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執叫周瀲的事在腦中擾了一夜,輾轉反側睡不安穩。
實在氣不過,次日天剛亮,就遣了阿拂往空雨閣去討要那捆繩子。
阿拂一雙眼睜得老大,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您怎麽什麽都肯給人?”
繩子是能隨便給人的物件嗎?
謝執手中的杯子險些沒拿穩,狼狽地咳了一聲,清清嗓道,“又不是我要給的。”
“那日不留神,才叫他搶走。”
“不然為何要叫你討回來?”
阿拂:“……”
就周少爺那幾手功夫,從自家公子手底下搶東西,還就偏偏搶了那一捆繩子。
說出去誰信呢?
“您不親自去麽?”
小丫鬟循循善誘,“您開口,總比我要管用些。”
謝執沉默一瞬——不了,他要臉。
這個臉非得丟一回的話,也絕不能是他的。
最後還是折中,同從前一樣,在貓身上綁了荷包,擱張字條,一路奔進空雨閣去。
人在空雨閣外頭的園子裏候著,假山石掩了半邊身子,謝執隨意在手邊揪了顆經霜未落的山楂,丟進口中,被酸得鼻子眼睛都險些皺去了一處。
剩的兩顆隻得帶了莖拎在手上,一晃一晃地溜達著玩兒。
正無聊間,外頭響了一聲輕而長的“喵”,偏過頭去看時,隻見貓身上背著團紅繩球,橘黃色圓滾滾的一團上綴了串紅,一溜煙地直衝了過來。
謝執:“……”
紅繩球下墊了隻小小的扇墜荷包,謝執取下來抖開,裏頭拿花箋裁了字紙,上書四字,“完璧歸趙”。
無需親眼,謝執也能想見這人寫花箋時刻的模樣。
實在是……氣人得很!
他瞧著那扇半開的窗,眯了眯眼,隨手一揚,“嗖”一下,將掌中那串山楂果子從窗口丟了進去。
把這人酸死算了。
省得心煩。
***
紅繩被依樣收回了床頭暗格中,謝執短時間內實在不想瞧見它。
冬日裏最冷的時候已經過去,殘雪褪淨,園子裏頭的花枝顫巍巍冒了頭,毛絨深褐的芽尖,拿手掐一下,洇出一片水汪的綠。
貓身上套了阿拂給做的小紅對襟,在園子裏頭蹦躂撒歡,草堆裏滾過一記,又灰頭土臉地回了院子。
白狐裘洗淨收好,謝執換了一身雪青薄衫,罩著兔絨比甲,在院子裏的藤凳上坐著,沏了壺酸棗仁茶,拿小鉗子剝鬆子吃。
他才洗過發,拿發簪鬆鬆挽了,背對院門而坐,微垂著頭,發梢濕潤,水痕蜿蜒,沿著後頸向下,濕漉漉的痕跡,落在頸後那一顆紅痣上。
周瀲進門時,瞧見的便是這樣一副景象。
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滯,他放輕了腳步,朝方出了門檻的阿拂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極慢地走過去。
積存的鬆仁格外難剝些,謝執垂著眼,手上正專注,尖尖的小銀匙子落在鬆仁殼上,冷不防肩上一沉,力道失了分寸,在鬆仁殼上一偏,在指腹上劃了一道。
鮮紅的血珠霎時便冒了出來。
“當心!”
周瀲忙自他身後繞過來,接過謝執手中的銀匙子擱去桌上,正要喚阿拂去取傷藥來,眼前那人微微蹙起眉,已經將受傷的指尖含進口中。
薄唇很輕地一抿,再張開時,唇角沾一抹鮮明的紅,灼人眼。
“你真是……”
周瀲失笑,捉過他指尖來看,細細一道傷口,血已然不流了,並不顯眼。
“怪誰?”
謝執抬眼瞥他,長睫落下又掀起,瑟瑟晃動的一汪波影。
“怪我。”
罪魁禍首幹脆利落地應下,半點也不抵賴,垂著眼,細細地拿帕子替他將那處傷口包紮好,末了,打上一個極漂亮的結。
“這是什麽?”
謝執盯著那結瞧一會兒,又抬眼瞧他。
“永結同心。”
周瀲唇角微彎了彎,趁他不備,俯身下去,在謝執唇邊偷親了一記。
“甜的。”
他說。
“不正經……”
謝小公子還未評價完,尾音就叫人堵回了口中,再沒機會出來。
階前的阿拂默默將手裏的茶盤舉起,遮住了眼,小碎步挪去了廚房裏。
沒眼看。
看了要長針眼。
兩人在藤桌前折騰了一會兒,才重又好好坐下來。
周瀲接過了鉗子,替他接著剝鬆仁。
剝夠三十顆,謝執端著碟子,一股腦地倒進口中。
“好端端地,少爺怎麽想起了符令?”
那道符令上有天子禦批,還是上回謝聲惟特意帶來,為防不測之下,調動儋州駐軍所用。
一直收在謝執手中,尚未來得及用過。
“隻是偶然想到,隨口一問罷了。”
周瀲淡淡笑了下,接過碟子,將新剝的鬆仁粒整整齊齊地排進去。
“儋州此地駐軍,與京城不同。”
“王師常駐京中護衛,儋州駐軍卻在城外安營紮寨。”
謝執捏了枚鬆仁在指間,若有所思地撚了撚,抬眼朝周瀲道。
“我來儋州之前也曾有所耳聞。”
“儋州駐軍由段驍段將軍統領,隻聽從上令調遣,並不受儋州府衙轄治。”
“二者分力並治,相互製約。”
“蓋因儋州富庶之地,商賈群集,最易滋生事端。錢糧軍輜,若都統轄在一處,落在有野心之人手中,無疑是如虎添翼。”
說到此處,謝執不知想到什麽,嗤笑一聲,“如此防備也沒什麽用。”
“真有心之人,哪裏是困得住的。”
“靖王這不還是聞著味找來了?”
“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周瀲垂眼,將指尖沾著的鬆仁內殼吹去。
“如此一來,若要符令生效,還需往城外親去一趟才行。”
“隻是有儋州府衙轄治,駐軍若要進城,隻怕更要耽擱。”
“牽一發而動全身,靖王那樣小心謹慎之人,這般動靜,想是瞞不過他。”
“設了府衙一層,職務未生便,反倒是添了層麻煩。”
說到此處,周少爺眉尖微微一挑,視線極快地從謝執麵上一掠而過,意有所指道。
“小皇帝還真是給你丟了個燙手山芋。”
謝執:“……”
這人的醋還真是……時不時便要泛上來酸一回。
該想個什麽一勞永逸的法子才好。
謝小狐狸眨了眨眼,停了一瞬,支頤微微笑道。
“燙手山芋有什麽打緊?”
“不是有少爺在嗎?”
他從碟子裏拈了顆鬆仁,輕飄飄地抵去周瀲唇邊,眼波流轉,三月初綻的柳梢一般。
“有少爺替我揀來剝皮。”
“自是燙不著的。”
周瀲冷不防叫人塞了鬆仁進來,還未反應過來,下意識嚼了,滿口甜香。
“好了。”
另一邊,謝執拍了拍手,輕描淡寫道。
“少爺既吃了,便是應下。”
“往後怎樣,這山芋該如何吃,還要勞煩少爺同謝執一道想了。”
周瀲先是一怔,繼而反應過來,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
“阿執的算盤不妨打得再響些。”
“清鬆在空雨閣那頭,怕是還未聽見。”
“言語落地,反悔可不算。”
謝執眉間微挑,俯下/身,將腳邊蹭著的貓抱了,舉在眼前。
“貓可都聽見了。”
“少爺做長輩的,不興食言。”
藉著一通抵賴,謝小公子順竿子爬,狠敲了竹杠。
周瀲隻顧笑,三兩句岔開了話,見他不再追問符令一事,方在心中悄悄鬆了口氣。
他今日在寒汀閣留的時間格外長些,用過了晚飯,又抱著貓,賴著瞧謝執吃點心。
半匣子杏仁酥見了底,也不見有要走的意思。
阿拂上了兩盅紅棗茶來消食,擱去周瀲麵前時,後者微一挑眉,將茶盅朝著謝執的方向推了推。
“不必替我備著。”
“這一份也給了你家公子罷。”
“不然隻怕不夠那匣點心用的。”
阿拂沒撐住,“哧”一下笑出聲來,忙掩住了口。
另一邊,謝執已然揀了枚鬆子擲了過來。
“空雨閣如今還敢苛待了少爺的點心不成。”
“怪可憐的,還來守著人吃。”
周瀲抬手接住,微微笑著,示意阿拂下去,轉而朝他道。
“自己吃有什麽趣。”
“當然還是看阿執吃看得香甜。”
說著,端了那盞紅棗茶飲了一口,又極自然地探過身,很輕地在謝執頰上捏了一記。
又趕在後者反掌拍過來之前撤回了手。”
“這兒是杏仁酥,還是棗泥糕?”
他逗著人,“嗖嗖”兩聲,迎麵又飛來幾顆鬆子。
“看來都不是。”
周瀲笑眯眯地起身,朝著門邊去了兩步,方轉過頭,又輕聲道。
“下一回,”
“我替你帶龍井茶糕來。”
謝執咬著鬆子,唇角微抿,正要開口,視線無意間落在某處,微微一凝,頓了一瞬,垂下眼道。
“那我記著。”
“下回若沒有,少爺便不得進寒汀閣的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