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牆(下)

作者阿梅

杜芳華端出兩杯溫水放在桌上,又對杜芳湖打了一陣手勢。杜芳湖點點頭,從坤包裏拿出一些零鈔給她,然後她對我笑笑、走了出去。

兩個男孩子也趁機找了個借口溜了出去。

“芳華去買菜了。阿新,留下來吃個飯……可以嗎?”

“當然。”

杜芳湖有些無奈的笑笑“這就是我的家庭,一個妹妹不能說話;兩個弟弟沒有文化,隻能跟著別人瞎混,有時幹些力氣活貼補家用;還有個最小的妹妹在念中學,今天補課去了。至於我媽咪……”

“她有尿毒症,每個月都要去醫院做兩次透析。”杜芳湖很艱難的說完了這句話。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她,我們一下船就上了車,所以我並沒有買些什麽東西,我有些後悔;但又隱隱覺得,杜芳湖並不需要這種廉價的同情和憐憫。

“阿新,每一次在澳門的時候,我都會想,要是不再回這個家;我就可以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可以不用再那麽辛苦的玩命……”

她苦笑著繼續說“可是,每次回到家裏,我都會覺得,隻有這樣的生活,才是我真正想過的生活。不管弟弟妹妹們再怎麽不爭氣,母親的病再怎麽要花錢;但他們始終是我的親人。我知道,要是我遇上了什麽事情,我可以指望的,就隻有他們。”

她頓了頓,低下頭去,聲音輕到我幾乎沒有聽見“現在,還有你。”

杜芳湖說完這句話後沒多久,門外的巷子裏升起了陣陣炊煙;很快,杜芳華就做好了飯菜。看得出來她是以招待貴賓的規格來的——菜盤擺了滿滿一桌;甚至還在我的麵前放了一個酒杯。

做完這一切後,杜芳華用詢問的目光看向杜芳湖。杜芳湖點了點頭,她掀起布簾走了進去。

“她去叫媽咪起床。”杜芳湖對我說。

很快,布簾再度被掀開。杜芳華攙扶著一個形容極其憔悴的老婦人,走了出來。

“媽咪,來,坐這吃飯。”杜芳湖指著我,笑意盈盈的說,“這是我朋友,鄧生。”

我站了起來,對杜媽媽說“阿姨好。”

杜媽媽打量了我幾眼,趕緊讓我坐下。她看上去有些興奮,原本蒼白的臉上,泛起兩道紅暈。她不停的給我夾菜,還一直要杜芳湖勸我喝點酒。

“阿姨,我真的不會。”我笑著推辭。但她還是一直念叨著;一直往我的碗裏夾那些雞腿、魚皮。

從我的母親離開我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這樣吃過飯了。父親總是很忙,難得和我在一起吃頓飯。姨父姨母和我倒是經常一同吃飯,但那間餐廳實在太大了,餐桌也一樣;我們總是隔得很遠,而姨父也不喜歡大家在吃飯的時候說話;我們總是默默的,各自吃完麵前的那份東西。

直到這頓飯吃完,我還沒有從這種時空錯位的感覺裏恢複過來。雖然杜媽媽一直留我多坐一些時間。但我還是堅持說,我該回家了,姨母還在等我。

“大姐,那你代我送送鄧生。”看到實在留不住我,杜媽媽隻能這樣說。她一直笑咪咪的,帶著洞悉一切的表情。從那份表情裏,我知道她也像杜芳湖的兩個弟弟一樣,誤會了我和杜芳湖之間的關係。

“不,媽咪,這次公司安排我和阿新一起出差,我和他一起走。”杜芳湖笑著說。

“那好、那好。鄧生,大姐長這麽大還沒出過遠門;有你在她身邊照顧她,我也就放心了。”

“阿姨,您放心。我會照顧好阿湖的。”

杜芳華把一直笑著點頭的杜媽媽攙扶進了房間。等到她再走出來,杜芳湖從坤包裏拿出那些錢,放在桌上。

“這是我這個月的薪水,二十萬。十六萬是媽咪做四次透析用的,不能亂動;還有四萬你留著。”

杜芳華點點頭,然後杜芳湖繼續說“我這次出差會去得比較久,要是一個月後還沒有回來。你就給老三和老四一人一萬,告訴他們,這是我說的,要他們自己拿去做點小生意。”

杜芳華用驚疑的目光看向杜芳湖。她是不能說話,但她並不傻。杜芳湖笑了笑,無限愛憐的摸了摸她的頭;然後拿起坤包,對我說“阿新,我們走。”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杜芳湖為什麽要和我一起走。但當的士開到半山區的時候,我已經全部明白了——離那套別墅越近,我的心裏就越沒底。等到車子停下來的時候,這種心虛已經展到了極點。

我們都害怕,害怕即將到來的、未知的命運。

長時間沒有人照看的草坪裏,野草肆無忌憚的瘋長著。我們就穿過了這顯得荒涼的草坪,走進大廳。

這裏,已經沒有了菲傭瑪麗,也沒有了司機阿峰,隻剩下廚師趙姨。

趙姨已經五十歲了,沒有兒女,也沒有親人。離開了這個家,她沒有別的任何地方可去。所以她依然留在這裏——在最困難的那段時間裏,她沒有一分錢工資,甚至還要把自己的積蓄拿出來維持大家的生活;但她卻沒有一句怨言。

她正在大廳裏看電視,這也是她唯一的消遣了。看到我進門,她站了起來“鄧少,銀行的人昨天又來過了……”

趙姨停住了說話,因為她看到了跟在我身後的杜芳湖。

我把銀行卡遞給趙姨“他們會從卡裏扣的,這個月不會再有人來囉嗦了;扣完後卡裏應該還有四萬。”

“嗯。”她如釋重負的接過卡,“鄧少……我已經給您做好了飯菜,是現在去熱還是等一會?”

“不用,我吃過了。對了,趙姨,我們學校組織一次旅遊,下個星期我回來不了;要是家裏沒錢了,給我打電話。”

說完這句話,我走上樓,徑直走進姨父的房。

房間已經很久沒有收拾了,顯得有些灰暗。姨母就坐在那張老板椅上;她低著頭,連眼皮也沒抬一下,就像根本不知道有人進來了一樣。

我坐在她對麵的那張椅子上,杜芳湖則站在我的身後。我們都沒有說話,這樣大約三四個小時後,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姨母,我要去學校了。”我站起身,對姨母說。

雖然不太分明,但在出門前,我還是聽到姨母“嗯”了一聲。

走出別墅,杜芳湖終於忍不住問我“她……一直這樣?”

“是的,從姨父不在後,她一直這樣。”

當我們走進宿舍,龍光坤正坐在電腦前;他回頭看到我的時候,臉上的慌亂根本無法掩蓋。我站在門邊,就那麽一直看著他。而他則手足無措的坐在椅子上。我們就這樣對視了很久,他對我說“對不起。”

我沒有說話,而他繼續說了下去“阿新,對不起。我也沒有辦法,你知道的,我一直在網上打衛星賽,可總是隻差一步現在網上衛星賽已經沒有了。可是我想去拉斯維加斯,我想去打Wsop我隻有二十萬,我想到你總是在澳門贏錢,就拿了你的身份證去了……一開始我贏了十萬,可後來就把把輸,牌老是和我作對Q撞;撞;被77贏……”

他的聲音越說越低;當他停下來的時候,我冷冷的問他“說完了嗎?”

“我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澳門玩牌的事情;我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在那裏有很多鯊魚等著吃人;我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千萬不要和那些大耳窿拉上關係……”

“不、不。”龍光坤打開抽屜,拿出一大把千元大鈔,“錢在這裏;這是十五萬,我這個月的生活費。你全部拿走,剩下的我下個月會給你還清。我不需要你再告訴我什麽。我知道你玩牌的技術比我好,可你隻是個懦夫,我至少還有膽量去拚一回,你呢?”

“膽量?你和我說膽量?”我感覺所有的血液都湧上頭部,“你這個笨蛋我可不是為了那些所謂的‘勝利’而玩牌;我要還清銀行的貸款、我有一套別墅需要保養;我是為了賺錢而玩牌的。我和我的姨母等著這些錢吃飯;沒有這些錢我們就會餓死,你聽明白了嗎?是餓死我可不想把這當成白日夢,為了一個虛無的可能,就把一切都押進去……”

我感覺杜芳湖在我身後拽了拽我的衣角,這讓我有些冷靜下來。

我走到龍光坤身旁,接過那把鈔票,並且問他“你的電腦裏,有沒有托德-布朗森的比賽?”

“有。”

我從自己的抽屜裏拿出一個移動硬盤,放在他的桌上“把所有和他有關的東西全部拷進來;一個小時後我來取。另外,給我請半個月的病假。如果半個月後,我還沒有回來……麻煩你把那本《級係統》和牛津大詞典還給我的姨母。”

我走了出去,撂下最後一句話“然後,我們就兩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