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之七

殿下

正文第三四一章

初春天寒, 日頭也短,這含章殿收拾的精致,連榮烺幾人小憩的屋子都有, 故而中午榮烺一般就不回麟趾宮, 多是在含章殿用午膳,膳後略做休息,就是下午的課程了。

今日榮烺有些心神不寧, 朝中發生這樣的大事,她先前竟一無所聞。父皇、皇兄鮮少在母妃那裏說朝政,她也沒主動問過。

她明白父兄的意思, 既然不說,就是不想讓她知道。

可這樣的大事, 還關乎到二舅舅轉任太尉的事。她也每天去母後宮裏,卻也沒聽母後說起過。

若旁個事, 她也沒興趣。

可這是連顏相都寧可辭官也要反對到底的事,真不曉得父皇為何要一意孤行!

江山難道不是榮家的江山?

管他鄭家掌兵幾代, 他就是掌兵十三代,隻要忠心得用, 那就該往狠裏用!

到底為何這樣疑上鄭家呢?

皇祖母過逝, 一道聖諭便將二舅舅召回帝都, 這難道還不是最好的忠心證明麽?

榮烺在心中狠罵一回秦太師, 卻也不會自欺欺人到憑一個秦太師就能主張這樣的大事。說到底是父皇自己的意思,是父皇不信鄭家!

小時候也會偶爾看到祖母與父皇政見不合的時候, 但更多是融洽的氛圍。

原來父皇從根本上與祖母就是有分歧的嗎?

那些快樂的光陰,都是偽裝麽?

可即便如此, 祖母已經故去, 朝政順理成章由父皇掌握, 又何需做的這樣快這樣絕呢?如果連二舅舅這樣一召即回的將領都要被質疑忠心,以後又有哪個臣子不擔憂己身呢?

再者,調換大將、首輔辭官都是文武大事,換掉兩根宮殿正梁,那新的,能撐得住嗎?一旦房塌屋折,旁人或可置身事外,皇家就要葬送了!

一念至此,榮烺猛然自床間坐起。

她不能再繼續做個無知無覺的人了!

僅靠阿顏她們十日一沐回家帶些外頭消息進來是遠遠不夠的,她必需要得到母後的幫助。

不管母後出於什麽理由不告訴她這些外麵的事,她都要說服母後,得到母後的認可!

午陽的光自廊下透入,紗窗開了一縫,隱隱花香隨著氣流湧入,榮烺深吸口氣,做出決定。

不管父兄多麽不願意她打聽外麵的事,她都要打聽!

她生來既不聾也不瞎,既然老天給她生個腦袋,就是讓她做事用的,她憑什麽要順著他們的意思過活!

今日午間,史太傅也做出一個決定。

午飯後,內閣一般就散了,各部大員各回自己衙門處理事務。

今日,史太傅喚住了大家,有事商議。

他瞥齊尚書一眼,“齊尚書你有事可以先走。”

“幹嘛。瞞著我開小會?”齊尚書屁股坐的牢牢的,“本來想走,一看你這神秘兮兮的,我反是不能走了。”

“那你老實聽,不許搗亂!”史太傅先震懾齊尚書兩句,若不是他與公主師生情篤,險叫這條狐狸騙坑裏去。史太傅令文史們都出去,自己站起來,正色道,“我有件事,想與諸位商議。這兩天,陛下與秦太師都找我說過首輔之事,想讓我繼任首輔。”

李尚書嘴快,立刻恭喜,卻是被史太傅揮手打斷。史太傅的臉上沒有半點要繼任首輔的意思,也沒有半絲喜悅之意,他正色道,“咱們在內閣共事多年,誰都知道誰,我老史是個實誠人。我實說了,我絕不會接任首輔,今天與大家商量,是想請大家與我聯名,一起上奏陛下,請秦太師主持內閣。”

史太傅此話一落,旁人不說,齊尚書先“咦”了一聲,那聲音裏充滿老史頭竟然沒掉坑的意外。刑部李尚書驚詫極了,“秦太師主持內閣?”

“對,讓秦太師來主持。”史太傅重申自己的觀點,然後拉開小炕桌的抽屜,取出一本嶄新的折子傳遞給大家,“你們看看我這折子擬的可妥當?”

吏部徐尚書先接了,上麵就是請秦太師主持內閣的內容,與史太傅所言無二。讓徐尚書吃驚的是,史太傅平時可不像這麽有魄力的性子,這是怎麽了?感覺為官檔次一下子就上來了!

徐尚書看過後遞給方禦史,方禦史原就敬仰秦太師,看過後繼續傳遞了下去。

待大家都過了一遍,即便滑溜如李尚書也沒再說那些客套的恭喜的話。因為大家心裏都清楚,陛下令秦太師於內閣之上,就是信任秦太師在內閣之上的意思。

顏相辭官,除了不讚成調換鄭鎮北外,怕還有這層意思吧。

讓秦太師主持內閣,那麽,內閣就還是內閣。

隻是,以往內閣排序,都講究個先來後道。

如今秦太師空降在諸人之上,莫說是否心服,眼下卻隻能如此。

折子上史太傅已經簽好自己的名字,他沉聲道,“如果大家都認同我老史頭的折子,請你們一同署名。”

徐尚書早看秦太師不順眼,當即應道,“既然史相誠心,我就不說那些虛頭巴腦的話了。”取過毛筆,在史太傅名字後簽上自己的名字。

鎮北關的事,顏相都說不妥,既是秦太師一力推進,那就該秦太師自己扛。這是想把史相拉上首輔之位做墊背被史相看穿了吧。

竟如此輕視我們內閣諸人,也太目中無人了!

徐尚書帶頭簽好,接下來是方禦史,方禦史未將秦太師想的那般機心滿腹,他就簡單的認為,如今陛下信賴太師,由太師主持內閣事務也不錯。

然後,大家依次署名。

輪到齊尚書時,他懶洋洋的挑支筆,朝史太傅挑了挑眉,嘖了一聲,有些遺憾的將自己名字龍飛鳳舞寫了上去。

待吳學士寫好名字,將奏章遞還史太傅,史太傅雙手握著奏章,鄭重的看向大家,“我今日就遞上去。若陛下再有垂詢,還請諸位與史某同心。”

徐尚書道,“史相放心,現今還有誰比秦太師更適合主持內閣呢。”

大家紛紛點頭。

齊尚書薄唇一綻,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給仿佛要慷慨赴國難的史太傅出了個主意,“如果秦太師謙讓,太傅大人不妨與他直說,鎮北關的事由他一手主導,讓他自己來擔著。如果他不肯來,那麽以後任何他想做的職司調動,內閣一項都不會通過。別以為他做了太師就了不起,我可是不會請他第二次的。”

李尚書反應最為迅速,“齊相,你不是讚同鎮北換將的事麽?”

“身為陛下的臣子,陛下的所有聖諭我都讚同。”齊尚書問大家,“但這事又不是我提的,是秦太師的主張。自然誰主張,誰幹活。難不成我禮部去給他管鎮北關的事?這豈不是要越俎代庖了麽。我們禮部可不幹這種事,還是說你們要替秦太師去擔當此事?”

大家連忙撇清,尤其兵部黎尚書,別看生就圓滾滾模樣,這會兒搶話數他最快,“這怎麽能呢?自然是聽太師大人的吩咐!”

“是啊,這是太師大人的政見。”

“以後自然也是太師大人的政績,我等怎能竊太師之功。”

……

於是,為留活扣,大家都讚頌起秦太師來。

徐尚書更是道,“此事是秦太師一力主導,太師大人又在內閣之上,以後太師大人主持內持,自是太師大人的首尾,這才叫有始有終。”

“就是如此啊!”

對啊,鎮北關隻是開了個頭,鄭家三代掌鎮北關,忽然把鄭鎮北架空,難保鄭家不會反擊。

這可不幹咱們的事。

咱們小門小戶的,可沒本事跟鄭家去碰。

秦太師自己支的攤子,自己來守吧。

獨方禦史內心深處感慨:每當這時就覺著自己真不適合內閣,不懂這些家夥是真心敬仰老大人,還是在陰陽怪氣!

史太傅沒耽擱,直接揣著折子到昭德宮陛見。

大家幹脆沒散,等了約摸半個時辰,史太傅回來了,麵對同僚的殷切目光,史太傅點頭,“成了。”

大家不約而同露出或深或淺的笑意。

得到準信後,各人散去。

史太傅也走在往工部去的路上,腳下青石曆經風雨已斑駁嶙峋,下午的太陽光將影子拉長,史太傅一步步踩在青石上,心裏想的隻有一事:

既然秦太師肯接首輔之職,那當初陛下與秦太師找他談話,是真的認為他足以擔當內閣之責,還是想扶一個給秦太師做應答、擔責任的傀儡呢?

如果不是公主旁觀者清,及時提醒他,如果他接下了這首輔之位,那麽,他的命運將走向何方呢?

一陣料峭冷風穿過重重宮殿襲來,掀起史太傅的袍擺,史太傅緊了緊身上披風,很久沒覺著宮中的風這樣冷這樣冷了。

榮烺傍晚放學去的鳳儀宮。

鳳儀宮就在含章殿隔壁,所以每天放學榮烺都會先過來這裏。鄭皇後已令宮人準備好可口糕點,榮烺聞著香味兒說,“我真是餓了。”

“快吃吧,還熱乎的。”鄭皇後笑著糖蒸酥酪給榮烺往前推了推,顏姑娘幾人都有,一人一份。

大家都吃些了,榮烺吃飽後說,“阿顏,你們隨便去消消食,我有話同母後講。”

林司儀顏姑娘幾人,連帶嚴宮令帶著室內宮人便一起退了出去。

鄭皇後看她這樣鄭重,心中有些預感。

榮烺看向嫡母,直截了當,“我知道二舅舅被任命為太尉的事了。”

鄭皇後道,“既然陛下這樣安排,自然有這樣安排的道理。”

“我不是說這個。母後,自從我搬進後宮,外頭的事就知道的少了。我母妃向來是一幅私心,父皇、皇兄也從來不同我說。如果您也不告訴我,我能知道的就很少了。”

“我想過這件事。”鄭皇後道,“雖然不能打聽前朝,但命婦時常來我這兒請安,我總能知道一些外麵的事。

之所以沒告訴你,我是在想,這其實是一個機會。

你能斬斷與前朝聯係的機會。”

“阿烺,你是個聰明人。既然你知道陛下與大殿下都不與你說外麵的事,那就能明白,他們可能不希望你過多參與朝政。”

鄭皇後沒有在榮烺眼中看出猶豫或者動搖,就知她已考慮過榮晟帝與榮綿的立場,也有了自己的決斷。鄭皇後對此非常欣賞,“我一直在想,這也是可以選擇的一種生活方式。你以前沒有體驗過,也許應該體驗一下,再做決定。”

“我不需要再做體驗了。像是被裝在籠子裏,稍遠一些的世界都看不到聽不到,隻需要馴順的接受他們安排的一切,按他們的意願過一生。我不會過這樣的日子。”

“可即便你知道外頭的事,又能怎麽樣呢?”

“還沒想。也許什麽都做不了,也許可以做一點,不試一試怎麽知道呢?”隨著與嫡母的對話,榮烺的腦筋格外清楚起來,“母後,你願意成為我的後盾麽?我非常需要你的幫助。”

“我怎麽會不願呢?”鄭皇後露出期待的眼神,“隻要你提出來,我都會幫忙。不過,這可能會令你父皇不悅。”

榮烺抿了抿唇角,聲音裏帶著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曾發覺的冷淡,“或者吧。誰知道呢。完全無視我的意願,我也挺不悅的。”

原來阿烺這樣憤怒啊!

這孩子原是不輕易動怒的,甚至還有些笑嘻嘻的本領。

那是鄭家人所不具備的,徐家人獨特的插科打諢、舉重若輕的本領,以前徐老國公在世時,身上那種春水般的隨和自在,不論誰與之相處都有如沐春風般的舒適。

鄭皇後甚至從未見過徐老國公動怒的神態。

榮烺其實也具有這樣的本領,但她此時那種淡漠的線條神色,更肖似鄭家人。

鄭皇後道,“以後我會將我所知道的朝政都告訴你,你有什麽需要我做的也可以像今天這樣直接提出來。”

“母後幫我安排一下,這個休沐日,我要去大長公主府上做客。讓二舅舅和阿衡哥都過去,我要見他們。”

榮烺幹脆直接的說出自己的安排,他要直接見鄭驍一麵。

還有鄭衡。

“行,我知道了。這事我來辦。”

頓了頓,鄭皇後建議,“也許,你可以跟阿綿談一談。你們兄妹自幼要好。”

“如果有人願意來找我談一談,我隨時歡迎。任何人,皇兄,或者父皇。”榮烺的身上有某種堅硬無比的東西悄悄的生長出來,這讓她的姿態有一種絕不退縮的強硬,格外惹人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