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停在尚書府門外,前來迎接的小廝聽說來的是完顏小姐,連通傳都略去了,直接便將華岫等人領進了宅子。卓家高門大戶,屋苑都布置得規整,幾重院落,鑲嵌銜接錯落有致,跟完顏府是截然不同的。

華岫剛到門外,便聽見卓玉辰說話的聲音。他大概是在問身邊的丫鬟:“完顏府那邊有消息了麽?華岫小姐身子是否無恙?”丫鬟的聲音輕飄飄的,細得像年幼的女童,華岫聽她說:“少爺回來這兩日,都昏沉沉的,連睡覺都喊著完顏小姐的閨名,這才起床多會兒呢,又惦記著了。”

華岫的腳步頓了頓,也不知自己是否臉紅了,隻覺得麵頰微微有點發熱,身旁領路的小廝出了聲:“小姐,少爺就在屋裏,我這便去通傳。”小廝說話聲音洪亮,這樣一來還不必通傳卓玉辰便聽到了,急忙攏了攏衫子,一邊下床一邊喊:“是華岫來了嗎?”

華岫抿了抿嘴:“是我。”

卓玉辰自己開了門,看華岫站在門外,穿著一身黃底銀暗花的緞子,襯得肌膚雪白,柔嫩光潔,已經不是幾日前狼狽可憐的模樣了,他心中頓時歡喜:“華岫,我連做夢都夢見你來看我——”

旁邊的丫鬟和小廝忍不住撲哧一笑,笑自家少爺這癡癡的說傻話的模樣,跟著華岫的紫琳也偷偷地掩了嘴,故意別過臉去。華岫睨了那丫鬟和小廝一眼,他二人便互使了個眼色,異口同聲地告退。

紫琳也識趣,一把拉了那鳳眼的丫鬟:“這位姐姐,我還是第一次來尚書府呢,能帶我四處參觀一下嗎?”丫鬟看紫琳對她眨眼,會了意,直說好好,便帶著紫琳跟她一同走了。走廊上隻剩卓玉辰和華岫,卓玉辰邀華岫進屋去坐,華岫便問他:“你的傷怎麽樣了?”

卓玉辰捂著胸口,咳嗽了兩聲,道:“我為了保護你,吃了好幾頓打,從綠潭澗摔下去的時候,又被撞傷了氣門,唉,恐怕一時半會兒也很難好得了。”華岫眼尖,瞧出卓玉辰眉宇裏藏了幾絲壞笑,知道他是故意扮愁苦,便起身道:“既然你身子不好,便要多休息,我走了。”

如此倒真的急壞了卓玉辰,趕忙一把拽住了華岫的袖子:“哎呀,別走了,我說實話還不行嗎?大夫瞧過了,都是皮外傷,沒有傷筋斷骨的,死不了,多吃些藥,休養一陣便就好了。”

華岫一聽他說的那句“沒有傷筋斷骨的,死不了”,莫名便覺得難受,又想起在郊外的那兩日受苦受難的情形,想起他那麽拚死保護自己,傷感之中,又帶些慚愧,便柔聲道:“我應該謝謝你的,若不是你,我和嫂嫂隻怕也熬不過那兩天。”

說到顧愁煙,卓玉辰便問:“她還好嗎?你可有去看她?”華岫皺眉:“我剛睡醒便到你這裏來了。她——應該無礙吧。”腦子裏還想著當時顧愁煙承認自己殺人的情形,總不免有些嫌惡,也就不願意多說,岔開了話題。

說著說著,華岫提了好幾次要走,卓玉辰卻不讓她走,東拉西扯的盡找些瑣碎的話題來講。華岫看天色實在晚了,仿佛家裏又有什麽東西是讓她牽掛著的,她便起了身,道:“我真的要走了。”

卓玉辰卻像小孩子似的:“再陪我說會兒話吧,就一會兒——”他豎起一根手指,“一炷香時間?”

華岫雙手叉了腰,眯縫著眼睨著他。卓玉辰咧了咧嘴,又乖乖地將手指收回去,仿佛很委屈似的,道:“那你走吧,可是,你要答應我,常來看我。”然後又嬉皮笑臉湊過去,“或者,我去看你,你就不能趕我走了。”

華岫嘴角一歪:“那還得看本小姐高興不高興呢!”說著,也不管卓玉辰如何吹胡子瞪眼地看她,她轉身跨出了門檻,找人喚來紫琳,便一同出尚書府,回家去了。

那時正值黃昏,完顏鬆在廳裏用晚膳,同桌的還有大管家周禮。華岫一腳踩進去,頓覺後悔,急忙想轉身走,完顏鬆卻喊住她:“怎麽,看見爹,連招呼也不打了?”華岫幹笑著轉回身來:“嘿嘿,爹,我這不看您正在和大管家用膳,不想打攪你們談話嘛。”

完顏鬆擱了筷子:“聽說你下午到尚書府去了?”

“嗯。”華岫擺擺手,“這回我可沒捉弄卓玉辰了,我對他好著呢。”在旁的周禮禁不住低頭竊笑,完顏鬆也忍俊不禁:“誰說你捉弄他了?我不過是問問,你緊張什麽呢?肚子餓了吧,過來坐下吃飯,陪爹說說話。”

“哦。”華岫隻好乖乖地坐了,丫鬟拿了幹淨的碗筷過來,她卻不動,完顏鬆便問:“是不是在卓府已經吃過了?你這趟去,還以為他們會留你用晚膳呢?”華岫道:“卓尚書不在,家裏就卓玉辰一個人。他還病著,我想我還是不要太打擾他。”可她卻不敢說自己剛才在回來的途中看到路邊有賣墨魚粥的,她不管紫琳的阻攔非得跳下轎子,一口氣買了兩碗,統統都吃光了。所以這會兒肚子還脹得鼓鼓的,別的什麽也吃不下了。

完顏鬆對於這等吃路邊攤的行徑是深惡痛絕的,華岫不敢說,隻好說自己曆劫歸來,食欲尚未恢複。完顏鬆便問起周禮:“你到牢裏去看過敖昆了?他都說了些什麽?”周禮的臉色有點蒼白,仿佛是病了,他擱下碗筷,雙手垂著,說話也沒什麽中氣,道:“他說是老爺和少夫人害死了他的女兒,所以處心積慮來報複,那個人神誌已經不太清醒了,所以,他說的話,老爺不必當真。”

“什麽不必當真?”華岫很是不滿,插嘴道,“嫂嫂自己也認了,是她將鳳緋推進水池溺死的。”

“什麽?胡說!”完顏鬆訓斥,“家裏怎會發生這等惡事!”華岫辯駁:“明明是她自己認的嘛!”完顏鬆不問就裏,仍強聲道:“敖昆說的話是不會有人信的,總之我完顏府裏沒人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你以後不可再提了!”

華岫看得出來,完顏鬆並非完全不信自己剛才所言,隻不過為了護著他大富商的權勢與顏麵,因而想將真相打壓下去。她素知父親的脾氣,便就不做聲了。待吃完飯,悶悶地回房去。坐在屋子裏看著昏黃的一片,靜謐就像螞蟻似的爬在身上,鑽得渾身都難受。她又出了房,一個人往花園裏去了。

良夜悄靜。

一輪滿月掛在天邊。尋不見星子。天幕光滑如緞。花園裏隻有細細的蟲鳴,像是蹩腳的管弦似的,配著樹影婆娑,涼風婀娜。偶爾有迎麵提燈過來的丫鬟,看見華岫,都恭敬地向她行禮。

她走走停停,卻不知自己想去哪裏。可是心中又似乎是存了某種念頭的,某種浸入骨髓的,牽扯著她,纏繞著她,拂不去的念頭。她忽然抬頭,隻見垂花門上懸著的金匾,聽風園三字赫然映入眼簾。

竟然又到了這裏!

華岫跺了跺腳,仿佛是自己嗔怪自己,轉了身,想走,步子卻隻邁出一步。耳畔縈繞著嗡嗡的聲音,似在說,既然來了,何不進去看看?反正這幾日也沒跟他說上話,哪怕是鬥嘴也好,否則,這日子就少了些滋味,寡淡得很了。

華岫便沉了一口氣,自己推門進去。幾間房卻都是漆黑的。一點光亮都沒有。也不知屋子裏的人是外出未歸,還是已經睡下了,華岫頓時覺得索然,怏怏地走了。第二天在府裏遊來**去,轉了整日,仍是沒瞧見宋夜痕的影子。

到第三日,卻還是耐不住了,便問紫琳:“這兩天你可有瞧見三管家?”紫琳一麵給華岫梳頭,一麵想了想,道:“昨日傍晚,他從外麵回來的時候,我碰見他了。小姐問這個做什麽?”

華岫隻顧自己想得出神,喃喃道:“他傷的可不輕,才剛好一點,爹這麽快就派活給他做了?”

紫琳停了梳子,湊上前,嬉笑道:“啊,小姐,您說什麽呢?我可沒聽見。”

華岫對著她的腦門就是一記:“鬼丫頭,我說什麽要你管?”

紫琳吐了吐舌頭:“我不管,三管家的事情,隻留給小姐您一人管。”華岫便更急了,鼓著腮幫子:“你說什麽呢你?死丫頭,都是我平時把你寵壞了,才讓你這樣沒規沒矩的。”

紫琳嘻嘻一笑,拿了梳妝台上一枚簪花給華岫戴上:“小姐您看,紫琳我手巧,將這發髻梳得多好看呀,三管家若是看見了,保不準眼珠子都得掉出來。”華岫看她還揪著此事與她說笑,不僅著急,更是羞澀,便一呼嚕站起來揪了紫琳的耳朵:“你再說,我把你送給阿醜當小媳婦!”

紫琳哈哈大笑著說不敢了,那笑聲像銀鈴似的,整座紅綃樓仿佛都活了,連春意也特別盎然。這時,樓外來了小廝,通報道:“小姐,卓少爺來了!”話才剛說完,卓玉辰人未至,聲已經先到了:“華岫——”

華岫連忙讓紫琳閉了門,換好衣服,整理得一絲不苟,才又開門出去,見卓玉辰正站在院子裏,笑盈盈地看著自己,她輕快地上去,道:“你來做什麽?”卓玉辰一笑:“誰讓你都不來看我,我想你,隻好自己厚著臉皮來了。”

華岫看卓玉辰深瞳晶亮,望著自己,話又說得肉麻,頗有些尷尬,一時接不上來,頓了片刻,才道:“你身子都好了?”

卓玉辰拍了拍胸口:“本來好了有七八成了,剩下那沒好的兩三成,這會兒看見你,也全都好了。”

“語無倫次!”華岫嗔他。

他嘿嘿幹笑著,道:“陪我到凝碧樓去,好不好?”華岫皺眉:“去那裏做什麽?”他隻說,你去了便知道了,仿佛藏了什麽秘密似的,倒將華岫的好奇心調動了起來,她便跟著他走了。

到了凝碧樓,才知道是有歌舞表演。

整座酒樓,除了掌櫃小二,和那表演的班子,便隻有華岫跟卓玉辰兩個人。華岫便嬉笑著問他:“我的卓大少,這次你又花了多少銀子,將人家酒樓的客人都趕走啊?”

卓玉辰扁嘴:“你怎麽老記得以前的事情,也不看看這會兒是什麽時辰,大清早的,哪裏有客人到這兒來吃酒。我便是專挑這樣的時候,免得打攪了老板的生意。喏,我可沒有不許人進來,誰要是來,我還歡迎之至呢。”

華岫做了個鬼臉:“你這人還蠻聽教的嘛。”

卓玉辰作揖:“那是自然,完顏小姐開了金口,在下豈能不悔改。”華岫撲哧一笑,底下大堂裏臨時搭建的舞台便升起紅燈籠,樂師紛紛就了位,樂音一起,幾名身段婀娜的舞姬便魚貫上了場。

華岫一看那些舞姬的裝扮,心中頓時起了異樣,問卓玉辰道:“她們的舞衣如此奇怪,可不像尋常的樂班?”

卓玉辰解釋道:“他們並非流蒼國人,而是來自鄰國北夜,一個叫寐月的民族。據說寐月族的女子是天生的舞匠,她們不僅容貌秀美,而且身姿婀娜,皆是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的絕色佳人。寐月族人有許多自己獨創的舞步,包括她們的舞衣,也是以鮮豔的紅色為主,剪裁風格都不同於一般。他們遊走於九國,將他們的舞藝展示給世人。這傾伶紫福,可是霜天城裏惟一的寐月族舞班,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將他們邀請過來呢。”

華岫一聽,這舞班的名字竟是傾伶紫福,臉色不由得愈加難看,眉頭也蹙了起來,哪怕樂音再婉轉,舞姿再婀娜,她也聽不進看不進,隻悶悶地坐著不說話。卓玉辰瞧出端倪,不解地問她:“怎麽,你不喜歡?”

華岫斜覷著舞台,嘟囔道:“寐月族?嗬,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以舞姿諂媚嗎,還真以為可以飛上枝頭當鳳凰了。”

卓玉辰聽不懂華岫所言,不知她說的其實是完顏府失蹤的舞姬洛雲翩。以前華岫隻知道洛雲翩在未入府以前就是傾伶紫福最出色的舞姬,如今方知她是寐月族人,而寐月族被卓玉辰讚得那樣神乎其神的,她不知不覺又生出妒意來。

樂曲悠揚,舞姿翩躚。

就連閑下來看熱鬧的店小二和掌櫃,都不禁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喝彩鼓掌。華岫便故意別過頭,手托著腮,隻無趣地盯著滿桌的菜肴。卓玉辰拿筷子敲了敲她的碗邊:“喂,你真是一點麵子也不給呢,我如此用心良苦,你倒滿臉的菜色。”

華岫白了他一眼:“你才菜色呢!”

卓玉辰頑皮地一笑:“姑奶奶,我跟你開玩笑的。莫生氣——”說著,給華岫夾了一隻膩肥的雞腿,一麵又道,“你還不知,這寐月族舞人有一個奇怪的規矩,那便是他們在一個地方停留的時間,不多不少,整好三年。這三年,他們也隻在這一個地方,為當地人表演,絕不外出。眼下正是傾伶紫福在霜天城的最後一個月了,再過一陣,他們離開了,你若想看還未必有機會呢。”

華岫拿筷子挑了挑那隻雞腿:“如此肥膩,這隻雞想必生得極醜——唔?剛才!剛才你說什麽?”嘮叨完了,才恍惚覺得剛才卓玉辰的那番話裏麵,好像是存在著某個重點的,神態間若有所思,疑雲漸漸爬滿額頭。

“我又哪裏說得不對了?”卓玉辰一臉天真,似乎真在回想自己剛才那番說話。華岫的腦筋轉得快,立刻已明白了自己的疑惑是從何而來,她擱了碗筷,從凳子上站起,道:“這歌舞改日再看,我先回去了。”

卓玉辰愕然:“為何要走得這樣急?”

華岫不說,隻提了裙裾咚咚咚地下樓,卓玉辰追過去,無辜又茫然,還想說送她回府,她卻自己一溜煙鑽進轎子,催著轎夫先走了。

一路上,心念翻轉。

想的是當時在郊外,宋夜痕向她詢問洛雲翩時的情形。她清楚地記得,宋夜痕說自己是兩年前和洛雲翩在風蔭相識的,還說洛雲翩是隨舞班在風蔭謀生,可是,如果按照寐月族人的習俗,他們在一個地方停留三年,絕不外出,那麽兩年前的傾伶紫福又怎可能分身到了風蔭?

宋夜痕為什麽要說謊?

他想掩飾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們之間,到底有何關係?他故意在她的麵前說得雲淡風輕,會不會是想給她一個錯覺,讓她以為他跟洛雲翩真的隻是萍水相逢?他這樣做的目的,是想要她放低戒心嗎?莫非,他已經知道了什麽?

華岫越想越急,心中難受,仿佛被什麽東西撕咬著似的。回到府中,仔細地和紫琳商議了,紫琳也是一臉愁容。

華岫問:“你猜宋夜痕會不會是官府派來查我們的?”

紫琳搖頭:“不像。他的背景小姐和老爺都查過,的確是異鄉人,剛來霜天,與官府扯不上關係。況且,他入府好一段時間了,也沒有異動,而且還救過小姐。”華岫道:“總之他有事情瞞著咱們是一定的。你找人仔細地去查,究竟傾伶紫福或者洛雲翩在兩年前可有去過風蔭!”

紫琳應了,轉念又思索道:“小姐,咱們之前派出去的人,現下仍在各地搜尋著,始終未有消息送回來,會不會——”

華岫緊了緊拳頭,甩袖道:“不要說了,這些事情,我越聽越鬧心,你就照我交代你的去辦。”紫琳默默地退出門外。華岫在屋子裏來回踱了一陣,一整天都坐立難安。天黑之後寬衣就寢,卻輾轉不能入眠,想著的都是宋夜痕,想他們初見時,鬥氣時,患難時,想他常常像欣賞小貓小狗那樣把自己看著,雖是下人,但那一身傲骨卻從未真的在她麵前低過頭。

反倒是她,總仰望著他。

仰望他的玉樹臨風,仰望著他的勇猛無畏。一顆心千回百轉,一夜之間,萬種滋味都嚐遍。

恰是那第二天,好巧不巧地,在琳琅榭外和他遇了個正著。

不想遇見偏遇見。

宋夜痕喚她:“小姐,你這樣失魂落魄地走,當心撞柱子。”華岫方才回了神,眼看真的有一根大廊柱就在麵前,離鼻尖隻有一條手臂那麽遠。她看宋夜痕在旁側笑微微地看著她:“小姐好像有心事?”

華岫尚且沒有想好要以什麽樣的態度來麵對宋夜痕,也沒有想好應該跟他說什麽樣的話,本來第一個念頭便是詢問他的傷,但話到嘴邊卻像被堵住了似的,說不出來,最後隻眼神斜飛,將腳一跺,嗔道:“有心事也不關你的事!”跟著便匆匆地跑開了。

宋夜痕有點發愣,望著華岫的背影,隻覺得莫名其妙,不曉得自己何時又將這位刁蠻千金給得罪了,惟有無奈地搖了搖頭,笑著走了。

那天傍晚紫琳匆匆地回來,華岫正在屋子裏發呆,她附在她耳邊低聲道:“小姐,我找傾伶紫福的老板問過了,莫說兩年前,就算自建班以來,他們也從未去過風蔭。我還問,有沒有可能是洛雲翩瞞著眾人,自己悄悄地接了活計,一個人到風蔭去了,老板說不可能,洛雲翩一直跟在他身邊,她的一舉一動,他清楚得很。進了霜天城的這三年,她從未離開過。”

紫琳以為華岫必定氣得拍案而起,或怒斥宋夜痕,誰知她竟隻淡淡地吐了一口氣,輕飄飄道:“他果然在騙我。”那失望的語氣,聽上去卻比憤怒暴躁更加可怕,好像一場暴雨風來臨的前兆似的。

屋子裏靜寂低沉,隻剩下歎息。

良久,華岫施施然站起了身,拂了拂袖,道:“我倒想知道,他究竟藏了什麽秘密,為何要這樣騙我!”

紫琳皺眉:“小姐,三管家既然有心隱瞞,您再怎麽問,他也是不會說實話的。”

華岫眼神發狠,道:“你忘了你家小姐我最拿手的是什麽?”紫琳頓時想起她收在衣櫃裏的那些藥粉,莫非小姐還想故技重施?華岫的舉動卻已經說明了一切,她從櫃子裏拿出一隻黑底綠紋的彩釉瓷瓶,輕輕攥在手裏,沒有太重的分量,以至於她幻覺自己好像隻要一鬆手,那瓶子就會蒸發不見。

瓷瓶裏裝的不外是蠱惑人心的藥粉,但這次卻不會使服用的人變遲鈍,而是被迷惑,恍恍惚惚地,你問什麽,他答什麽,不懂得狡辯說謊。

紫琳一看卻拖了華岫的手:“小姐,您要不要再考慮一下?這藥粉,上回您拿給阿醜吃,拿他做實驗,他雖然說了真話,卻也大病了一場。三管家之前為了救您,已經受了傷,眼下才剛好,怕不怕他吃下藥粉後,會連累傷勢,反倒有什麽更壞的反應?”

華岫拂開她:“沒什麽好考慮的了,他當初騙我,就早該知道會有被揭穿的一天,我待他如此——”說著,頓了頓,幾欲衝口而出的話,卻又強咽下,然後才說,“總之他騙我,我若還姑息他,就真的是傻了。哼,本小姐出身高貴,何必管他那樣的下人的死活!”話雖然說得決絕,卻都是氣話,心中難受,已經不敢再多講一句,隻怕講著講著,淚珠子都會掉下來。

翌日清早,華岫將彩釉瓶揣進懷裏,便往聽風園去了。紫琳怕出事,非得跟著,華岫便由著她,兩個人一路上都未曾開口說幾句話,氣氛沉重得很。到了聽風園,在門口便遇上一名負責灑掃的丫鬟,問她,三管家是否在房裏,丫鬟說三管家一大早便被老爺派人喚走了,華岫心道正好,便不請自入,看屋內桌上有一壺清水,趁著沒人瞧見,就將粉末倒了一半在壺裏,蓋上蓋子,又端起來搖了搖,眉目間故意擰出一股強作的毒辣勁來。

紫琳不敢吭聲,便陪華岫在屋子裏坐著等宋夜痕回來。

等到過了正午,肚子餓得咕咕直響,但宋夜痕依舊不見蹤影。日頭有些紮眼,在園子頂上懸著,將地麵照得發白。幾棵桃樹已經陸續掛滿吹彈欲破的粉紅,一簇簇,擁著枝頭,將這滿園的靜謐點綴出幾許婉約的繁華。

華岫坐得久了,又一直沉默著,漸漸竟起了睡意。兩手托著腮,趴在桌邊,眼皮時不時合攏,頭輕輕地向下點,身子也有些晃悠。突然聽到垂花門那邊傳來吱呀一聲響,似是有人進來了,華岫頓時醒了神,站起身到門口一瞧。

來是有人來了。

但卻並非宋夜痕,而是香錦。

香錦穿了一身荼白的上衣,粉色的花籠裙,裙上以金銀兩色的線繡著喜鵲的圖樣,有繁重之感,倒不難看出,很是花了一番心思。丫鬟翠瑩跟在身側,手裏捧了一隻烏木雕刻的盒子,未走到近前,便看見華岫和紫琳在宋夜痕的屋裏,於是輕聲在香錦的耳邊提點了一句,香錦抬起頭來,粲然一笑:“表姐也在這裏呢?”

說著,盈盈地跨上台階,直奔房中進來。華岫揶揄地一笑:“真是不巧了,你的宋大哥不在,讓你白跑一趟了。”

香錦不慌不忙,讓翠瑩將烏木盒放在案上,自己也撿了一張凳子坐著,搖著手裏的紈扇,道:“不打緊,我在此等他便是。”華岫白她一眼:“他不在,你改日再來吧。”香錦抬眼望上去:“表姐也是在等宋大哥吧?為何你等得,我卻等不得?”

華岫語塞,瞪著那烏木盒子,問:“你拿來的是什麽東西?”香錦輕搖紈扇,道:“前日在市集,看見有賣翡翠銀針的,我想宋大哥一定愛喝,便買了一些帶回來給他。”華岫眉頭一皺,知道翡翠銀針是百年難得的好茶葉,而且可遇不可求,以前家中有前來攀附的,就從老遠的瑤仙島帶了一罐來,完顏鬆喝罷念念不忘,想花多些銀子托人四處去買,卻終是一場空。此等珍品,竟然教她遇上了?

華岫心中不悅,尋思著如何能將香錦趕走。紫琳扯了扯華岫的衫子,將她拉開幾步,低聲道:“小姐,有表小姐在這裏,就算三管家喝了水,也不好盤問,我們不若改日再來吧?”

華岫不服氣:“憑什麽是我走不是她走?”

紫琳自然答不上來,正思忖著,忽然一雙眼睛睜得比銅錢還大,華岫看她那副驚悚的表情,似有怪異,推了推了她:“紫琳,你這是做什麽呢?”紫琳盯著華岫的背後,牙齒發顫,細聲道:“表,表小姐,喝了那水——”

“什麽?”華岫猛地回頭,見丫鬟翠瑩已經將杯子擱回了茶盤裏,香錦正在拿衣袖輕輕地沾了沾嘴。方才香錦說口渴,讓翠瑩倒水給她,翠瑩動作麻利,一轉眼的功夫便將水杯遞上了。華岫和紫琳隻顧著說話,卻沒注意,等發現的時候,那白水早已經被香錦吞下肚。她巧笑嫣然地看著華岫:“怎麽,表姐,不是連這屋裏的水都不準我喝一口吧?”

華岫指著她,氣得說話都有些結巴:“你——你當真喝了?你可別後悔!”香錦媚笑:“不就是喝口水嗎,哪來的後悔之說?”這一句話才剛剛說完,忽然便覺得頭暈,眼前的景象好像都生出了重影,晃晃悠悠的,手一僵,剛執起的紈扇又落回桌麵。

翠瑩看香錦的神態不對,急忙扶了她,問:“表小姐,您這是怎麽了?”香錦的嘴唇有些發白,柔聲道:“我也不知是怎麽回事,突然覺得頭暈。”想了想,恍然盯緊了華岫,“莫非是這水?”

華岫咬著牙不敢出聲,本來她的藥粉從來就沒有固定的功效,不同的人吃下去,也可能會產生不同的效力。她常常說不管理論如何,都隻能實踐了才知道。這會兒也是拿著藥粉來碰碰運氣,沒有十足的把握,但見香錦冷汗直冒,氣喘發抖的樣子,她不禁有些害怕了。此時宋夜痕恰好回來了。

宋夜痕看自己房間的門大開著,一屋子站著坐著的,四名女子,都有些異樣,他疾步跨進門檻,正欲開口問話,忽然聽香錦哭了起來,一麵捂著肚子,痛苦地呻吟著。眼看就要從凳子上跌下來。

他急忙衝上前抱了她,問翠瑩道:“表小姐這是怎麽了?”翠瑩結結巴巴,指著桌上水壺:“表小姐方才喝了那裏的一杯水,便就——便就這樣了!”

宋夜痕瞪著那水壺,自然是瞧不出任何問題,隻見懷裏的璧人兒臉色發青,直冒冷汗,淚水一顆顆滑落著,浸入他的衣衫,他便欲抱起她,一麵道:“我帶你去找大夫!”香錦隻扯住他的袖子:“不用了,我其實不礙事的,歇一會兒說不定就好了。”可是說得輕巧,但痛苦的神態反倒愈演愈烈,眼淚也更加滂沱。

華岫仍是心中有氣,嘟囔道:“就是嘛,又吃不死人的,何必大驚小怪!”宋夜痕一聽,轉過臉來瞪著華岫,斥問:“你給她吃了什麽?”那震怒的樣子,看得華岫心驚。她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發怒,燒紅的眼,暴突的筋,每一寸肌膚像都在宣示著,他恨不能將她啃了吃了來解氣。

華岫頓時覺得又怕又委屈,指著香錦,強辯道:“她剛才明明不是這樣痛苦的,看你來了,便裝可憐博同情,你竟然信她!你這蠢人!糊塗蟲!”

宋夜痕不管華岫如何罵他,隻將香錦打橫抱起,香錦柔軟的玉臂便將他環著,頭倚進他的胸口,仍有抽噎。他要抱著她往門外走,華岫卻攔上去:“你要帶她去哪裏?”宋夜痕幾乎是咆哮起來:“我帶她去瞧大夫!難不成要看她疼死在這裏你才甘心嗎?我原本還以為你隻是任性刁蠻,卻不想你的心腸竟也歹毒,連自己的表妹都算計,我當真是看錯你了!”說著,撞了華岫一肩,冷喝道:“讓開!”

那樣一撞,華岫便沒站穩,倒退兩步,後背遭花架的棱角一戳,好像要把她整個人,那樣薄薄的一片,都戳得支離破碎,化成齏粉。

她當即便僵了。

發愕地站著。

那模樣嚇壞了紫琳,急忙過來問:“小姐您怎樣了,有沒有撞傷著?”看華岫不回答,隻呆站著,像丟了魂似的,她又去瞧她的後背,並無任何破損,心才稍稍放下一點。然後又一遍一遍地喊:“小姐,小姐,您怎麽了?您倒是說話啊?小姐,您別嚇紫琳了!”喊了好一陣,華岫才眨了眨眼,虛弱地道了聲:“我沒事,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