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已經傳來人聲,好幾聲疊著,此起彼伏,喊的都是:“三管家,你是找到小姐了嗎?”雖然山林迂回,聽見聲還不見人,但也知隔得並不遠,華岫心中懸著的一塊石頭頓時落了地。

那敖昆更是緊張,心神一晃,便被宋夜痕一個反手扣住肩膀,他往他的膝彎狠狠一踢,他單腿跪倒在地,宋夜痕將他押著,他掙了掙,卻還動彈不得。華岫頓時歡喜地從樹後蹦出來,三兩步跳到敖昆麵前,啪的一個巴掌甩去,罵道:“你這瘋人,吃了豹子膽了,姑奶奶我你也想殺?哼!看你沒這本事!”

敖昆咬牙切齒望上來,眼神卻還狠毒,驚得華岫跳後一步,心裏還有些發虛。宋夜痕朗聲呼應前來尋找的侍衛:“我們在這裏——”華岫亦單手攏在嘴邊:“喂,我們在這裏呀!”那一身狼狽,滿臉花汙的樣子,天真可愛,又有些滑稽,絲毫也不像平日飛揚跋扈的千金小姐,宋夜痕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嘴角露出賞味的笑意。

突然覺得手中獵物翻滾——

敖昆竟瞅著宋夜痕分神的空當,猛地撞起,掙脫了宋夜痕的手,一掌劈在他的小腹上,他身子一屈,向後跌去,對突如其來的變故感到措手不及。那樣一來華岫便成了敖昆伸手可獲的獵物,她的高興勁還未消褪,立刻便看到一雙猙獰惡毒的眼睛向自己投來,她嚇得抱頭鼠竄,那敖昆卻瞅準了她,一個箭步追去!

宋夜痕臉色大變,喝了一聲,身影晃動,也追著敖昆而去。電光火石之間,他卻錯估了敖昆的心意。本以為他真是追著要捉華岫的,哪知道他趁機翻身撿了先前丟下的斧頭,便在宋夜痕追上他,手指觸到他的瞬間,他猛地一個回身,斧頭鋒利,向著宋夜痕的胸口咬去——

宋夜痕本能地閃躲,可是太急太快,他的動作遲了半瞬,他隻是來得及側身躲避,那半瞬,斧頭就已經將他從左臂到後肩辛辣地割了一道。

他狠狠地一個跟頭栽進灌木叢。

疼痛鑽心,他甚至懷疑自己的手臂都被砍斷了半截。幸而他的閃避總還是有些效力。已經將傷害減到最低。傷口約有一寸深,在皮肉間拉出狹長的溝壑。鮮血染透了布衣,緊緊貼著微微鼓起的手臂。

華岫驚得哭喊:“宋夜痕你怎樣了?”淚水漣漣。這兩三日的悲悲喜喜,驚驚嚇嚇,真讓她吃夠了苦頭,變臉勝過變天。宋夜痕咬了咬牙,從灌木叢裏站起來,堅毅的眼神將痛苦生生地壓了下去,他一把拉過華岫,運勁疾走。他知道自己受傷難以兼顧華岫的安危,隻盼著可以遇到前來尋他們的人,尋得保護。

少許血腥氣在身側彌漫著。

一路走,傷口一路放大。

曠野的奔跑,淩亂的穿梭,他隻是緊緊地牽著華岫的手。緊得好像要把她的指節都捏碎了。

有點疼。可是總好過在敖昆的手裏受難。

華岫跟著宋夜痕,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手指尖被緊緊捏著的疼,讓她覺得心安。她的身邊有一個眼神堅毅、拚死保護她的男子。就算受了傷,也將生死置之度外。她忽然覺得自己以前對他的捉弄都是一個錯誤。他應該受到褒獎,倘若大難不死,她願意把自己所能拿出來的所有美好的東西都給他,來回報他的這份恩情。

可是,他們跑了很久,卻連前來接應的半個人影都沒有看到。

宋夜痕心想,他們大概是慌亂中找錯了方向,再往前跑了一陣,漠漠山林似乎都被拋在身後,竟然聽到嘩嘩的浪濤聲。

是大海。

他們竟跑到了海邊!麵前是一片野草叢生的空地,有岩石高低地突起,浪濤拍岸,仿如泣訴。

前麵已經沒有去路了。

華岫掙開宋夜痕的手,探向前看了看,算不得很高的山崖,底下卻是泛著白沫的虎穴,好像鋪開的一張網,正等著將她卷入。她回身望著宋夜痕:“怎麽辦呢?沒有去路了。”宋夜痕亦是著急,向四周看了看,便指著左側一條小徑道:“我們朝那邊走走看。”

華岫點頭,正欲隨著宋夜痕走。

忽然見斑駁樹影下,緩緩地透出一道幽黑的人影,還是那把銀亮的斧頭,帶著虎視眈眈的嘲笑。

“啊!”華岫知是敖昆追來了,一著急,嚇得踏錯了步子。她本就已經在懸崖邊上,那一步踏錯,便是踩空,身子一晃,就覺得耳旁起了呼呼的風聲,由下至上,貫穿她,她的心念頓時被掏空,茫茫一片,什麽意識都沒有了。

她向懸崖下摔去!

突然感到身體僵硬頓住,手腕上有一股湍急的力度。她仰頭一看,方才曉得自己是被宋夜痕拉住了。她的身體像一片斷線風箏,掛在懸崖邊,宋夜痕的手便是那細細的掙紮的線,死死纏著她,拖著她,她才不至於掉進底下滾滾的浪濤中去。

宋夜痕眼看華岫摔下懸崖,情急之下隻能撲身去救,自己本來就有傷,傷口撕裂,更是疼痛難當。

華岫哭著喊著,她的每一滴眼淚都讓宋夜痕心疼煩亂,他知道自己的力氣正在逐漸消亡,而追兵——那已經殺紅了眼的敖昆,正在一步一步走過來。他額頭的汗滴在華岫的手腕上,就像潤滑的油,一點一點將他的手指與她的手腕剝離。

他吃力地問她:“小姐,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這個問題困擾了他許久,從一開始,他便是帶著這問題進了完顏府,而此刻,也許不是發問的好時機,可是他卻怕再不問便來不及,他心有不甘,眼中牽念,好像看到了峨峨的雲海之中,有一道豔紅的身影,翩然起舞,美輪美奐。

突然眼前轟的炸開,身體飛起,朝著那懸崖之下,嘩嘩的海浪之中跌去。與此同時他亦聽到華岫歇斯底裏的哭喊,他再伸了伸手,想抓住她,卻夠不上,和她終究隔了一段無法縮短的距離。

嘩啦——

湧過來的海浪將他們都吞沒,白色的泡沫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依然來來去去,加加減減。

海的邊緣,雲蒸霞蔚。

風光無限好。

敖昆站在崖邊,有點走神,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但望著滾滾浪濤他卻又得意起來,獰笑著,丟開了手裏的斧頭。

身後傳來篤篤的馬蹄聲。

完顏府的侍衛終於找來了。卓尚書動用官府的力量派出的搜查隊,亦在這時尋到了這裏。敖昆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又哭又笑喃喃地喊著:“緋兒啊,爹給你報仇了——”他的首風似乎又發作了,他抱著頭,疼得撲到在地,蜷著,壓抑著身體的震顫。

天好像下雨了,濕漉漉的,打在臉上,身上,冰涼,似乎要把人的骨頭都腐蝕掉。可那卻又不像是雨。

像瀑布的飛流直下三千尺。

像江河的浩浩湯湯橫無際涯。

依稀帶著鹹鹹的味道。可分辨不清。朦朧間麵頰傳來陣陣溫熱,近了又遠了,遠了又近了,那種感覺好生奇怪。——華岫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左眼看到漫天華麗的星子,右眼正對上半張輪廓分明的臉。

是夢境還是仙境呢?如此悠閑的景,如此俊美的少年。——可是,這少年卻怎麽如此熟悉?

華岫緩了緩神,坐起來,少年對她笑了笑:“你醒了。”

宋夜痕?

華岫杏眼圓睜,瞪著麵前的少年,真的是宋夜痕。這裏不是仙境也不是夢境,是海邊,離他們墜崖的地方很遠,已經看不到那片聳峙的岩石了。華岫覺得喉嚨裏辣得慌,嗆著咳了幾聲:“我們沒死?”

宋夜痕如釋重負在她身旁坐下,撥弄著那堆柴火,火苗呼哧呼哧竄著,散發出零星的暖意。他道:“我們死了,這裏是九界忘川。”

華岫眼珠子一瞪:“呸,本姑娘可不是無知婦孺,是人是鬼還分得清楚。”可是一邊說,一邊卻還拿手去摸自己的下巴。人說鬼是沒有下巴的,可她的下巴還在,證明她還活著,她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卻見宋夜痕饒有興致地盯著自己,麵帶微笑,仿佛在笑她的心口不一,她有點窘迫:“看什麽,沒見過落水之後楚楚可憐的美女嗎?”

說完這句話,才驚覺自己渾身透濕,低頭一看,本來就七零八落的衣裳,此刻像一層皮,軟綿綿地貼著,將周身都貼得緊緊的,那凹凸起伏,也便呼之欲出。她頓時麵上一紅,屈著腿,雙手抱胸,結巴道:“你,你將那堆柴火,撥開一點——”

“撥開一點?”宋夜痕不解了,“你若不坐近點烤幹濕的衣裳,隻怕要著涼,怎麽還要撥開點?”

華岫咬著唇,身子蜷縮得更緊,隻因她怕坐得離火堆越近,便越被對方看清。可是宋夜痕沒有半點心邪,剛才她昏迷了好一陣,他已經守了她好久,還時不時搓暖手,用手掌去貼著她,想給她暖暖身子。

宋夜痕自己水性好,沒有被浪頭打昏,還能堅持著將華岫也拖上岸,起了火,濕衣裳已經烤幹了大半,此刻他隻穿著薄薄的一件內衣,雪一樣白,愈加襯得他朗朗脫俗,俊美不凡。反倒是華岫看他這般銷魂的模樣,禁不住多看了幾眼,眼珠子都舍不得挪開,卻猛地打了一個顫:“阿嚏——”

宋夜痕急忙取下自己支在架子上半幹的衣裳,過來給華岫披上:“讓你坐過去一點,這樣凍著,哪能捱得住。”細聲的責備,有一點心疼,一點寵溺,華岫的心頭泛起些異樣的情愫,發怔似的盯著宋夜痕。

到那時,他才覺得自己與她靠得太近了,兩個人都是曖昧的模樣,夜朦朧,衣衫也朦朧,實在不夠坦**。他眼神一顫,縮了手,微微側過頭:“小姐,你若是覺得不方便,我到旁邊去坐著,我保證不看你,你得趕緊將衣裳晾幹了。”

華岫看宋夜痕窘迫尷尬,竟覺得有趣,清澈的眼眸透出一絲狡黠,偏還要追過去,側頭看著宋夜痕:“咦,你怎麽臉紅了?我還以為,臉紅隻是女兒家才有的事呢?”

宋夜痕倒沒有臉紅,隻不過火光映著,本來蒼白的臉色更加容易透出一點微紅。他覺得自己此刻反倒被華岫捉弄,實在有失威嚴,心想這小姑娘真是得了三分顏色便開染坊,自己堂堂男子漢,豈能怕了她、躲著她,便冷冷地一哼,又轉過臉直直地逼視著華岫,仿佛要將她看穿了。

他湊近她,道:“我倒是很想知道,華岫小姐在什麽情況下會嬌羞臉紅呢?哦,那大概是不會有的吧?”

華岫撅起嘴:“你說什麽?你是在暗示我不像個女兒家?”可是就是說這句話的功夫,華岫倒真的臉紅了。隻因宋夜痕故意逼近她,兩個人又一次靠近,她心裏突突地跳著,壓也壓不住。

宋夜痕見她臉紅,仿佛覺得自己是得勝了一般,滿意地一笑,退開身子,故意不說話,倒顯得高深莫測的樣子。華岫也沉默了一會,隱約想起墜海之前的一幕,便又問:“咦,你說你有一個問題想要問我?是什麽問題?”

宋夜痕也想起在懸崖邊的情形,神態略有猶疑,仿佛也不知當說不當說。華岫卻急了:“你倒是問呀?說了又不問,拿我尋開心是不是?”

宋夜痕想了想,終是開口道:“我想問,有關府裏的一名舞姬,洛雲翩……”話還沒有說完,華岫的眉心一蹙,擺手道:“這個問題問不得!”似有怒意,也有些不自在的怯意。宋夜痕疑惑:“為何問不得?”

華岫答不上,隻得耍賴:“我說問不得就是問不得,這完顏府上上下下,誰人都知道,誰人都不敢來問,偏就是你膽子大,敢犯本小姐的忌諱,哼,別以為當了一回救命恩人便可以無法無天了。總之就是問不得!”

宋夜痕心道,這些日子他所打探回來的果然是真的,舞姬洛雲翩一直是完顏府的禁忌話題。甚至禁忌得有些詭異陰森,疑竇重重,若非如此,自己也不必這麽遮遮掩掩的,不敢明目張膽地打聽了。

有人說,洛雲翩心高氣傲,常得罪華岫小姐;也有人說是他們的小姐肚量窄,看老爺對洛雲翩甚是喜愛,覺得自己的風頭被搶了去,於是處處針對她;總之,洛雲翩入府到短短幾月,跟華岫相處極不愉快。

有一次,宋夜痕無意間聽到那段談話。有丫鬟說自己愛看雲翩姑娘跳舞,還想學她的舞姿,甩開了袖子走了幾步,另一個丫鬟便製止她,嗔道:“你真是向天借了膽了,仔細讓小姐看到了,罰你關黑屋。”

學舞步的丫鬟立刻吐了吐舌頭,頑皮一笑:“好姐姐,你說雲翩姑娘究竟到哪裏去了?為何跟著小姐遊了個河,便不見歸來了?”另一個丫鬟隻忙著手裏的活計,嘀咕道:“主子的事情,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何必多問,小姐說她跑了她就是跑了。”

“好端端的,吃香喝辣,眾人豔羨著,老爺又待她像自家的女兒似的,她跑去哪裏?莫非喜歡捱苦嗎?”丫鬟不依不饒。女子到底也是八卦,嘴上說不敢,心裏卻惦著,聽那丫鬟這麽一說,另一個也放低了手裏的活,道:“其實大家都猜測,是小姐使手段將雲翩姑娘送走了,卻不知送去了哪裏,可是小姐不讓提,連老爺也下令不許再談論雲翩姑娘的事,我們便不能再多提了,心裏麵無論有多少疑惑,都一筆抹掉,也就算了吧……”

宋夜痕站在房門外,將那段對話聽得巨細無遺,丫鬟說著說著眼絲飄過來,瞧見他,連忙扯了扯旁邊那人的袖子,兩個人低身請了聲“三管家”,便抱著手裏的活走開了。宋夜痕自是不甘心,因而小心翼翼地想再找機會問人,可是大多數人都口緊,不肯說,稍有好事的,說是說了,卻也不比兩名丫鬟說的多。

他們都道是洛雲翩被華岫送走了,卻不知送去哪裏。那日華岫說是買了一艘新船,要駕船遊河,除了帶著隨身的紫琳,竟還邀請洛雲翩,以她倆平日並不友好的關係,華岫此舉實在令人費解。

可是遊河之後卻隻有華岫和紫琳回來,洛雲翩究竟去了哪裏,沒人知道。

或許這世間知情的人,除了華岫和紫琳,便還有完顏鬆。但完顏鬆謹慎老成,自然不好套問,而紫琳緊隨華岫,想必也是忠心之人,華岫不許旁人過問的事情,她哪裏肯輕易講出來。

宋夜痕惟有暫且詢問著府裏旁的那些人。後來聽見香錦彈綠豔紅衣曲,以為她和洛雲翩也有交情,所以才熟悉這首曲子,因而他故意對她示好,想看看能否從她那裏問出什麽。但其實香錦跟洛雲翩隻不過有幾次照麵,說的話不多,根本談不上交情。

隻不過,香錦對洛雲翩的失蹤倒有些非議。

當宋夜痕旁敲側擊問到的時候,香錦的語氣裏帶著一點冷冷的嘲笑,她覺得,以華岫的個性,她若是給洛雲翩找了一個好的去處,必然要拿出來炫耀,說自己如何體恤下人,用心良苦,但她偏偏不準任何人提問,想必這當中一定有說不得的事情。

香錦還說:“每次提到洛雲翩,表姐總會不自在,要麽生氣,要麽憤怒,所以三管家不正麵問她是對的。這森森大宅,不可告人的秘密多了去了,香錦就算不過問三管家為何要問到雲翩姑娘的事情,但若被別人知道,隻怕會說三管家入府的動機不純,是懷了心思的,所以,三管家還是收斂些的好。”

那時香錦仿佛識穿了宋夜痕的急迫,看出他對洛雲翩的失蹤有過分的關心,因而出言警告他。他其實自己也正有那樣的想法,所以入府以來,都低調謹慎,心頭越是覺得不簡單的事情,便越藏著掖著,不敢教旁人看穿。

可是,入府之後到現在,能走的途徑都走了,收集到的訊息卻少得可憐。他知道問題的關鍵或許正在華岫的身上,惟有從她入手,謎團才能解開。原想找機會試她一試,卻不料她被敖昆擄走,直到此刻,他終於有機會跟她說上話。當時兩個人都在懸崖邊掛著,千鈞一發生死難料,他想問,隻怕那會兒不問以後就難有機會了。但現在他們都平安無事,他又有了些猶豫,本來打算不再問了,可是華岫自己卻問起,他略作思量,還是說了,心想,一來看看華岫聽見洛雲翩的名字的時候的反應,二來,他倒是心神還有點恍惚,總覺得華岫是善良單純之人,盼著她可以不必隱瞞自己,盼著她說出來的真相,不會是駭人難堪的。他不知自己為何對她有這樣的期待,但總歸是纏纏綿綿鋪在心底了。

可華岫的回答最終還是讓他失望了。一句話,問不得,便將他堵得死死的,他心緒流轉,百轉千回,已無言應對。

卻聽華岫又問:“你為何打聽洛雲翩的事情?你跟她有何關係?”

宋夜痕一晃神,旋即答道:“兩年前,我還在故鄉風蔭之時,認識了洛姑娘。那時她隨舞班來風蔭表演,與我有一飯之恩。後來我聽說她來了霜天城,到你們完顏府做舞姬,我倒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來這裏,既然偏巧來了,卻又沒在府裏見著她,所以隨口問問。”他故意說得雲淡風輕,語氣也鎮定,仿佛隻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

華岫並未多想,隻道:“她如今不在府裏了,隻怕你見不著你的故友了。你以後也別再問我,我不樂意聽見此人的名字。”說罷,又低頭撥了支柴,火苗頓時竄得老高,“那香錦總是跟我做對,知道我聽了綠豔紅衣曲便鬧心,她卻偏要彈,成心氣我。”

宋夜痕微微頷首,果真不再多問。靜默了一會兒,聽見身旁的女子打了個嗬欠,便問她:“你累了便睡會兒吧?明日天一亮,我們便回霜天城去,我想這裏應該離城不太遠,而且,他們不見了咱們,想必也正四處找著,興許就快找來了也不一定。”

華岫撅起嘴,搖頭,便是不肯睡。那表情委屈得很。宋夜痕皺起眉頭,問:“怎麽了?”

華岫看了看他,怯懦道:“我怕我這一覺睡得死,若找來的,不是咱自己的人,而是敖昆,我跑不及,那如何是好?”宋夜痕方知,華岫的心底仍有陰影,恐懼仍舊未消除,看她仿佛清瘦了不少,麵頰都凹下去,臉色也不好看,猜她這兩日必定吃了很多苦,不由得心中一動,笑道:“你放心,我在這兒守著,眼睛也不眨一下。嗯,好嗎?”那表情就像是在哄一個三歲的小孩。

華岫看著麵前的男子,總覺得他的眉眼其實也很虛弱了,但還強撐著,一改往日冷眼旁觀的態度,對她柔聲軟語,極為嗬護。那幽深的瞳孔之中,光芒晦暗,但卻像清晨的霞光,像裝著初升的旭陽,毫無保留照在她的身上。

她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宋夜痕卻以為她是凍著了,情不自禁想要伸手來抱她:“怎麽,還冷嗎?”忽然之間彼此的距離縮短,近得可以看見對方的睫羽,根根分明。輕柔的鼻息都像暖風似的,相互撲打著。

這是他們第三次,靠得很近。

華岫一怔,身子微微向後仰,故意躲開,一顆心卻撲撲跳得厲害。麵若桃花,蒼白的肌膚上,像貼了片片粉瓣。那欲遮還露的羞澀與緊張,比之前更勝,似繁花怒放。宋夜痕心神微漾,目不轉睛看著。

華岫很少有過那般小女兒的嬌羞情態,渾身都不自在,見宋夜痕如此賞味地把自己看著,像是在欣賞一件極其有趣甚至有點稀奇古怪的東西,她微微有點惱,推了他一把:“誰許你靠得本小姐這麽近了?”

那一推,正好推在宋夜痕的左邊胸口上,他的左側身子便朝後一仰,正撞上背後的大岩石。

“哎喲——”宋夜痕喊了一聲,麵容間流露出痛苦。華岫方才想起他是受了傷的,心裏一急,跳了一步過去:“你怎麽樣了?傷口又裂開了嗎?”詢問間,朝他的後背一看,才見那裏很深很深的一道傷口,都被海水泡得發了白,皮肉翻著,很是猙獰。華岫眼眶一紅,哽咽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推你的。”

宋夜痕卻無奈地笑了笑,道:“能聽見華岫小姐說一聲對不起,倒是我三生修來的。”他是想寬她的心,才故意裝得若無其事,但說了這句話,額頭已經有冷汗滲出來了,顆顆晶瑩,在夜色中像珍珠似的泛著光。

華岫順手便牽了他披在自己肩上的衣服,拿衣袖輕輕地替他擦汗。他看華岫神情專注,一雙杏眼之中柔情無限,忽然便覺得,其實眼下這狼狽的處境也許並不算十分糟糕,至少他的心中柔柔軟軟,暖意還是有的。

那樣一番折騰,尷尬倒是拋開了,後來兩個人都坐得離火堆很近,伸著手擁抱著火焰之中散發的熱氣,又說了一陣,也不知是什麽時辰了,華岫實在熬不住,終於還是沉沉地睡了過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感到一陣顛簸。

整個人頓時都彈了起來,大喊著:“救我!救我——”

睡眼迷蒙,一雙寬厚的手掌覆蓋過來,華岫那才恍惚睜開眼睛,看宋夜痕拉著自己,麵帶微笑,嘴唇卻白得泛光。他說:“放心,沒事了,他們找到了我們,這會已經快到城門口了。”

華岫一看,才知自己是坐在一輛馬車裏。原來剛才昏睡時,沿海搜索的人便已經找了過來,看宋夜痕有傷,華岫又憔悴不堪,趕忙到附近買了一輛馬車,將他二人放上去,已經走了好一陣,說話間城門已過頭頂。

真的回來了。就像夢一樣。像夢一樣美好。

華岫忽然眼眶發濕,怔怔地便落了淚:“我們是回來了,可是,卓玉辰,卓玉辰和嫂嫂,他們……”

宋夜痕忙道:“你先別哭。方才他們說,在綠潭澗裏找到了卓少爺和少夫人,他們倆受了傷,卻沒有性命之憂,已經早我們一步,回城來了。”華岫一聽,水汪汪的眸子猛眨了幾下,突然間破涕為笑:“他們真的沒事?你不騙我?”

宋夜痕笑道:“我若騙你,上哪兒去找一個像卓少那樣玉樹臨風,又癡心一片的如意郎君給你?”一說完,氣氛便尷尬起來。華岫低頭不語,宋夜痕隻好故意岔開話題:“官府已經捉到敖昆了,他犯了那樣大的罪,此番定然要落得個慘淡的下場。”

“那是他活該!”華岫碎碎地罵了一聲,又不說話了。不一會兒馬車已經到了完顏府的大門外,完顏鬆早已經在那裏等著,看眾人七手八腳摻著華岫下來,看她那一身衣衫淩亂,憔悴可憐的模樣,心中大為疼惜,便迎了上去:“華岫——”

華岫聽見那一聲喚,淚珠子又落下來,撲過去抱著完顏鬆,仿佛這輩子也沒受過那樣大的委屈,隻想在父親的懷裏放肆地大哭一場。完顏鬆好生安慰,終於將她勸住了,丫鬟們又過來摻著,將她送回房,打了熱水梳洗了,呼呼地吃了好大一餐,最後倒頭便睡。

那一睡,就是整整兩日。

間中有大夫來瞧病,望聞問切,卻好像一點也不幹擾,翻個身,仍是睡著。身上還有一些細小的傷口,也有淤青紅腫,丫鬟們小心翼翼地塗了藥,七八個人圍著,那陣仗仿佛是伺候皇帝的公主。

到第三日晌午,傷口被藥水鎮住了,淤青散了一點,紅腫的地方也消退了些。華岫那才軟綿綿地起身,恍恍惚惚想起大夫診病、以及眾人伺候著她的情形,竟還以為是在夢裏。看著外頭青天白日,樹影斑駁,不禁又想起自己受困的情形,心中唏噓。紫琳正好進來,看華岫醒了,急忙過來給她穿衣,一麵說道:“這幾天我都急瘋了,卻不知如何是好,老爺也是,擔心得吃不香睡不著,小姐總算平安地回來了。”說著說著,聲音便有了幾分哽咽。

華岫拉過她在床邊坐著:“你別哭了,我這不好好的嗎?想來我定是多福之人,受此大難也不死。”紫琳忙啐道:“呸呸呸,說什麽死呢,多不吉利。從今往後咱家小姐再也不吃苦了,隻歡歡喜喜地跟卓少爺談情說愛。”

華岫看紫琳一雙頑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淚水還沒幹,卻又跟她說起笑來,她嗬她的癢:“死丫頭,叫你胡說!”紫琳從床邊跳起來,嘻嘻笑著直告饒,不一會又問華岫:“聽說卓少爺傷得可不輕,小姐要不要過去看看?”

華岫想了想,點頭道:“自然是要去的,你找人準備些益氣補身的藥,一會兒我們便到尚書府去。”

紫琳應了,正準備出門去準備,華岫卻又喊住她:“三管家怎樣了?”紫琳頓住腳步,回過身來,道:“小姐剛回來的那天,三管家進了府沒多久便昏倒了,後來大夫瞧過,說他的傷不輕,傷口化了膿,又發著高燒,也很是嚴重,可他卻撐著一口氣熬了那麽久,著實不容易。”

華岫越聽越著急:“那他現在呢?”

紫琳道:“他這幾天都在屋裏歇著,也沒見出來走動,聽說身子還虛著,老爺已經請了霜天最好的大夫,發了話,無論是多名貴的藥材,隻要用錢能買到的,一律不吝惜,他可是小姐的救命恩人呢。”

華岫當即便要出門去,紫琳跟著她:“小姐這是要去尚書府呢,還是去看三管家?”華岫道:“先到聽風園,尚書府那邊你先準備著,我一會兒便跟你走。”紫琳應了一聲,看著華岫風風火火的樣子,忽然間若有所思。

華岫到了聽風園,裏麵靜悄悄的。風吹著角落裏幾棵紫竹,仿佛流水潺潺地經過。宋夜痕的房間在那院子右手邊的第二間,華岫心中歡喜,快步走過去,尚未靠近,卻聽到幾聲格格的嬌笑。緊接著又有宋夜痕的笑聲,他說:“表小姐真是蕙質蘭心,這香囊的手工精妙,氣味也甚是清甜。”

華岫眉頭一皺,便聽得屋裏傳出女子嬌軟的聲音:“那是銀雀草籽所散發的獨有香氣,可靜心寧神,也使人睡夢更香甜。我想,你受了傷,正需要靜養,這香囊對你來講,再適用不過了。”

宋夜痕回禮:“多謝表小姐。”

華岫怔了怔,隻站在門外聽著,門是虛掩的,有一道狹窄的縫隙,她看見宋夜痕半躺在**,麵色似乎紅潤了些,嘴唇也不像她所記得的那樣蒼白發幹了,自是經過一番梳洗,已出落得幹淨整潔,病態之中,又帶了幾分慵懶。

他雙手捧著一個紫緞繡花的香囊,擱在胸前,仿如極珍視似的,眉宇間都堆著笑,望著身前的女子。

香錦就坐在床邊,很近的距離,好像是擔心宋夜痕那樣坐著會疲累,便伸出手去為他撥了撥抵在腰後的枕頭,說道:“宋大哥,你好生休養吧,我便不打擾你了,改日再來看你。”華岫一聽,宋大哥,這稱呼實在曖昧了點,她和他竟到了如此親密的地步了?

頓時心中五味陳雜,竟有些發怏。

看香錦起身告辭,華岫趕忙躲過回廊的轉角,看對方離開了園子,方才又走出回廊,愣了愣神,原地不動,仿佛是在思考要不要去敲那扇門。她想起自己掛在懸崖邊,生死攸關的時候,想起他帶著她在樹林裏奔逃,緊緊牽著她的手的時候,想起他們在海岸邊偎火取暖,那麽近,有些尷尬,有些曖昧,甚至有些親密的時候,支離破碎的畫麵,充盈著混亂的腦海。

她跺了跺腳,仿佛是自己跟自己對話,但卻無聲,到最後隻選了個相反的方向,也朝著聽風園外去了。

宋夜痕絲毫不知道自己的訪客除了香錦還有華岫,他在**躺了好一陣,覺得渾身都酥麻了,便想下床走動,雙腳剛放到地上,卻有人敲了幾下門。他說了聲請進,門開了,二管家賀晴淵淺笑著進來:“夜痕,我來看看你,傷是否好些了。”

“賀大哥有心了,都是皮外傷,已經無大礙了。”宋夜痕說著,便徑自翻了桌上的杯子倒茶喝,也給賀晴淵斟上一杯,賀晴淵淺酌了一口,茶是涼的,滋味不足,他嫌棄地皺了皺眉,又將茶杯放下,轉臉笑道:“這兩日老爺對你的傷勢極為關注,請了最好的大夫,用了最好的藥材,時不時還要向我和大管家詢問你的情況,倒真是讓人看了嫉妒呢。”

宋夜痕淺淺一笑,並未作答,又聽賀晴淵道:“不僅老爺如此,小姐對夜痕亦是關心得很,那邊廂剛聽說小姐剛醒了,要備轎子去尚書府,這邊廂卻瞧見她到你這兒來走了一趟,雖然匆忙,心思卻在的。”

華岫來過?宋夜痕擱了茶杯,心神一晃:“你看見她了?”

賀晴淵道:“她剛走,我便回來,正巧碰上了。”

“哦,她真的來過——”宋夜痕喃喃的聲音連他自己也聽不見,隻在心裏做著默想,華岫定是剛才看見香錦在此,便就掉頭走掉了吧,那姑娘始終是小孩子的心性,脾氣也像過雲雨似的,變幻莫測。

他又想起在郊外的情形,她時而歡喜,時而憂愁,什麽表情心思都來得快,去得也快。惟有倔強是一直都在的,強撐著,分明又累又怕,卻還裝著沒事,倒讓他看見了她骨子裏的那份怯軟,楚楚可憐,不由得生出心疼的感覺來。

他也像剛才華岫那樣,自己跟自己在心裏對起話來,搖了搖頭,又抿嘴笑著。賀晴淵不明所以,隻拍了拍他的肩:“你好好休息,我還要到鋪子裏去一趟,唉,終究也是勞碌命,沒有清福可享啊。”說著,人漸漸地走遠了。

聽風園寂然無聲,惟有涼風習習,青影斑駁,宋夜痕望著敞開的大門外,幾樹清冷的枝條,已有微微泛紅的跡象。那是桃花要盛開了吧?春意將這院子接管,冬的寒涼是再也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