑤看著她,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麽,她說得不錯,慕容府他是一定要回去的,該討回來的東西他都要去討回來,那些背叛他的人,那些屬於他的東西。

這半個月,他經曆了人生最不可思議的事情,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差點被自己的弟弟殺死,墮崖生死一線間,卻是眼前這個會哭鼻子又異常強悍的少女救了他,帶他走出荒野,現在,還給他留下盤纏。

“那……再見。”盛寶華學著江湖人士那樣,不倫不類地抱了抱拳,轉身走出房間,替他帶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