儋州地處江南,山溫水軟,冬日裏肯落幾粒雪已是稀罕。

真要等一場似京城那般大的,怕是十年都未必能遇見。

阿拂心頭原本存了幾分不安,勸阻的話都到了嘴邊,乍一聽見謝執這般講,晃神過後,沒忍住笑了起來。

公子不是那樣沒分寸的人。他既做了這般決斷,定然有他的道理,自己隻管照做便是。

那句老話怎麽講來著,天高皇帝遠,便是聖上再不樂意,也不能派出人來將公子捆在馬上帶回去。

況且——她看了一眼在旁邊伸著豎著兩根手指正同貓打架的謝執——瞧自家公子這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大約事情也不會糟糕到哪兒去。

“那若是等不著呢?”她故意拿話逗謝執,“公子難不成還要再等一年?”

“十年八年耗下去,可怎麽得了?”

“這雪若還不肯下,到時公子可都該在周府掌家了。”

謝執捏著貓爪,頭也不回,輕飄飄道,“說掌家說得頭頭是道,”

“早知如此,先前京城裏,林沉來求的時候,我就該鬆鬆口,將你許了他。”

“也不必你在這兒替我費心思,正好掌自家去。”

“公子又拿我取笑,”阿拂麵上微微泛紅,“若是真煩了阿拂,實話說就是,偏拿旁人來打發我。”

“嗯?”謝執眼皮輕抬,聲音略微上挑,“不樂意麽?”

他說著,作勢道,“我還當是你們私定了終身,怎麽,那姓林的小子在我麵前作假?”

他在貓毛絨絨的肚皮上撓了撓,輕描淡寫道,“若果真是襄王有意,神女無心,我可不做這等沒頭沒尾的月老。”

說著,便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襟,“左右天色還早,出府還來得及,”

“我這就陪你去見那姓林的小子,替你撐一撐腰,同他將話講清楚。”

“免得往後他又膽大包天,在我麵前打你的主意。”

“啊?”

阿拂還未反應過來,呆呆地站在原地,眼見謝執作勢出門,一副真要去的架勢,這才慌了神。

“公子,您真,真要去呀?”

謝執倚在牆邊,雙臂抱在胸前,眉尖微挑,“不然呢?”

“總不能叫我們阿拂平白受了委屈。”

“公子,”這回苦著臉的換成了阿拂自己,“我方才……隨口一講,”

“您別真往心裏去呀。”

“大不了,”她眨了眨眼,可憐巴巴道,“大不了我今後再不拿您打趣了,這樣可成麽?”

謝執輕咳一聲,將笑意掩過去,“當真?”

“不反悔了?”

阿拂將頭搖得撥浪鼓一般。

“成吧,”謝執將人逗夠了,報了方才的仇,這才不緊不慢地直起身,往屏風後走,邊回頭吩咐道,“去找件衣裳,同我出門,去尋林沉一趟。”

“……您不是答應不去了嗎?”

“我是有事同他商量,”謝執從她身側路過,抬起手,順勢在她額上敲了一記,“放心吧,壞不了你的好姻緣。”

阿拂嘶了口氣,捂著額,“我也同您一道去?”

“這閣中沒了人,萬一叫誰闖了空門呢?總不大好。”

“好歹是周府的園子,總不至於這般不中用。”

謝執站在屏風外頭,不知想到了什麽,微微歪了歪頭,輕笑一聲,

“況且,如今我可是他們府上炙手可熱的人物,老爺少爺都三番兩頭地見,怕是沒誰有這個膽子敢往這兒闖。”

“今日落了雪,正該吃羊肉鍋子。府中沒有好去處,隻好去外頭尋了。”

他說著,進了屏風後,隻探出隻手,朝阿拂招了招。

“公子今日穿哪一身?”阿拂開了衣櫥,打量幾眼,有些犯難,“前幾日剛叫他們裁了男裝,可這天冷得也太快了些。”

“這幾件都有些顯薄了。”

她伸手在裏頭翻揀幾下,遲疑道,“要不……我再去空雨閣那邊借兩件?”

左右公子穿周少爺的衣裳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抱都抱過了,再穿一穿,想來也不要緊?

屏風上隱隱約約映出半幅側影,謝執安靜一瞬,露在外頭的手腕晃了晃,漫不經心道,“先前做的裙衫,揀一件合適的。”

“再尋件鬥篷出來就是。”

阿拂挑的鬥篷是件大紅的猩猩氈,謝執膚白,叫紅的一襯,愈發顯出兩分海棠色。

他將鬥篷邊角隨手一撩,信步走去矮幾旁,將陶甕裏的柚子葉挑了幾束,抱進懷裏,轉過頭,朝著阿拂抬了抬下巴。

“公子是要先去空雨閣一趟?”

団子

“嗯,”謝執垂著眼,慢條斯理地揪了片葉子下來,淡淡道,“省得他來日倒了楣,反倒落在我身上。”

“這話怎麽是好亂講的?”阿拂在一旁笑,“公子快呸幾聲。”

“才新拿柚子葉掃過的,可別再沾上了。”

“哪有這樣快?”謝執抱著滿懷柚子葉,朝她漫不經心地晃了晃,“一道去嗎?”

阿拂往後退了一步,笑著眨了眨眼,“這樣的熱鬧,我去湊可不大合適。”

“那呆子少爺原本該有一肚子話同公子講的,見了我一道兒,怕是要生生按回去,怪磨人的。”

她背著手,笑吟吟朝謝執歪了歪頭,“公子且去罷~”

“我先去尋林狐狸,叫他將那酒肆打掃幹淨些,再燙壺熱酒,預備著等公子大駕。”

說罷,也不待謝執反應過來,先笑著,噔噔噔地跑下了樓,身影在牆邊一晃,片刻便不見了蹤影。

***

空雨閣中。

清鬆繞著自家少爺轉了不知幾個來回,茶盞手巾挨個拿了個遍,實在尋不來旁的借口,又舍不得走,隻得在一旁立著,眼巴巴地看人。

他表現得這樣明顯,周瀲便是想裝作看不見也無法,灌了杯熱茶,緩過神後,歎了口氣,頭疼道,“要問什麽?”

“說吧。”

清鬆裝了滿肚子疑惑,抓耳撓腮半天,好容易才得了赦令,忙湊上來,做賊一樣,鬼鬼祟祟道,“少爺,您今日那麽急著走,是去救謝姑娘吧?”

這人倒清楚?

周瀲瞥了他一眼,微感訝異,“你從哪兒聽來的消息?”

“果真?”清鬆一下子興奮起來,湊近了些,神神秘秘道,“方才您不在,初一偷偷同小的說的。”

“園子裏都傳遍了,大夥兒都在說,今日老爺原本召了謝姑娘去,怕您不肯,還特意將您支開。”

“誰知道您得了消息,快馬加鞭,徑直衝回了府裏,直接進了書房,將謝姑娘從老爺懷裏搶了回來,一路抱回了寒汀閣。”

周瀲:“……”

他扶著額,努力平複了片刻,才勉強維持了平靜,“這你也信?”

清鬆撓了撓頭,“前頭自然是不信的。”

“小的今日同您一塊兒出的門,您今日可沒騎馬,小的總不至於連這點記性都沒有。”

周瀲:“……”真不知該不該誇他一句聰明。

“但是後頭那就說不準了,”清鬆說著,嘿嘿一笑,壓低了聲音道,“初一可和小的透信兒了,說府中那些小丫鬟們都在誇您呢。”

“還有人開盤口,賭這謝姑娘往後,是要做府中的夫人,還是少夫人。”

周瀲:“……”這幫人沒有別的事可幹了嗎?

“當然,”清鬆覷著自家少爺愈來愈黑的臉色,急忙找補道,“小的已經非常嚴厲地訓斥過他們了。”

“謝姑娘一介女兒家,哪兒容得了他們這麽嚼舌頭,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你押了多少?”

“啊?”清鬆麵上的神情僵住了。

周瀲瞥了他一眼,涼涼道,“自己交代,還是我去找初一問出來?”

清鬆躲不過,垂頭喪氣地比了兩根手指。

“二錢?”

“……二兩。”

不等自家少爺發作,清鬆忙護住頭,閉著眼嚷道,“小的是氣不過。”

“那群沒腦子的都押得夫人,一雙眼不知道怎麽生得!”

“您同謝姑娘那樣好,郎情妾意的,謝姑娘便是要嫁人,指定也是嫁給您才對。”

他梗著脖子,越說越替自家少爺抱屈,“小的就算旁的不為,也要替少夫人爭這一口氣!”

周瀲:“……”

四下寂靜一片,清鬆喊完這一句,驟然清醒過來,在心底哀嚎一聲,抱著頭縮在了一旁。

這回大約是真躲不過了。

等了半日,周圍依舊沒什麽動靜。周瀲好似就此消失了一般,半句話也未講。

清鬆疑惑之餘,忍不住悄悄地從手臂間抬起眼來。

周瀲還在身前站著。

沒顧得上看他。

嗯?

莫名安靜的周少爺此刻視線正落在門口的方向,神情十分之……微妙。

清鬆:“……”

總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

他戰戰兢兢地將手放下來,順著往門口瞧去。

他口中的少夫人正站在門檻處,輕飄飄地掃了他一眼。

清鬆:“!!!”

他現在跑還來得及嗎?

“是我來得不巧,”謝執立在門前,微微一笑,“打擾了你們主仆倆聊天。”

清鬆:“……”

完全不敢動。

“我適才仿佛聽見,清鬆提到了什麽少夫人,”謝執繼續微笑,“少爺何時議了親嗎?”

“我竟不知,還未來得及恭喜少爺。”

周瀲:“……”

他歎了口氣,提步走去那人身邊,微低下頭,溫聲問道,“來了多久?”

“怎麽?”謝執抬了抬下巴,視線從他麵上一掠而過,似笑非笑,

“少爺怕我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