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中,酒肆裏客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隻剩下了風破師徒二人。
風破一抬頭,先是看到了櫃台前的小二打了個哈欠,然而又扭頭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
“行了小子,已過戌正時分了,店家也該打烊了,咱爺倆也該回客棧了。”風破搓了搓手,然後拿起木杖站了起來。
“師父,可這九品才講了三品……”寧嶽風一臉不舍。
“不必急於這一時。”風破從懷中掏出一塊散碎銀子放在了桌上,“隻要有酒,回了客棧也可以接著講嘛。”
見師父去意已定,寧嶽風也不再多言。而是繞過桌子,跑到師父身邊,然而拎起那個酒葫蘆,再抓起桌上的銀子,朝櫃台走去。
“小二,結賬,再把這酒葫蘆打滿。”
……
寧川的冬夜很冷,一回到客棧的房間裏,風破就鑽進了被窩裏,然而閉上了雙目,一副即將入睡的模樣。
過了一會兒,風破突然覺得鼻頭有些發涼,涼意中卻還有一股酒味。
他睜眼一看,是寧嶽風把酒葫蘆湊到了他鼻子上,一臉壞笑。
“師父,你老人家不是說,隻要有酒,回了客棧也可以講嘛。”寧嶽風晃晃了酒葫蘆,“這酒還有滿滿一葫蘆,你可不能食言喔。”
“你小子,有這麽猴急嗎?”風破很不情願地坐了起來,先用被子將自己身子裹了嚴實,然後才伸出一隻手接過了酒葫蘆。
“臨睡之前是該再喝上兩口,有助睡眠。”風破拔掉塞子,喝了一口,眉頭頓時飛了起來。
“師父,如何?”寧嶽風一臉期待,“溫過的酒,是不是滋味更佳?”
“嗯……”風破一邊點頭,一邊忍不住又喝了一口,“算你小子孝順,還知道溫酒了,師父也算沒有白疼你。”
“嘿嘿,那酒也喝了,師父你老人家是不是可以開開尊口了。”寧嶽風接著道,“古有關二爺溫酒斬華雄,今日師父也可以溫酒說九品嘛。”
“嗯,把你師父我和關二爺相提並論也不是不可,隻是這一葫蘆酒喝完,怕是也很難說完這九品之意。”風破晃了晃葫蘆道。
“不妨事,大不了徒兒再去打一葫蘆回來便是。”寧嶽風馬上回道。
“我的好徒兒,並非是為師不想告訴你。”風破看了看寧嶽風,“隻是因為你眼下的功夫火候未到,這四品以上已是由有象及無象之境了,首重在意,次在技,所以即使和你說了,怕是也難以領悟其中真意。”
見寧嶽風臉上露出些許失望,風破接著道:“你也別過於心急,所謂水到渠成,等你功夫到了,你自然就會明白。”
“那是不是徒兒還不夠勤奮?”寧嶽風道,“或是劍法中尚有不足?”
“非也,非也。”風破搖了搖頭,“該練的你都練了,該教的為師也教了,隻是這武功進階自有其道,一味苦練所成也有限。”
“那該如何練法?”寧嶽風又問道。
風破沉思了片刻道:“記得當年祖師爺曾言,這劍之九品循次而進,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這又是何意?”寧嶽風眉頭一皺。
“這意思是,你的劍法每上到一品,皆會有技窮之時,看似已經無路可走,但此刻也正是邁入更高之境的開始。隻不過,這所謂水窮處卻不是練出來的,還是打出來的。”
“何解?”寧嶽風追問道。
“自然是在與人交手之時。”風破接著道,“打架、打架,不打又如何提高修為呢?”
“所以,還是因為徒兒打架太少?”寧嶽風似有所悟。
“差不多。”風破回道,“隻不過打架再多,若是天賦不足,悟性不夠,也是枉然。”
言至此,寧嶽風臉上的失望已經全堆在了他眉間的幾道皺褶上。
“哎。”寧嶽風突然歎了口氣,“早知如此,倒不如一直留在白馬寺抄經書好了。”
“這是什麽話!”風破剛舉起葫蘆頓時停在了嘴邊,“莫非你要打退堂鼓?你小子就這點出息?”
“師父息怒。”見風破語氣猛然一變,寧嶽風連忙擠出了笑臉,“徒兒絕無此意,隻是……”
“是什麽?”見寧嶽風有些吞吞吐吐,風破馬上回道,“有話快說。”
“嗯,照師父所言,徒兒習武多年,才是個區區三品,實在有些不堪……”寧嶽風回道。
“謔,你小子好大的口氣。”風破剛拿的酒葫蘆又放了下來,“能入三品之境,在你眼裏莫非是不入流?”
“不是嗎?”寧嶽風聲音頓時低了許多,“莫非三品也算是高手了?”
“好,那我先問你,可知天下習劍之人有多少?”風破索性將酒葫蘆推到了一邊,正色問道。
“這……徒兒不知。”
“那為師就來告訴你,自從當年一劍出昆侖之後,天下武林便以劍為尊,各門各派中習練劍術者少說也有十之七八,就這些人算在一起便有萬人不止。倘若再算上行伍之人,天下用劍者數以萬計。”風破接著說道,“那你可知道,其中又能有多少人能入三品之境?”
“嗯……應該有上千人吧?”寧嶽風有些猶豫。
風破搖了搖頭,然後伸出了一根手指。
“莫非隻有一千人?”寧嶽風有些吃驚。
“錯。”風破白了徒弟一眼,“百裏挑一。”
“那豈不是隻有數百人。”寧嶽風又驚又喜的表情完全暴露在臉上。
“嗬嗬,瞧你小子那點出息。”風破有些不屑,“是不是覺得自己又行了,也算是個高手了?”
“嘿嘿,徒兒不敢。”寧嶽風馬上回道,“隻是覺得這三品已經如此難得,那那些入九品之境的還是人嗎?”
“嘿,你小子罵誰呢?”風破立馬眼睛一立,“你莫非想欺師滅祖不成?”
其實,寧嶽風話一出口就意識了不對,“師父、師父,你誤會徒兒的意思,徒兒的意思是,那些入九品之境的人怕已經不是凡人了,正如師父你這般的仙風道骨了。”
“哼,你小子少往為師身上貼金,什麽仙風道骨、什麽並非凡人,我可受不起,當個凡人多好,有酒喝,有肉吃,自是逍遙自在。”風破把頭又扭了一邊,自顧又喝了一口。
“師父教訓的是,徒兒自當以師父為楷模,也做個逍遙自在之人。”寧嶽風連忙站起身來,幫師父腳邊的被子掖了掖。
見風破麵露滿意之色,寧嶽風又問道:“師父,莫非能入三品之境真有這麽難嗎?”
“你習武幾年了?”風破沒有直接回道,而是反問道。
“習武十年,習劍也快七年了。”寧嶽風回道。
“這麽說吧,凡天下習劍之人,即使天賦不俗者,要想入三品之境少則十年,多則二十年,有人終其一生也隻能止步於三品。”風破說道。
“喔。”寧嶽風一般聽著,一邊不住地點著頭,一副若有所思之狀。
“你小子心裏是不是又開始得意了?”風破問道。
“不敢,不敢,徒兒豈能如此不思進取。”寧嶽風馬上回道,“徒兒隻是在想,我此生能入幾品?”
風破盯著寧嶽分上下打量了一番,直到寧嶽風已經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才道:“為師要是說你能入八品,又怕你小子上天,可自祖師爺開宗立派以來,凡本門弟子就未有低於八品的,你要是一生到不了八品,為師也沒臉去見祖師爺了。”
“八品?”寧嶽風眼裏頓時閃過一道光彩,“那豈不是萬中無一,不,是十萬中無一的高手了。”
“好了,這下你可以去睡覺了吧。”風破打了個哈欠,身子往下一縮,鑽回了被子裏。
“為何要睡覺?徒兒還想去後院練練劍呢。”寧嶽風顯然還興奮之中。
“這劍有何可練,等睡著了,夢裏一切皆有了。”風破言罷,一拉被子蓋住了頭。
“師父你……”
房內隨之陷入一片寂靜。
不過,也隻是一盞茶的工夫,風破的被子又被寧嶽風掀開了。
“師父,徒兒還有一事不明,你老人家要是不說,這覺怕是睡不成了。”寧嶽風在風破耳邊道。
“你小子,再不睡覺,可別怪師父不客氣。”風破睜開了一隻眼,乜著徒弟。
“隻此一事,隻要得師父指點,徒兒立馬去睡。”寧嶽風央求道。
“有屁快放!”風破終於把另外一隻眼也睜開了。
“師父方才曾經數次提起祖師爺,可徒兒之前卻從未聽你老人家說過,徒兒還以為我是無門無派呢。”寧嶽風道。
“笑話,若是無門無派,難道你學的劍法是天下掉下來的不成。”風破揉了揉眼睛,“你有師父我,我自然也有師父。”
“那本門究竟是何派?”寧嶽風把小臉往前湊了湊,“是不是叫什麽……昆侖派?”
“你小子記性倒是不錯,為師的無心之言,你還真記下了。”風破笑了笑,“你說的也差不多,本門是有昆侖二字,但不是昆侖派,而是昆侖宗。”
說到“昆侖宗”三個字時,風破特意加重了語氣。
“昆侖宗?那本門在江湖上名氣很大嗎?”寧嶽風又問道。
“你先把嗎字去了。”風破露出些許得意之色,“而且不是很大,是無人可及,這才配稱為宗。”
“那……”
寧嶽風剛想接著問下去,風破去立即打斷了他:“不過,為師有言在先,沒有為師許可,絕不可對任何人提起你是昆侖弟子,記住了?”
“這又是為何?”
“此事一兩句話也說不清,等日後有機會了,為師再與你細說。”風破回道,“你隻需記住,昆侖二字絕不可輕易出口,以免惹來麻煩。”
見師父麵色嚴峻,寧嶽分心裏也知道方才所言絕非兒戲。
“對了,師父,徒兒還有最後一問。”寧嶽風馬上就嬉皮笑臉地湊了過去,“那師父你老人家又是幾品呢?”
“睡覺!”風破說著,右手一揮,一道勁風瞬間將桌上的油燈吹滅。
此夜之後,寧嶽風的生活徹底變了。
他可以正大光明喝酒了,為此,他還給自己也弄了一個酒葫蘆,隻是葫蘆比師父的要小些,以示尊卑。
當然,這並不妨礙他從師父葫蘆裏偷酒往自己葫蘆裏灌,每次也不多偷,一兩口就好。
在能喝酒之後,師父每月便會給他些銀錢,名曰“酒錢”。可每月十兩,已經是超出一名四品官員每月的俸銀之數,也足夠一戶普通人家吃用大半年了。
突然之間腰纏萬貫,寧嶽風一時間還真有些無措,因為就算自己喝涼州最好的酒,再能喝,一月也喝不掉十兩銀子。
賭,是絕不能碰的,師父對此早有言在先。別的能不能碰呢……師父沒說,他也沒敢問。
就當寧嶽風為有錢沒處花而苦惱時,練劍時又出了問題。
那日剛和師父拆招拆到一半,風破就停了手,搖著頭道:“醜,太醜,你這身法還是難看。”
此後一連三日皆是如此,隻是當風破第三次說到身法時,又多說了一句:“你小子這身法,真該好好去和涼月樓的舞姬學學。”
寧嶽風終於恍然大悟。
從此,涼州的青樓裏便多了一個翩翩小郎君,人俊多金,出手闊綽。
在過上酒色雙全的日子之後,寧嶽風也很快知道了,這大把銀錢是從何而來的。
因為,風破此後出關劫殺北戎商隊時都會帶上他。
有了寧嶽風,風破也輕鬆了不少,但凡北戎商隊在十人之內,他皆不再出手,而是一邊喝酒,一邊在旁邊為徒弟觀敵掠陣。
三四年間,死在寧嶽風劍下的胡人也有過百了,而且他殺人的速度也越來越快,經常風破在一邊才剛喝了兩口,他那邊就已經打完收工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些胡商雖是北戎武士所扮,但武功亦是有限。多數人隻是堪堪一品,能遇上個二品斷水境者已屬難得。
如這般打來打去,寧嶽風始終沒有遇到能與之匹敵之人。
殺人如麻固然不好,可遇不到對手更讓寧嶽風有些迷茫:自己的武功到底有多高了?
直到寧嶽風剛滿十九歲那年。
那年十月,又逢涼州榷場大市,在歇了快半年之後,風破師徒再度出關北上。
這次劫殺的胡商人數不多,隻有三輛車十餘人而已。在丐幫弟子用弓箭射殺了數人之後,餘下的也已不足十人。
所以,風破照例擰開了酒葫蘆,準備看徒兒表演。
然而,在寧嶽風接連擊殺了數人之後,麻煩出現了。
餘下的三名胡人武功明顯高出一籌,寧嶽風連出數招,不僅未能拿下他們,反而被三人聯手逼得連連後退。
一旁觀戰的風破自然看出了端倪,他腦海頓時冒出了兩個字:鷹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