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汀閣中生了炭火,冬夜裏,室內卻暖融得好似春日一般。
貓在桌角臥著,舔了舔胡須,“咪嗚”一聲,懶洋洋地抬起爪子,撥弄謝執垂下的袍角,牙齒尖咬著,弄作濕漉漉一團。
謝執從桌上夾了隻蝦仁餃,拿筷子尖兒挖了隻蝦仁出來,清水裏涮過,擱去貓嘴邊,這才堪堪將袍角解救出來。
周瀲捏著酒盞在一旁瞧,見貓吃得香甜,不由得笑道,“果真是近水樓台先得月。”
“我還未叫你喂過東西吃,反叫它占了先。”
謝執抬眼看他,眼皮很輕地一撩,手中竹筷兜轉,將碟子裏剩下的半隻蝦仁餃遞去了周瀲嘴邊。
“蝦餃蘸醋最佳。”
“不過少爺腹中已釀了一壇子,想來不必再添了。”
周瀲笑著,張口吃了,又說他,“阿執好生敷衍。”
謝執收了筷子,握著琉璃盞飲了一口,眉尖微挑,道,“少爺果真是做了家主的人。”
“言語行事好大的架子。”
經了上一回,周瀲是再不敢叫這人輕易碰酒了。此刻琉璃盞中盛得是新鮮榨好的雪梨汁,調了玫瑰鹵子進去,紅豔豔一片,權當應景。
謝執噙著杯口,略歪了歪頭,叫室內炭火熱氣蒸著,腮邊浮了褪不去的紅,乍然瞧著,竟也好似吃醉了酒一般。
“好喝嗎?”
周瀲問他。
不等後者應聲,先低下頭,傾身過去,在謝執唇角偷親了一記。
“很甜。”
不知是在說梨汁,還是說旁的。
謝執握著杯盞的手指微頓,眨了眨眼,下一刻,彎下腰,將貓摟了,湊去周瀲臉上貼了一記。
周瀲:“??”
“貓肚子小,可不似少爺那般會釀醋,”謝執支著下巴道,“趁早來一下,免得待會兒同撐破了肚皮,可不大妙。”
胡說八道的歪理。
貓睜圓了眼,“咪嗚”一聲,伸出綿軟肉墊,一爪子拍在了周瀲額上。
周瀲哭笑不得地將貓挪開,自行執著細頸酒壺斟了杯玫瑰釀,舉著,同謝執在杯沿上輕碰了碰。
“往年除夕夜裏,園中都會放煙火。”
“儋州最細巧的工匠製出來,猴兒竄天,火樹銀花,好看得很。”
“可惜……”
可惜謝執無緣得見。
“無妨,”謝執抬了抬眼,長睫簌簌,“明歲再看,也是一樣。”
周瀲先是一怔,繼而微微笑起來,低聲應了一句。
“嗯,待明年罷。”
周牘身故,將兩人先前計謀盡數打亂,眼前是不可測的淵峙,前路如何,誰都猜不著。
可桌旁的兩人心照不宣地沉默,將遙不可及的明年規避過去。
“雪似乎落得大了。”
“要出去瞧瞧嗎?”
謝執隨手拎了一旁的白狐裘,還未動手,便被周瀲自然接過。三下五除二裹得嚴實,圓滾滾一團,雪白綿軟的小兔一般。
“哪裏就能把人冷死?”謝執輕呼了口氣,吹開落在頰側的風毛。
“小程大夫交代過,不許你吹風受寒。”
周瀲瞧著他一副毛絨絨的模樣,手指不由得微癢,伸出來在謝執發頂揉了揉。
“京城比儋州冷上不知多少倍。”
“我不也活著到少爺眼前了?”
謝執抖了抖腦袋,要避開他的手,“沒人教過少爺麽?男子的頭摸不得。”
“為何?”周瀲笑著,挑眉道,“怕來日裏長不高嗎?”
他說著,往後退了兩步,站去階下,伸手在謝執頭頂比了比。
“阿執現下這樣正好。”
他說,“再高些,抱著便有些費力了。”
謝執拿靴子尖踢階上的雪,蓬蓬落下去,沾在周瀲袍角,鴉青色裏帶了道白。
“姑娘家生得小巧,身嬌體軟,少爺不如去尋一個抱。”
“必不費力。”
話音剛落,便被周瀲攬著肩頭,托著膝,打橫捉在懷裏,從階上抱了下來。
“現下不是已經抱了?”
他笑著,矮下頭去,很輕地在謝執鼻尖上蹭了蹭。
“如何,謝姑娘可還滿意?”
他用了從前的舊稱,謝執沒忍住,輕笑了一聲出來,隻一瞬,複又斂了神色,故作矜持道,“尚可。”
“較從前好上些許。”
周瀲將人又朝上掂了掂,抱得更緊些,“從前?”
“哪一回?”
他挑一挑眉,故作思索,“我抱阿執的回數實在多了些,一時可不見得數清。”
謝執眨了眨眼,眼底極淺的笑影一掠而過,朝著階下的貓抬了抬下巴。
“撞見它的那一回。”
“少爺喚我‘謝姑娘’,還弄壞了我的絲絛。”
他的手腕環在周瀲項間,低聲開口,嗬氣如蘭,“這樣說來,”
“少爺做登徒子的時候實在早。”
“虧得謝執是正經男兒身。”
“若是個姑娘家,此刻怕是已然懷上了。”
周瀲同他相處得久了,對著人口中時不時冒出來的一起子葷話早習以為常,聽見這句,也不似從前一般害臊,反倒低笑一聲,同他頭抵著,更湊近了些。
“現下若是要懷,也無不可。”
“我同阿執多試幾回,興許就成了呢?”
視線裏,白膩的耳垂上染了嫣紅,上頭的白玉墜子輕微地顫著,雪中紅梅一般。
謝執並未如往常一般羞惱,乃至反駁。
他將頭埋在周瀲肩上,停了會兒,突然開口,聲音悶悶道,“若真要如此……”
“少爺須得好好活著。”
“全須全尾,才好……”
才好如何,他沒講,留了個尾,叫人去猜。
周瀲聽罷,不由得一怔,隨即沉默一瞬,聲音低低地開口,“你放心。”
引蛇出洞,周牘沒了,便隻能他親身去靖王眼前做那個引子。
靖王狡詐,周澄狠毒,能設局引出二人,且全身而退,絕非易事。
可那樣的險,由不得他不去冒。
隻有鏟平了眼前的頑石,往後才能無憂。
畢竟,他同懷中人還有許多歲要一起守。
側臉上猝不及防地落了一記溫軟,沒待周瀲反應過來,倏爾遠離。
“還有……”
他聽到懷中人貼在耳邊,低聲同他講,“不是你的錯。”
“周牘,葉夫人,都不是你的錯。”
“無需自責。”
摟在頸上的手微微收緊,那人一字一句地,溫和而堅定地同他講。
“你還有我。”
“我一直在。”
雪片好似絨絮一般,紛紛揚揚地沾在二人身上,鴉青覆了層白,遠遠瞧去,像是落了天上月。
頸邊微有濡濕,燙熱的溫度,那一小片皮肉都泛著麻。
周瀲的聲音在雪中響起,悶悶的,含混不清。
“雪化了。”
這世上哪裏會有雪這樣燙人?
謝執的手指猶豫抬起,頓了片刻,很輕地落在他的發頂。
就當作是融了的雪。
今夜過後,一切都會好起來。
風雪之中,再不會有誰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