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華岫原想帶著紫琳去胭脂鋪,剛起身卻見陰雲密布,似是即將有一場暴雨要來了。紫琳擔心華岫的身體尚未完全康複,怕萬一再受了涼,病上加病就更糟糕,因而勸她留在家中。華岫卻嫌悶得慌,說就算這一刻落下瓢潑大雨,她也要撐著傘走到門外的大街上去。
紫琳知道,她是鬱結難抒,已有恣意發泄的心思,看著心疼,便又一遍遍地勸她。回廊上突然來了兩個小丫鬟。一個說:“是有人親眼看見少夫人和卓少爺在院子裏拉拉扯扯的,舉止曖昧得很呢。”另一個卻似乎並不太相信,說:“卓少爺已經快和我家小姐成親了,怎會和少夫人糾纏不清?”
剛說完,卻看見華岫和紫琳兩個人,小丫鬟將脖子一縮,慌忙地行了個禮便從角門溜走了。華岫問紫琳:“你聽見她們方才所言了嗎?”
紫琳吞吞吐吐:“聽,聽見了。”
“真是無稽!”華岫輕蔑地哼了一聲,還是要進屋取傘,把傘抓在手裏了,便對紫琳道,“我若是被一場雨給淋死了,那便是我命薄,活該如此!”紫琳急忙啐道:“呸呸呸,小姐說的這是什麽話!”
華岫睨她:“你究竟走還是不走?你要是不去,我便自己一個人去!”紫琳愁眉苦臉的,知道自己從來都拿這位小姐沒辦法,隻好又取了一把傘,還拿了一件雨披,跟蹌著出了紅綃樓。
誰知,才過了琳琅榭,竟然又聽到幾名下人在議論顧愁煙和卓玉辰,說的話跟先前的小丫鬟如出一轍。華岫聽了氣不打一處來,衝上去喝道:“你們這些人,我爹養你們是讓你們來說是非的嗎?也不怕把舌根嚼斷了!”
下人們紛紛點頭哈腰,直說自己不該,耷著腦袋灰溜溜地走了。華岫卻見前方石板路上走過來兩個人,一看便正是顧愁煙和她的丫鬟婉兮。顧愁煙盈盈一笑,對華岫道:“我正想去紅綃樓找你呢。”
華岫沒好氣地問:“你聽見他們剛才說什麽了?”
顧愁煙雙眉顰蹙,道:“清者自清,何必理會流言蜚語。”華岫卻不悅:“流言蜚語亦是汙點,若傳到爹的耳朵裏,他必然會不高興。”頓了頓,語氣轉而又有些吞吐,“昨日,他到你那裏去做什麽?”
顧愁煙道:“我正是為此來找你的。”說著,從袖中取出靈犀石,“他想托我將這個轉交給你。”
華岫一麵接過,一麵嘟囔:“他為何不自己交給我。”但說完了才知道自己說的不過是廢話,想起昨日的決絕,一時間又哪能再心平氣和地相見,心裏不免又唏噓慨歎。重又低頭看了看那顆石頭:“這是?”
“靈犀石。”顧愁煙道。
華岫這才恍然想起初見卓玉辰的那次,兩個人因為買靈犀石而發生了小小的衝突,可靈犀石究竟長什麽樣她早已經不記得了,此刻方才細細地捏在掌心裏,摩挲著,光滑的石麵帶著一股清冽的殘忍。
忽然之間,漫漫天幕落下細碎的雨滴,一顆顆都像珍珠似的,打在蒼翠的碧葉上,又滑進泥土。紫琳巴巴地看著華岫,似是在期待她會打消出門的念頭。華岫倒真是沒什麽興致了,心裏麵覺得懨懨的,提不起精神。
顧愁煙又問她:“你當真不肯嫁給卓少爺?”
華岫低頭看著掌心的靈犀石,愣了一陣,竟索性遞還回去:“你還是還給他吧。”顧愁煙不肯接,說:“他隻是想表達一點心意而已,你何苦拒他於千裏之外?”華岫道:“我不想再說這件事情了。”
“華岫——”顧愁煙還想勸,卻被華岫打斷:“嫂嫂還是清理一下府中的流言蜚語吧,莫要影響了完顏家的聲譽,爹最看重的就是這個。”顧愁煙啞口無言,身旁的丫鬟婉兮卻開了腔:“昨日卓少爺來浣溪院,也就綺香閣的翠瑩看見了,難保這流言不是她散播的,少夫人跟卓少爺清清白白,何其無辜!”
婉兮今早聽了好些人議論此事,心裏早就憤懣不平,這會兒再聽華岫說起,便按捺不住,隻想替自己的主子喊冤,她是心直口快的人,也不管那些話當講不當講,隻圖一時痛快,誰知說出來卻犯了華岫的忌諱。她問:“你是說,綺香閣的翠瑩?”
“是的。”婉兮答。
顧愁煙已忙不迭出聲阻止:“婉兮,沒憑沒據,怎可妄言,我平日如何教你的?”婉兮不服:“少夫人受得了委屈,但我這做丫鬟的可沒有那麽好的氣量。平日這府裏有多少人指責非議您的,您都隻當耳旁風。可他們不了解,我婉兮伺候少夫人這麽長時間,難道還不知道夫人您是怎樣的人?老虎不發威,他們便當您是病貓。而且,這一次的流言也未免太過分了點,那些人不給您麵子,卻連小姐的麵子也不給了,卓少爺好歹也是小姐未來的夫婿,如此難聽的話……”
“夠了!”顧愁煙聽出婉兮言辭間的挑釁,好像已經是故意在煽風點火了,心頭一怒,便喝止她,“你這樣說話,實在太沒規矩!”還想多教訓她幾句,卻見華岫掉頭走了,紫琳亦步亦趨跟著,兩個人轉眼便過了垂花門。
急雨如豆,攪亂了幽靜的荷塘。碧葉和碧瓦,都在天地間發出沉悶的哀響。紫琳看華岫沿著荷塘走,便知道她是要往綺香閣去,她舉著傘跟蹌著,一麵勸華岫不要過於武斷怪錯了人,華岫不聽,一會兒功夫便已經進了綺香閣的大門。遠遠地就看見香錦坐在琴台前,披著白底青紋的薄綢外衫,似是新起,還有幾分慵懶的倦意,但卻不知為何笑得嫵媚,嫵媚得甚至有些妖嬈。
華岫丟了傘跨進八角亭,氣勢洶洶對香錦吼:“翠瑩在哪裏?”
香錦淺笑著起身:“表姐來找翠瑩,不知所為何事呢?”
華岫冷哼:“你叫她出來,我有話要問她!”香錦道:“翠瑩剛好病了,我讓她在屋裏歇著,表姐有什麽事還是先對我講吧,我這當主子的,代她聽個話,拿點主意,也還是有權力的。”
“好一句主子!”華岫瞪著香錦,“就是你這主子平日裏不好好管教下人,才讓她無法無天,四處散布謠言!真不知,這惟恐天下不亂的人,到底是她,還是她背後的主子!”紫琳急忙扯了扯華岫的衫子,示意她不可妄下斷言。
香錦正了正色,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華岫冷笑:“你不明白?那我便說明白。昨日翠瑩到浣溪院,看見卓玉辰跟我嫂嫂談話,今兒個謠言便傳得滿城風雨,說他們私相授受,還私傳信物,這件事情,若不是她說出去,還有誰知道?”
香錦嘖嘖搖頭:“表姐隻憑推測便判了翠瑩的罪,也未免太武斷了。表姐怎麽不想想,或許是她自己那邊的人說漏了嘴,又或者有人故意汙蔑,故意散播的謠言呢?”華岫受不得香錦那副冷嘲熱諷的態度,立刻吼她:“這府裏,除了你這個外人,人人都是想家事寧和,友睦太平的,誰會像你這樣虛情假意,笑裏藏刀!”說著,一掌拍下去,壓在琴弦上,那稀音琴頓時發出一陣悶響。
香錦立刻臉色大變,衝上去推了華岫一把,喝道:“你說歸說,拿我的琴撒什麽氣!”華岫被她推得趔趄,倒退兩步,若不是紫琳扶著,隻怕要踩空了台階摔出去。華岫頓時發了急,甩開紫琳,便故意要去搶稀音琴:“這個家裏,一磚一瓦都是姓完顏的,哼,你的琴,我倒要看看我摔了你的琴會怎樣!”
稀音琴是宋夜痕送給香錦的,香錦視若珍寶,平日裏就算丫鬟做灑掃,也不能靠近那琴三尺範圍以內,她有言在先,除了她自己,誰的手都不能碰到這麵琴,此刻華岫卻扯上了琴頭,要把琴往地上摔,她嚇得魂魄都飛走了一半,也撲上去,抓著琴尾,哭道:“這琴是宋大哥給我的,是我的!”
不提還好,一提到宋夜痕,華岫的怒火便燒成了妒火,根根琴弦,好像都從她的心上割過,將她的心一片一片分解。她扯得更用力了,恨不能徒手便將稀音琴扯成一塊塊的爛木片。忽然聽見一聲喝止:“你們都停手!”
華岫和香錦同時看去,隻見宋夜痕站在亭側相連的回廊上,手裏還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香錦趁著華岫分神,用力一抱,將琴攬進了懷裏,又奔到宋夜痕麵前,嬌滴滴道:“宋大哥,藥熬好了嗎?”
宋夜痕點頭:“熬好了,就是有些燙,涼一涼再喝吧。”
香錦這會兒不哭也不愁了,隻一臉笑容:“宋大哥果真是心細。你這麽忙,卻還要分神來照顧我,累得你昨夜一宿沒睡,我實在不知如何謝你。”宋夜痕頗為尷尬,望著華岫,又看看香錦,道:“翠瑩也病著,你又不放心別的丫鬟來照顧你,隻好由我來了。我——我既然是府裏的管家,這也是我應分的事。”
這一來一去,兩個人的話,都是要故意說給華岫聽的。香錦是炫耀,宋夜痕卻是尷尬,隻想把事情說得簡單明白,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他究竟怕的是流言蜚語,還是別的什麽?怕的是那雙藏在倔強與硬朗背後,卻藏不住哀傷與溫柔的眼睛嗎?
宋夜痕對上那雙眼睛,心中微微輕顫,隻轉頭問香錦:“你們方才在爭執什麽?”香錦撅著嘴,仿佛告狀似的,道:“表姐懷疑是我讓翠瑩去說表嫂的壞話,汙蔑她跟卓少爺有曖昧。”說著,便把事情粗略地敘述了一遍。宋夜痕聽罷,眉心輕蹙:“幾時的事情?”
香錦道:“昨天。”
宋夜痕想了想,搖了搖頭,上前將藥碗放在琴台邊上,對華岫道:“翠瑩昨天是去了浣溪院,可是她回來的時候我也在,她那時便說身子不舒服,擔心自己是被她姊妹的病傳染了,後來就一直歇著。莫說散播謠言了,就連跟香錦,她也沒說上幾句話。”
華岫不信香錦,但卻信宋夜痕,聽他這樣說,心裏便暗暗覺得是自己冤枉好人了,可又不肯低頭認錯,隻好強撐著,仰起小臉瞪著宋夜痕:“你說什麽我便要相信嗎?誰能保證,你不是跟她一夥的?哼,宋大哥,香錦,你們這一來一往的,稱呼還真親切!你別忘了,你隻是個管家,竟然還夜宿綺香閣,事情若傳出去,隻怕傳得比嫂嫂那一樁更難聽!”
香錦急忙過來:“表姐可不要誤會,我和宋大哥之間是清清白白的。”
華岫丟給宋夜痕一記白眼,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想要清白,就別留在這兒惹人閑話!”說著,便側頭對紫琳道,“我們走——”可是走了才兩步,卻又停下來,隻因她的本意是想宋夜痕此時也跟她一起走,但宋夜痕竟然紋絲不動地站著,好像一點也沒有想離開的意思,她愈加不高興,轉頭又問宋夜痕:“你還不走,留在這兒是想惹閑話嗎?”
宋夜痕道:“那藥得煎兩次,爐子上還溫著,我過會兒才能走。”華岫的心裏早已是五味陳雜,聽宋夜痕這樣說,不免難受,冷笑道:“小姐我還病著呢,怎不見你如此好心?這綺香閣裏又不止翠瑩一個丫鬟,她分明是故意要留你!”
宋夜痕低斥:“你——不可胡說!”
華岫倒回來,端起桌上的藥碗,塞到香錦麵前:“你把這藥喝了,爐子上那一鍋,交給丫鬟去打理,宋夜痕要跟我走!”香錦不肯,咬牙看著華岫:“宋大哥是去是留,怎麽是表姐能替他做主的?”
華岫急起來,將藥碗往香錦的手裏一塞,那微熱的褐色**便濺了出來,撒在香錦的手背上,香錦卻尖叫一聲,撥開華岫,藥碗碎在兩個人中間,濺汙了華岫鵝黃的裙擺。宋夜痕過來捧起香錦的手:“是不是燙著了?”
香錦淚落如珠,顫聲道:“很疼。”
華岫覺得腔子裏有一團火,燒得她整個人都快要化成齏粉,她的眼眶也紅了,卻強抑著,咬牙切齒道:“你別在此裝模作樣了,這藥我端起來的時候可不覺得有多燙,你又想扮可憐博同情是吧?哼,隻有某些人,有眼無珠,才會上你的當!”
宋夜痕似是極度抑製著自己,聲音低沉而凝重,一字一字道:“小姐,您請回吧。”華岫氣結,瞪著宋夜痕,連說了好幾個你,但聲音卻都僵在了喉管裏,看香錦那樣楚楚可憐地將宋夜痕倚著,她心裏更是翻江倒海地難受,她一跺腳,便抓起了香錦的手,嚷嚷道:“她裝模作樣你就信了,你自己看看,她這手,哪裏有被燙傷的痕跡?”
香錦被華岫那樣一拽,身子向前傾去,懷裏還抱著的稀音琴咣當一聲落在地上,琴身頓時裂開,琴弦也斷了好幾根,她低呼:“我的琴——”再猛地抬起眼來看著華岫,先前還怯懦含淚的眸子裏,竟然騰起了一陣凜冽的殺氣,反倒刺得華岫發怵,微微一愣神,動作也有些僵滯。
這時,香錦突然向她撲來,她以為對方是要找她撕打,她本能地用手去擋,去推,但情急慌亂,她的力道不足,用力也不準,甚至差點被對方撞得摔倒,哪知道對方竟然在靠近她的一霎那,自己又向後退去,就仿佛真的被她推開了,而且被推得很狠,腳踩上八角亭邊的石階,翻身滾下那四級台階,撞在路邊的花盆上。
華岫當即嚇得呆住了。
宋夜痕大呼一聲,跳出亭外,抱起倒地呻吟的香錦,傾盆的雨瞬間吞噬了他們,香錦更是瑟縮發抖。宋夜痕抱起她,衝進屋內,拿被子將她裹著,一麵柔聲安慰:“沒事的,沒事的——”轉身又到門外,對紫琳道,“麻煩你趕緊去請大夫——”稍作停頓,又補充道,“再讓人打些熱水來,還有還有,拿消毒的藥酒,和包紮用的紗布!”
華岫跟過來,朝裏望了望,看香錦濕答答地倚在床頭,發著抖,手臂上還有幾片擦傷和淤損,她不禁也替她難受,怯聲問:“她不會太嚴重吧?”宋夜痕的眼神便像尖刀似的插過來:“請你離開!”
天邊有閃電劃過。緊接著雷聲滾滾而來。伴著那冰涼的眼神,譏諷的話語,一刀一刀割在華岫的身上,仿佛是將她切成千片萬片,浸在水裏腐化,又拋向烈日曝曬。她紅了眼眶,指著香錦道:“你根本沒有看清,剛才是她自己在做戲,我沒有推她,她是自己摔倒的!”說著,便衝進屋去,拽著香錦身上裹的棉被,喝她,“你告訴他,你告訴他我沒有推你,你是自己摔倒的!你倒是說實話呀——”
香錦臉色發青,唇發白,搖搖晃晃地幾乎要被華岫拽得從**跌下來,宋夜痕一個箭步過去扶了她,扯開華岫的手,喝道:“你鬧夠了沒有!”
華岫從未覺得那樣難受無助,好像她整個人都是被委屈填充,才得以在此時此刻活成一個笑話,她氣得胃疼,指著香錦:“我是不像你這樣矯情虛偽,你騙得了他,可騙不了我!好!你說我推你,我現在倒真是要推你,也免得我受這不白之冤!”說著,又一把扯住了香錦的肩膀,硬是要將她從宋夜痕的懷裏拉出來。
突然,隻聽“啪”的一聲響。
當那種疼痛的感覺從麵頰燒進心裏,再將渾身的骨骼都燒化,將血液和皮肉燒成齏粉,將靈魂也燒得萬劫不複,華岫恍然明白——
宋夜痕給了她一個耳光。
他曾經給過香錦一把稀音琴,他曾經什麽也沒有給自己,但此刻,他給了,給的卻是一個耳光。
她所有的動作都凝固了。她的手瞬間失去了力氣,垂在身側。她踉踉蹌蹌後退幾步,看著宋夜痕,也看著他懷裏楚楚可憐的人兒,他那麽全心全意地護著她,就好像自己遇險的時候,那個時候,他也是這樣全心全意護著自己吧?原來,他的全心全意不是專屬於她。她覺得自己在那一刻仿佛快要死掉。
眼淚奪眶而出。
手捂著麵頰,卻已經不覺得疼。因為麻木和絕望已經將她侵占,她此刻縱然置身熊熊火海之中,也感覺不到半分疼痛。
她隻好淒然地笑了。
幽暗的房間裏,閃電映出她的笑靨。笑靨如花。還是那麽美,卻美得蒼白,美得哀傷,美得絕望。
美得讓宋夜痕不敢細看。
怕一看,就會被那笑靨千刀萬剮;怕一看,就會後悔自己的嚴厲激動。
這時,又是一道閃電。緊接著雷聲如爆發的海嘯,鋪天蓋地,將這莊園無情淹沒。院中的嬌花弱草,都在低喊著,發出微弱的求救訊號。華岫將笑容收斂了,但淚水還掛在麵頰,從星眸之中仿如兩股幽泉潺湲流出。她的聲音,似是從遙遠的亙古飄**傳來,和天空暴戾的雷聲相比,顯得那麽微弱,那麽不真切。
她說:“宋夜痕,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打我,罵我,但是,你卻不行!因為你是我喜歡的人!你是我喜歡的人!你打我,罵我,便比殺了我更傷我。你是我喜歡的人,可是,你卻沒有一次是站在我這邊的。沒有!從來沒有過!”
這一字一字,一句一句,與雷聲縱橫穿插,時而洪亮,時而細微;仿如青紗帳外一匹繡花,紛繁綿密;仿若胭脂匣裏一枚琉璃,珍貴欲碎;從鴻蒙初開時邂逅相望的那一眼,到地老天荒後粉身碎骨的那一歎,都比不過,此刻的無語凝噎,惟有暗香湧動在狂風暴雨間。
宋夜痕徹底地僵住了。隻看著那雙仿如點染桃花一般通紅的眼,珠淚清亮,一顆一顆順著凝脂般的肌膚滑落。他的手指輕輕顫了顫,好像是下一刻便要伸出手去,做出一個挽留的姿勢。
但他堪堪地忍住了。
華岫說完那句話便哭著轉身衝出了房間。亦步亦趨的紫琳急得直跺腳,臨走也不忘恨恨地再瞪宋夜痕一眼,然後拿起傘飛快地追上去。她那天說破了嘴皮子,也無法逗得華岫再笑一笑。華岫哭得兩眼發腫,腫得像兩顆桃,夜裏很晚了才疲倦地睡過去,第二天清早起床梳洗,一瞧見鏡中的自己,又忍不住難受,險些再哭了起來。
渾渾噩噩又過了兩天,漸漸想起,我真的對他說了那些話嗎?為什麽,當日那些情形飄**在腦海裏,偏偏覺得不真實,像夢一樣。可是心痛的感覺又遮擋不住,像小蟲子似的一點點啃噬著,白天黑夜,無處不在。
他會怎麽想我?是竊喜得意?還是無奈為難?又會不會在暗地裏嘲笑我,嘲笑我的自作多情?
尤其是想到嘲笑兩個字,華岫便覺得兩頰火辣辣地燒著,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她平日裏雖然刁蠻任性,看上去似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卻惟有對兒女情長的事情心懷怯懦,總是思前想後,羞於麵對,全然沒有了那股豪氣霸氣。
以前紫琳就說:“小姐惟有在說到三管家,說到卓少爺的時候,方才有幾許女兒家的嬌羞情態,也不似平常那麽豪情萬丈,莽莽撞撞了,反倒有一些思慮,好像老成了幾分。”雖然是玩笑話,可華岫卻總記在心裏。
難道是不夠勇敢嗎?
若是勇敢,便就愛了,說了,不怕了,對方會接受還是厭棄,都可以不計較了。若是關山萬裏,就踏破鐵鞋去尋覓;若是天人永隔,就滄海桑田相思憶。刻在眼裏,烙進心裏,視如生命,敬若神明。
那一日,華岫愁腸百結,在花園裏走著走著,忽然便看到側前方的月洞門外鑽進來一個人。她心裏仿佛被什麽撞了一下,忽地轉身,疾步沿著來時的小路往回走。
來的人正是宋夜痕。
他也看見了華岫,也看見她有心要避開他。他衝口喊出:“華岫——”伸出去的手凝在半空,手指微微張著,仿佛想抓住那一抹倩影。華岫的步子微微一頓。她停了。似有掙紮,有猶豫,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她是想回頭再和那個人相望一眼,訴說幾句,還是壓根不想見到他,隻想逃避。
有聲音,像一縷清風,又像幾點星輝,淡而飄渺地傳來:“對不起——”傳進華岫的耳朵裏,那麽柔,那麽細,她甚至恨不能將自己的耳朵割下來,擺在聲音的來源處去,狠狠地將那三個字聽清了。
他是在道歉嗎?為他當日的那一個耳光?還是他根本就是在回應自己的那番話,在言簡意賅地告訴她,對不起,我無法承受你的情意?華岫的心慌慌地跳著,急得好像要撞破皮囊,從身體裏爆破出來。
那腳步近了。一點一點地近了。
宋夜痕的影子已經從背後蔓延過來,好像快要將她吞沒!她將拳頭一緊,一咬牙,重新跑起來。
跑得比之前還快。
宋夜痕一愣,看著她的背影被一棵棵的青鬆隔開,倏而便遠了幾步,幾十步,好像相隔萬裏,追不上靠不進了,他呆呆地站在那裏,腦海中一片空白。他想若是她剛才停步,轉身,用剪水的雙瞳望著自己,他會說什麽呢?
除了對不起,他還想說什麽呢?
眼前漸漸凝聚起一個虛幻的影像。是一襲鮮紅的舞衣。舞衣之下冰肌玉骨的明豔少女仿佛在衝著他笑。她將一杯美酒送到他麵前,冀盼著他的接納。他伸出手去,那幻象突然散裂破開,瞬間不留痕跡。
那才是自己心上的人吧?
這麽長的時間了,她恍如神妃仙子,總是活在他的世界裏。她的名字叫洛雲翩。她是他走到今時今日的牽動和指引,他是她解不開的心結。隻有她。隻能有她。怎可能還有別的什麽人?
緩緩地,宋夜痕長歎一聲。
秋風庭院,零落蕭索。
華岫一路急急地走著,帶著小跑,到了紅綃樓的垂花門口,險些跟裏麵出來的人兜頭撞上。她柳眉一豎,正想嗔怪,卻見那毛毛躁躁的不是別人,正是紫琳,嚼在舌尖的話便吞了回去,隻問道:“你這是做什麽呢?”
紫琳笑了笑,道:“小姐,我正是想出去找您呢。剛才老爺派人來傳了話,說下個月初一是卓尚書的壽辰,尚書府擺流水宴,老爺要去賀壽,小姐您也得去。”
“爹知道什麽了?”華岫呢喃自語。那天她雖然跟卓玉辰當麵說了清楚,但始終不知道如何向父親交代,一直也不敢告訴他。可是這會兒他為了壽宴的事專程派人來說,莫非是已經知曉了?
紫琳道:“小姐或許是多心了。”頓了頓,又說,“但紙終究包不住火,小姐拒婚,老爺是遲早要知道的。”
華岫想了想,哼了一聲,拊掌道:“不若我現在就去跟爹說個明白,為免到時尷尬,那壽宴我還是不去了。”說著,提著裙裾轉身又走。紫琳跟上去,一麵叮囑華岫切記態度溫和、用辭誠懇,萬萬不可頂撞了老爺,華岫嫌她囉嗦,越走越快。紫琳連走帶跑,亦步亦趨地跟著,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拍掌大喊了一聲:“小姐,我忘記告訴你了!”
華岫顰眉停下來,嗔道:“你這樣一驚一乍的是做什麽?”
紫琳吐了吐舌頭,低聲道:“那個四處造謠,說少夫人和卓少爺有曖昧的幕後真凶已經被揪出來了,不是綺香閣的翠瑩,是浣溪院自己的人,一個叫清顰的丫鬟。聽說是之前做錯了事,受了罰,一直懷恨在心,那天悄悄看到少夫人和卓少爺在談話,因而將事情添油加醋地傳出去了。”
華岫愣住:“不是綺香閣的人?那我是錯怪她了?”
紫琳撅著嘴點頭:“您真是錯怪表小姐了。”
華岫轉臉瞪她一眼:“我是說,我錯怪翠瑩了。哼,那個玉香錦,害得我挨了宋夜痕一個巴掌,我可不會那麽大方就原諒她!”
說著說著,已經看見完顏鬆坐在花廳裏,呷著茶,一麵神情嚴肅地訓話。他麵前站著低眉垂首的二管家賀晴淵,此刻正被他說得連頭也不敢抬,那副戰戰兢兢的模樣,看起來甚至有些窩囊。
華岫便聽完顏鬆喝了一聲:“沒用的東西!廢物!”賀晴淵卻還點頭哈腰應承著,恭維著說:“老爺教訓得是,我定當自省,決不再犯。”說著,弓著身子退出花廳,臨到門口偏頭來望了華岫一眼,恭敬地喊了一聲:“小姐。”華岫隻淡淡地笑了笑,表示回禮,然後攜著紫琳入了花廳去。
完顏鬆本就在氣頭上,因為賀晴淵一時不查,導致錢莊被人設局訛走了近萬兩白銀,這會兒卻又聽華岫說她私下跟卓玉辰商定了取消兩家的親事,他更是火冒三丈,一掌拍在扶手上,那扶手竟裂開了,嚇得華岫猛一陣哆嗦。
華岫指著杯子裏涼了半截的茶:“這玉泉山茗可是茶中珍品,涼不得,爹您趕緊喝了,女兒便不在此擾您心煩,走了——”話說得飛快,最後一個字迸出,人已經跨了一隻腳在門外,卻聽完顏鬆猛然喝道:“你給我站住!”
華岫和紫琳對望一眼,俱是滿臉愁苦。完顏鬆冷聲道:“有什麽誤會,便在壽宴上和玉辰解釋清楚,就當你沒有和他說過什麽退親的話,以後也別再提了。”華岫聽完顏鬆這樣一說,自然還想反駁,完顏鬆卻又甩袖道,“出去吧,不必再多說了,爹想一個人靜一靜。”
那滿室茶香仿佛無形的屏障,將華岫與完顏鬆隔斷。水汪汪的眸子,落在父親幽暗的背影上,心酸心顫。華岫撤身出了花廳,滿腹委屈。沒過幾日顧愁煙竟來了紅綃樓,記憶中她似乎從沒有主動踏進那道門檻。華岫坐在涼亭裏發呆,聽紫琳說少夫人來了,她十分詫異,抬眼顧愁煙已在麵前。她道:“我來是向你告別的。”
華岫驚問:“你要去哪裏?”
顧愁煙淡笑:“其實去的也不遠,就是城外的東庭別院。”華岫問:“你要搬去別院住?”顧愁煙點頭:“我素來喜歡清靜,其實早已經有此念頭,隻不過拖拖拉拉的,到今日方才落實。”
華岫問:“爹同意了嗎?”顧愁煙道:“同意了。他也覺得我搬出去,一個人清清靜靜地過,或許會少招惹一些閑言碎語。”華岫皺眉:“爹永遠都是將家聲名譽看得比背後的真相更重要。”頓了頓,又道,“那你要保重了。”
顧愁煙似有感觸:“難得你不怪我——不怪我當初做出那樣的事情,還肯這樣溫和地跟我說話。我聽說前幾日你到綺香閣去鬧了,唉,以後,還是得收著你的性子。”她吞吞吐吐的,仿佛有許多的話,但又不願細說,怕說得多了就顯得矯情。
華岫尷尬地笑了笑,問:“你幾時動身?”顧愁煙道:“明日一早。”華岫又說了一聲保重,顧愁煙便離開了。華岫望著她的背影,不知怎的卻生出幾點惆悵的情緒來。若是將來自己也像她那樣,萬丈紅塵,孤獨漫漫,形單影隻難成雙,前路有多少崎嶇,多少坎坷,都一個人默默地走著,忍受著,會是多麽可怕?
斜暉脈脈,過盡千帆,明明是有那樣一個人,卻再也等不到。這一生,如何了?
轉眼,壽宴之期便到了。尚書府擺出五天四夜的流水席,賓客盈門從未間斷,那陣陣酒香與菜肴的香,還有進進出出各家女眷的衣香脂粉香,飄出了幾條街,隔著老遠就能聞到。華岫的轎子停在門口,來給她掀轎簾的,便正是卓玉辰。她貓著腰鑽出轎子,一抬眼就看到對方朝她溫柔地笑著,她怔了怔,尷尬地向他回禮。
卓尚書也親自到門外相迎,笑嗬嗬地同完顏鬆招呼了,又認真地打量起華岫來。華岫頗有些不自在,聽完顏鬆問她:“岫兒,你不是有話要對玉辰單獨講嗎?”她眉頭皺起,剛想開口,卓玉辰已經扯了她的袖子,示意她不必反駁,好像是他有話要對她講。卓尚書嗬嗬笑著,說這一雙小兒女看著真讓人歡喜,便同意讓卓玉辰帶著華岫離開一陣,兩個人走到僻靜的地方,華岫便問:“你還沒有將我們的事情如實告訴你爹嗎?”
卓玉辰搖頭:“說了。但我爹向來寵我,他說隻要是我深思熟慮過的事,他便讓我自己拿主意。其實他心裏多少是有些不高興的,但這會兒他既是主人,今日又是他的壽辰,他便隻好將退婚一事擱在一旁,所以才沒有擺在臉上。”
華岫悵歎:“原來是那樣——”稍稍停頓了一會兒,正聽見隱隱的絲竹聲飄來,她仰頭望著麵前清俊的男子,又道,“卓少,對不起。”這麽些天沒見,他瘦了,黯淡的臉色,在樹蔭下顯得更加頹廢。比起那天,他此刻已經冷靜了不少,也能夠試著將自己的悲痛壓抑住,還是拿出笑臉麵對她,可他越是這樣故作瀟灑,她看著便越覺得難受,心裏堪堪地又發起慌來,側身道:“我還是去席上坐著吧。”
“華岫!”卓玉辰一把抓著她的手腕,也許是急,用力太大了些,疼得她忍不住低呼了一聲,白嫩的肌膚頓起了幾圈紅印。卓玉辰嚇得將手一縮,放開她,沉聲道:“你打算永遠這樣避著我嗎?”
華岫不敢看他:“我,我不知道。”
這僻靜的角落擺滿了翠菊,朵朵抖擻地盛開著,有淡藍和紫堇兩個顏色,搭配得略顯沉悶。一棵古榕在中間挺拔地立著,繁茂的樹冠像撐開的油紙傘,遮蔽著頭頂的天空,天空萬裏無雲,灰灰的,仿佛籠著低調的哀愁。
遠處偶爾有忙進忙出的下人們走過,但誰也沒有注意到角落裏的他們。卓玉辰勉力笑了笑,說:“我不知你心裏究竟是怎樣想的,但這些天我卻把自己想得很清楚。我愛你,華岫。或許,從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我便已經愛上你了。縱使天崩地裂,滄海桑田,隻怕這顆心也改變不了。”他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仿佛那時就恨不得將心剖出來,以證明他這番說話是如何泣血,如何沉痛,然後,他一字一頓繼續說道,“你會在這裏,一直,一直在這裏。”
這誓言,輕柔如嫋嫋煙絲,伴著隱約的絲竹管弦之聲,在古榕枝葉細密的縫隙裏穿插,又緩緩地降下,籠罩著每一寸肌膚,從指尖到發尖,無一處不是深情沉重,重得仿佛要將她纖細的骨骼壓斷,要將她嬌小的靈魂粉碎。
華岫搖頭。退後一步。再搖頭。再退後。她已經不知道如何用言語去回應,如何用言語去形容她此刻的憂傷與慚愧。卓玉辰低下頭來,那目光溫柔如水,好像要將她圈著護著,不讓塵俗的一切汙濁沾染了她,他說:“就像這些翠菊一樣,再過一陣,它們就算凋謝了,那也隻是你肉眼看見的表象。明年今日,它們複又盛開。每一年,生生不息,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