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夜晚,伏在藏書閣的樓頂上,寧嶽風不禁打了幾個寒戰。
不過,隨著後花園出現了燈火,他的“熱情”瞬間就被點燃了:有正門不走,非要走後花園的角門,還是在夜裏,這顯然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
而越是見不得人,寧嶽風此刻越是喜歡。
寧嶽風居高臨下,一直看著燈火在移動,約莫六七個人隨著燈火穿過了花園,然後朝東麵走去,最終停在了第三進東麵的一個院子裏。
隨著院子正房中燈火亮起,其中三人進了院子朝正房走去。等走到門口之後,隻有兩人進了房門,而餘下那人則守在了門外。
寧嶽風沒有多想,迅速從藏書閣上攀下,然後一路朝那院子摸去。
等到接近院子時,他避開了在院門處把守的三人,繞到了院子北牆下,然而豎起了耳朵。
以寧嶽風的聽風之力,在這個距離,即使房中人是竊竊私語,他也足以聽得清清楚楚。
在聽了幾句之後,寧嶽風也確定了房中隻有三人,皆為男子。不過聽著聽著,他也不禁心跳加速。
“令尊病體如何了,想來當日府上一別,已有半月未見了。”說話的是一名男子,聽聲音大約也在六十歲開外了。
“多謝楊少府掛念,想是回洛陽的路上遭了風寒,加之來去匆匆,旅途勞頓,我家阿爺這會確實病得不輕,藥也用了有十餘副了,卻一直還是虛弱乏力。”一名聲音像是中年男子的人回道。
“楊少府”三字,寧嶽風聽得十分清楚,也隨即認定,這位老者便是自己要尋的楊景修無疑。
“楊公此番親赴京城,的確是勞苦,亦可謂功高,若是換做別人怕是無此成效。”楊景修回道,“不過,賢侄也不必過於擔憂,楊公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大事初定,不日他自當會痊愈的。”
“希望如此。”中年男子回道,“不過說到大事,晚輩來時,阿爺也曾經反複念叨,不知西蜀那邊情況如何了?”
“老朽今日請二位前來,也正是為了此事。”說著,楊景修似乎壓低了聲音,“老夫派去之人今日剛回,還帶回了西蜀王的密信。”
“西蜀王怎麽說?”此時,另外一個聲音出現了,聽上去也在四十歲上下。
“他依然未答應即刻出兵,說是還要待機而動。”楊景修回道。
“這個老匹夫,為何如此言而無信?”那中年男子不禁罵道。
“崔郎君先莫動氣,在老夫看來,西蜀王雖然野心勃勃,卻為人十分謹慎,他不敢擅動,恐怕也是擔心時機尚未成熟。”楊景修道。
當“崔郎君”三個字鑽進寧嶽風耳朵裏,他心裏猛然一驚。
僅以三人對話中的稱呼來看,這三人應該是兩個姓楊,一個姓崔。難道真是“隴西崔楊”和“博望楊”?
寧嶽風來不及細想,隻能繼續聽下去,因為三人口中還出現了一個“西蜀王”。
“時機不成熟?”崔姓男子不屑道,“如今靖涼王已死,涼州也已擁兵自立,一旦北麵戰事一起,不正是他揮師北進,染指中原的大好機會嗎?”
“崔郎君說的是,可畢竟北戎尚未攻破涼州,羅家也尚未和朝廷刀兵相見,那西蜀王按兵不動也是情有可原。”楊景修又道。
“這個姓柴的,還真是個老狐狸。”此時,楊姓中年男子也道,“看來他是想坐收漁翁之利了。”
“嗯,我等的確有些小看他了。”楊景修道,“如今想來,當初他肯將蜀錦織術相授於我等,也不僅僅是貪圖那幾十萬兩的軍資而已。”
“少府此話怎講?”
“老朽以為,其實當初聖人頒下蜀錦令之後,西蜀王便已經識破了此乃齊紈魯縞之計。”楊景修道,“所以,他才將計就計,將這蜀錦織法傳授於我等,一來可以利用我等用私錦假冒蜀錦賺取銀錢以充軍資;二來,也就此造成蜀錦巨量湧入我大夏,西蜀傾全境之力廢耕植桑的假象。其實,按照老朽這兩年的估算,大夏每年所耗蜀錦中真正來自西蜀的隻有十之二三而已,以西蜀田地而論,遠不到耕地耗盡之數。”
“若照少府所言,我等豈不是在為他人做嫁衣了嗎?”崔姓男子道。
“也不盡然。”楊景修似乎笑了笑,“既然西蜀王暗藏心機,老朽也自然會留有餘地。實不相瞞,我等這兩年暗中運至西蜀的軍資共計三十餘萬兩,看似數額龐大,但實則也隻是私錦之利的十之三四而已。”
“少府果然是老謀深算。”崔姓男子道,“不過,那西蜀王就不曾有疑嗎?”
“嗬嗬,他一西蜀小國又怎知我大夏海量之財,在他看來,一年十餘萬兩白銀已是了不得之數了,你要知道,西蜀一年賦稅所得也就是二三十萬兩銀子而已。”楊景修道。
“可即使如此,我等對其也缺乏製衡之法,他要是執意不肯出兵,似乎也拿他沒有辦法。”楊姓男子道。
“未必。”楊景修道,“老朽記得你阿爺曾經說過,西蜀之地曆來民力匱乏,養兵十萬已是極限。可據老朽所知,西蜀王如今卻操練了十五萬人馬,這顯然已經超出了其國力承受,軍餉補給暫且不論,光是這多出來五萬人馬的甲胄、軍械和馬匹的耗費,那姓柴的怕是還尚有不小的虧空。”
“少府此言當真?”楊姓男子追問道。
“老朽雖說當年隻是執掌少府監,不過軍備之事卻也還知曉一些。”楊景修有些得意地道,“二位賢侄或許不知,以我大夏府兵為例,一萬人要裝備齊整,便需要百萬兩銀子,即使西蜀之兵裝備減半,也是五十萬兩白銀,這西蜀王如此急於擴軍,錢從何來?”
“那楊少府的意思是?”
“我在給西蜀王的密信中其實也與他明言,隻要他出兵取下益州,老朽便會有三十萬兩白銀奉上。”楊景修道,“益州不取,銀兩便不到。”
“那他若是依舊不肯呢?”
“賢侄放心。”楊景修又道,“西蜀王為人謹慎不假,可野心勃勃也是真,他當初肯與我等相謀,也必定是抱有染指中原的野心。況且,當年的滅國奪妻之仇,他豈能輕易罷休?”
“可是,倘若他真要報滅國之仇,到時候怕是不會再遵守漢水之約了吧。”崔姓男子問道。
“的確有此可能。”楊景修道,“不過,楊公與老朽當初便議過此節,其實所謂漢水之約不是要害,甚至何人能染指中原也不重要,真正的重要的是科舉之製必須廢除,這才是我等世家高門累世不墜的根本所在。”
“嗯,我阿爺也說過,改朝換代自有天數,廟堂變幻周而複始,而我等世家之本,在勢在道,而不在運。所謂勢者,乃是代民心為我所用,我之所見便是民之所見;而所謂道者,則是攫民利築我根基。”楊姓男子道,“可若是天下一統太久,為帝王者難免會有行天道之心,而廣開科舉,便是妄圖以寒門庶民與我等世家分庭抗禮,這與那些泥腿子喊出的“均平富”是一個道理。”
“楊公的意思是,天下紛爭反而是我等因勢利導的大好時機?”崔姓男子道,“可是自古天下分合之勢皆有複始,最終總會有雄才偉略者現世,我等又該如何?”
“那是自然,常言道,皇帝輪流坐,明日到誰家?”楊景修道,“不過,管他是誰坐了天下,隻有得士族擁戴,這位子才能坐得穩當,隻要我等依然是天下士族的領袖,誰做皇帝還不是在我等的掌控之中。”
“所以,這也是楊少府要小侄去試探小秦王的緣故嗎?”崔姓男子立即問道。
“賢侄果然是一點就通。”楊景修道,“你別忘了,小秦王也姓翟,有了他做旗號,我等便可師出有名,清君側也罷,攘夷狄也好,也不至於留下個謀逆篡位的惡名。”
“對了,賢侄這口風探得如何了?”楊景修隨即又問道。
“小侄以陪打馬球之名,這幾日去了王府多次,也探過小秦王的口風。”崔姓男子道,“可小秦王始終出言謹慎,未置可否。”
“是嗎,看來這小秦王怕是享樂太久,沒有了雄心了。”楊姓男子道。
“不過,在小侄看來,靖涼王之死似乎對他觸動不小。”此時,崔姓男子接著道,“雖然他嘴上不說,恐怕心裏也多少有唇亡齒寒之意。”
“嗯,這也難怪。”楊景修道,“當初太祖分封天下諸王,唯有秦王和靖涼王可享世襲罔替,如今靖涼王一死,小秦王自然會有同命相憐之感。”
“以小侄看來,小秦王之所以還在猶豫,怕是也與手中兵馬不足有莫大關係。”此時,楊姓男子又道,“畢竟關隴道一地總共隻有不到二十處折衝府,區區兩萬人馬而已。”
“賢侄所言亦有道理。”楊景修道,“不過,老朽倒是以為此事不難。”
“楊少府是有何妙計嗎?”
“二位賢侄莫非忘了,當年先帝攻取西蜀時,就曾經借過……”
楊景修話還沒有說完,房門突然被撞開了。
寧嶽風隨即聽到了第四個人的聲音:“大郎,有人闖進了大郎房內。”
“什麽?是何人?可曾拿住?”楊景修厲聲問道。
“小人已經命人去追捕了,不過……”來人回道。
“廢物!”楊景修明顯是在罵道。
在罵完這句之後,房內隨即沒有了聲音。
此時,寧嶽風心裏也是一驚:居然還有其他人夜探了楊家。
隻是,此人找錯了地方,聽方才那位下人所言,此人是跑到了楊景修所住的正房去了。
而且,此人的意外出現也打斷了三人的對話,他們的深夜密談顯然還未結束。
不過,寧嶽風倒是覺得這也差不多了,僅以他方才聽到的而言,信息量已經足夠大了,大得他一時難以消化了。
想到此,寧嶽風悄悄地向南邊退去。按照他的想法,來人是去了楊景修的正房,那護院們也必然擁向了此地,而自己則正好可以從後花園溜走。
果然,當他剛轉過一個院角,北麵已經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還出現了不少燈火。
寧嶽風不再猶豫,一路朝後花園摸去。他方才在藏書閣上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後花園不僅東麵有個角門,而且院牆不高,牆邊還有樹木山石可借用,翻出牆外最是方便。
等進了花園,寧嶽風迅速掃視了一遍,一眼就相中花園東南角的一處山石。
山石隻有一人左右高,不過山石距離院牆隻有三四步遠,若是平常習武之人想要飛過去自是不易,可對於寧嶽風而言卻不算太難。
關鍵是,借助山石,他便可以直接飛過院牆,不用再在院牆上借力,既省了力氣,又避免驚動了什麽人。
因為他總覺得經來人這麽一鬧,說不定巡城的武侯會聞聲趕來。
打定了主意,寧嶽風便直奔那座山石而去,待奔至隻差三四步時,他一躍而起,朝山石上飛去。
就在寧嶽風的腳剛落在山石上時,一旁忽然飛來一團黑影,似乎也是奔著山石而來。
忽覺有人飛來,寧嶽風也來不及多想,就勢一掌擊出,朝黑影打去。
黑夜之中,兩掌相擊發出了一聲悶響,寧嶽風被震得腳下不由一退,差點摔下了山石。
對麵那黑影接了這一掌,也飛了出去。然而,也正是借著這一掌之力,那人居然就勢向後飛去,在空中還翻了個身,直接攀上了另一側的院牆。
寧嶽風不由得吃了一驚,此人不僅掌力不俗,能夠在半空中硬接了自己一掌,而且還借著掌力飛出足有六七步遠。
此人顯然也對寧嶽風的出現有些意外,隻見他攀上院牆之後,還回頭看了寧嶽風一眼,才躍身飛下了院牆。
也就是這一眼,讓寧嶽風好勝心頓起,直接飛身而起,向著黑影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