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螺巷私邸,書房。

靖王方題完幅字,墨意淋漓,隨手將筆擲去桌麵,頭也不回地朝旁伸手。

“茶。”

一旁候著的管事忙趁手遞了上去。

靖王飲罷,又想起一事,淡淡道,“那茶葉,替周家那小子帶去了?”

“王爺放心,”管事忙應道,“已然裝好了匣子,小的親自遞去的。”

“你瞧他反應如何?”

管事有心討好,“王爺賞賜,他哪敢有旁的心思。”

“況且是那樣好的東西。”

“隻是……”

“是什麽?”靖王瞟了他一眼。

管事賠著笑,“原是小的愚魯,想不透徹。”

“王爺今日,怎地對那周瀲這般好臉?”

“你覺著不妥?”

“那周瀲先前唯唯諾諾,得了您的青眼,偏又推三阻四,好生無禮。”

“如今瞧著情勢不對,該求著您的時候,又巴巴貼上來。”

“這般不知好歹,合該給他些顏色瞧瞧。”

靖王聽罷,嗤笑一聲,“你的確愚魯。”

“收伏人心最講時機,似周瀲這般人,早一刻遲一刻,都成不得事。”

“本王要招攬的,是麾下能使喚,能替本王辦事的。”

“至於旁的,待事成之後,他身家性命一並攥在本王手中,慢慢料理便是。”

“是。”

管事忙應了一聲,覷著眼,又禁不住問,“小的……還有一事不明。”

“那周瀲身上,究竟是何處堪用,值得王爺您這般費神。”

“若真叫小的說,那位周二少爺如今在您手底下做事,瞧著也是副好手段,不輸人的。”

“王爺若真想借了周家這股東風,與其憑那周瀲,這位周二少爺豈不是更好拿捏些?”

靖王撂了茶盞,瞥他一眼,語氣中隱含不悅。

“怎麽,他喚你兩聲舅舅,你便真將他當個便宜外甥了?”

“小的不敢。”

管事“騰”地跪下,背脊上霎時爬了一溜兒冷汗。

“小的……隻是全心替王爺考慮。”

“成了,起來吧。”

靖王擺了擺手,淡淡道,“知道你沒那個膽子。”

“周澄那小子,手腕計謀原是不輸,可心未免狠了些。”

“這樣的人擱在身側,便是養了個狼崽子,由不得本王不防。”

“至於周瀲,”

他頓了一瞬,眼中生了幾分興味。

“本王從前隻是見他有幾分聰明,可惜沾了些迂腐之氣,今日卻是有些刮目相看。”

“周澄母子幾個入族譜之事,周牘原就在安排之中,左右不過這個年節。”

“隻是便連他怕是也料不到自己這兒子這般幹脆利落,他方一身死,便將外室之事盡數推於歹人身上。”

“明明是要藉著本王的力同周澄鬥法,好坐穩家主之位,偏偏叫他說得那般正氣凜然,一副拳拳孝心,倒逼得人不得不應他。”

“看來這讀書人也有讀書人的好處,冠冕堂皇那套,還真是誰都比不過。”

“王爺是說,”管事微微瞪大眼,訝異道,“他已經清楚周澄之事,是您在後頭助力?”

“他自然清楚。”

“既如此,他怎麽還敢……”

“有何不敢?”靖王挑了挑眉,“他不過是來叫本王做個選擇罷了。”

“周澄,和他背後的周府助力,看本王更想要哪一個。”

“他今日登門之前,早已胸有成竹,料定本王會如何選了。”

“這樣的聰明人,本王可實在不舍得他落去別人手裏。”

經靖王點撥,管事此刻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轉念,不禁又想起一事。

“可那周少爺方才口口聲聲說要替父報仇,若王爺當真遂了他的願,難不成還要講周澄交去他手中處置?”

“那周澄雖說心狠手辣了些,可現如今也替王爺做著不少事。”

“若是驟然……小的怕底下人不清楚的,萬一寒了心,可不大好。”

似是料到他心中所想,靖王懶懶起身,不在意地將先前那支狼毫丟進筆洗之中。

“本王要他做事,自然要拿東西釣著才行。”

“周家是他遞來的投名狀,片功未建,便想從本王這裏討好處,算盤未免也太精了些。”

“有周澄在本王手裏頭攥著,不怕周瀲辦事不精心。”

“西郊碼頭那件事,你先交代給他,瞧瞧他做得如何。”

“若來日裏,他真能對本王成事有所助益,周澄那條性命,賞給他也未嚐不可。”

“是。”

管事不再說別的,低低應下,停了片刻,又問道,“那今日周瀲來此之事,可要叫周澄那邊知曉?”

他自持摸透了靖王心中所想,建議道,“他兄弟二人如今勢同水火。”

“若要叫周澄知曉周瀲也投來王爺麾下,為得王爺看中,往後再替您做事,興許也更盡心些?”

靖王沉吟片刻,摸了摸下巴,搖搖頭道。

“周澄此人城府頗深,連生身父親都下得去狠手。若知此事,難保不會心生怨懟。”

“此刻正是起事關鍵之機,容不得閃失。”

“先不必知會於他。”

***

空雨閣。

周瀲才在內室換下外衫,方掀開門簾出去,正撞上謝執從門檻踏進來,發上淩霄花簪微顫,對上他的視線,一雙眼很輕地眨了眨。

“如何?”他上下打量一眼周瀲換過的外衫,眉尖微挑,“看來今日替少爺塗的胡蔥派上了用場。”

“嘖,眼都紅了一圈。”

他倚在門邊,眼底笑影一掠而過。

“當真是我見猶憐。”

“看來往後,還是叫少爺多哭幾回得好。”

周瀲笑著,伸指在他鼻尖上點了一點。

“不及阿執梨花帶雨時來得好看。”

“少爺記錯了。”

眼前人雲一般地從周瀲身側掠過,若無其事地抬了抬下巴,妄圖蒙混過關。

“我從不在人前哭。”

“烤栗子那一回?”周瀲翻舊帳。

“叫炭灰迷了眼而已。”

謝執在桌旁坐了,從攢盒裏拈了枚糖蓮子吃。

“少爺那時非要賴。”

“謝執不好拂了少爺麵子,隻好假裝那麽一回。”

周瀲:“……”

怎麽聽這人語氣,倒還做了件好事一般?

帶著些懲戒意味地,他俯下/身,順勢咬住那人剛送去唇邊的糖蓮子,輕輕巧巧地奪走,兩口吞下了肚。

蓮心裏填的蜜汁淌出來,那一縷甜一路順著,流到了心尖兒上。

謝執瞪他,賭氣伸手,拿糖蓮子塞了他滿嘴,兩腮鼓起來,冬日儲糧的鬆鼠一般。

周瀲笑著,好容易口中騰出空當,又將腰間荷包裏新買的桂子糖遞去,才當是賠了罪。

“少爺今日見了靖王,他態度如何?”

周瀲手指動作微頓,隨即微微一笑,“同先前沒什麽兩樣,不見怠慢。”

“一番說辭下來,他麵上不顯,心中也不知信了幾分。”

“總歸是下餌,不急於一時。”

謝執捏著荷包的束穗,在指尖上轉了一圈,垂著眼,停了片刻,忽而低聲道,“總不見得非要如此。”

“興許還有他法……”

後麵的話被周瀲攔了。

“別的法子太過耗時。”他拆開荷包,將滾圓的糖粒擱去謝執掌心,神色平靜道,“你我不是沒有商議過。”

當日周牘身故後,他提出這般以身作餌,引蛇出洞的法子,謝執原是不同意的。

最後卻沒拗過他。

“況且,”周瀲話音微微一頓,若無其事地笑了下,道,“在儋州地界,周家總還是有些本事的。”

“靖王總不能拿我如何。”

謝執抿了抿唇,糖粒硬硬地硌在掌中,他總覺得一顆心跳得不安穩。

兵行險著,他是刀尖上打過滾的人,自然清楚此計為佳。

可……周瀲是不同的。

“不說這些,”周瀲假作沒瞧見謝執蹙緊的眉,捏著他的指尖,替他將糖粒送進口中,微微笑著,岔開話道。

“今日在府中怎樣,可還無聊?”

“沒什麽不好,”謝執咯吱咯吱咬了一顆,眨了眨眼道,“如今府中人人當我是未過門的家主夫人,捧著敬著,唯恐怠慢分毫。”

“隻今日半晌,就送來兩簍鮮果子,還有各色幹果蜜餞,說是莊子上送來頭一份的。”

“托少爺的福,謝執也有吃頭一份的時候。”

周瀲叫他說的不由得低笑一聲,拿了一旁的小銀鉗子來,替他剝榛子仁。

“你若喜歡,往後叫他們仍這般送就是。”

“嗯?”他笑著,聲音低低,往人耳廓裏鑽,故意逗著似的,重複謝執的話,“家主夫人?”

“如此,”

謝執掀了掀長睫,一雙水墨似的眉眼漣漪微起,聲音裏含了點促狹的笑。

“多謝相公。”

指間的榛子仁掉在桌麵上,骨碌碌滾出老遠。

謝執捏起,覷著對麵人乍紅的耳根,心滿意足地丟進了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