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時天光昏暗,風愈發緊。

晴雨巷中,家家門戶緊閉,不聞人聲,隻盡頭那間舊酒肆半掩著門,從細窄的縫隙裏透出一點橘黃的暖融融的光。

雪粒子撞在門板上,掀起窸窸窣窣的聲響,雪地上落了昏黃的光影,打遠處瞧,像灑了一地流霞。

酒肆正堂裏,阿拂坐在小板凳上,搓了搓手,對著指尖嗬了口氣,拿火鉗去撥爐下的炭。

動作間,身下板凳“嘎吱”一聲響,將她唬了一跳。

“你就小氣成這樣!”她沒好氣地朝櫃台裏叫,“店開得破破爛爛不說,連條好凳子都尋不出來!”

“待會兒若是摔著公子,有你好看的!”

林沉剛淨過手,掌間捉了柄雪亮的匕首,從眼前的洗剝幹淨的整羊上片了薄薄一片,拿刀尖挑著,移去了手邊擱著的蕉葉盤裏。

盤中已經整整齊齊排了一溜,色澤鮮紅,薄如蟬翼,瞧著叫人食指大動。

“你懂什麽?”

林沉挑了挑眉,手指微動,挽了個幹脆利落的花弧,“打聽消息的地方,自然越不起眼越好。”

“若換做四時居,日日車水馬龍,你同公子還好來?”

他片好了一盤,打量幾眼,覺得甚為滿意,這才將匕首洗淨撂下,手臂舒展,伸了個懶腰。

羊肉不能失了鮮味,他將碟子擱去冰塊上鎮著,另揀了條板凳,坐去阿拂身邊。

“旁的不說,你單看那位周少爺查了我那麽久,到底也沒查到這兒來。”

“可見此處保險得很。”

阿拂白了他一眼,拿掌中的瓜子丟他,被他一偏頭,靈巧地躲了過去。

桌上擱著攢碟,林沉隨手從裏頭拿了個橘子,剝了皮,撂進炭上,又將阿拂先前埋在火裏的板栗扒拉出來。

板栗除了殼,漏出一點甜香氣息,他丟進口中,同阿拂閑聊,問道,“上回那簍蜜橘甜嗎?”

“若覺得好,改日我再叫人送。”

“可免了吧,”阿拂提到橘子就要皺眉,“還說送東西呢,”

“若沒那一回,也不至於被周少爺撞見,起了疑,懷疑到公子頭上去。”

不然哪來後麵那麽多麻煩事。

單那一簍橘子,公子不吃,隻她一個吃了不知多久,到最後再瞧見時臉都發青。

林沉聽得好笑,忙賠禮道,“上回是我想的不周,才叫你同公子吃了苦頭。”

“下回一定再謹慎些。”

又問,“那周少爺當真沒為難你們?”

先前事發,他擔心周府有危險,原是要想法子,先將謝執同阿拂接出來。謝執卻傳了消息,隻叫他靜候其變,見機行事。

林沉為人最是疏懶,原本樂得借機避避風頭,休整一番,誰知搬到酒肆來沒清閑幾日,就又有新的口信傳來。

也別太靜了——謝執提醒——好歹我如今算是你的人,你若半點動靜都無,總不太像話。

林沉叫那句“你的人”唬了個跟頭,待弄清了原委,明白那位周少爺誤會了什麽,笑得險些打了掌中定窯的蓋碗。

自家主子都發了話,林沉沒好跟周瀲客氣,象征性地鬥了幾回,就故意咬了對方拋出來的餌,借著機會,不動聲色地同靖王搭上了線。

阿拂丟了一把瓜子皮,語氣裏頗有幾分驕傲。

“公子是什麽人?”

“這天底下能欺負得了公子的人還沒出世呢。”

除了堂少夫人的苦藥湯子,她就沒見公子怕過什麽。

“那倒是。”

林沉對這話是信的,可瞧見阿拂的模樣,總不肯叫她得意,挑了挑眉道,“阿若叫你跟著來,不是說要保護公子安危?”

“我怎麽聽著,倒像是公子反要護著你一般?”

阿拂瞥他一眼,並不上當,“同你說不上。”

“況且,”她撥了撥火,不知想到了什麽,神色有些微妙,“公子身邊……如今怕是輪不著我來護。”

看看那日周少爺闖進寒汀閣,把自家公子攬進懷裏的模樣,就跟抱著什麽失而複得的寶貝似的。

若真有哪個不識相的敢動公子,隻怕這位周少爺比皇帝還要先跳腳呢。

林沉抬了抬眉,心照不宣,“周瀲?”

阿拂抿著唇,當是默認。

林沉同她相識多年,這人心中想什麽,他如何看不出來。

“你瞧著他好?”

“也說不上極好,”阿拂微微蹙起眉,視線落在跳躍的焰頭上。

“隻是對公子那份心思難得。”

“就為這個?”林沉不以為意地掀了掀眼皮,淡淡道,“滿京城裏,對公子有心思的能繞著護城河排三圈。”

“就連上頭坐著的那個,”他嗤笑一聲,“你以為那一位的心思就幹淨?”

隻是礙於身份,遮著掩著,不敢露於人前罷了。

“和你說不清楚,”阿拂扁了扁嘴,“總之不大一樣。”

“京城裏那些,瞧著公子跟狼見了肉似的,眼都冒光。”

“這位周少爺旁的不論,至少人總是斯文些。”

“假正經。”林沉不以為然,“心裏不都還是那檔子事?”

“你心裏還裝著你的盈盈姑娘呢!”阿拂沒好氣道,“還有底氣說旁人?”

“那怎麽好一樣,”林沉挑了挑眉,笑得無賴,“我對公子又沒見不得人的心思。”

“你倒是敢,”阿拂呲他,“叫公子知道了,腿不打斷你的。”

林沉挑眉,“那位周少爺的腿不還好好地在身上?”

“你跟人家比?”阿拂哼了一聲,“人家對公子,可是抱都抱過了。”

“你跟著公子這麽久,可曾近過公子的身?”

林沉:“……”

我不在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麽啊?

“你就沒攔著?”林沉不可置信道,“眼睜睜看著他抱?”

“我攔什麽,”阿拂撇了撇嘴,“公子自己都沒動手呢,我還能去把人撕下來?”

“你以為我跟你似的這般沒眼色?”

林沉:“……”

他罕見地有些拿捏不清楚,沉吟片刻,忍不住開口問,“你真覺得,公子對那姓周的小子也……”

“說不好,”阿拂想了想,搖搖頭道,“總之我跟著公子多年,還未見過他待旁人這樣。”

“你還記得,那年那個姓吳的,驃騎衛家的公子。”

“拽著公子的袖子不放,被公子卸了條胳膊那個?”

阿拂點了點頭,心有餘悸,“那還隻是袖子呢。”

“這位周少爺如今可是實打實抱上來的。”

——似乎還抱了不止一次。

能安穩活到現在,可見這位周少爺在公子心裏的分量著實不輕。

這下連林沉都沒了話。

歸根到底,謝執若真喜歡,誰也攔不了的。

小皇帝都沒惦記上手的人,這世間還真沒幾個人能叫他勉強。

可是……

林沉丟出去枚栗子殼,驚起幾隻在院中覓食的鳥雀,咬著牙道,“怎麽就便宜了這小子。”

阿拂:“……”

雖然但是,她也這麽想。

除了阿若姐姐,就數她同林沉跟在公子身邊時候最長。

公子就像是話本子裏的神仙,她長到如今,再沒碰上過比公子還要好的人。

她比誰都要盼著公子能平安喜樂,一生無虞。

若周瀲真能叫公子開心,倒也未嚐不可。

隻是,這人的身世……

她捏著指間的瓜子仁,低低歎了口氣。

怎麽就偏偏是周家呢。

“周家……不是一攤好蹚的水,”林沉垂著眼,聲音平靜,“牽一發而動全身。”

“皇帝最忌諱謀逆之事。他不會放過靖王,更不會放過其身邊黨羽。”

“這幾日,朝中消息頻繁,連那幾隻養在內廷的信鴿都用上了。”

“周家上的是條必沉的船。”

阿拂:“……”

她該怎麽委婉地和眼前人透露,公子似乎,大概,已經,將自己和這條船綁在一起了呢?

罐中的骨湯已經燉了一個時辰,店中浮著濃濃的香氣,林沉偏頭往門檻處瞧了一眼,夜色沉沉,不見燈火。

“你同公子說了是在此處嗎?”

“怎麽還不見人?”

“是晴雨巷啊,”阿拂也有些猶疑,“我同公子該是前後腳出來的。”

“此處並不算遠,便是走路也該到了。”

她心下生出少許不安,站起身來,“我去尋一尋罷。”

“雪天路滑,若是在半道上磕了碰了,可就糟糕。”

“你先將鍋子支上,待公子來了,也好用碗湯,暖暖身子。”

說罷,又想起了什麽,叮囑道,“還有那酒,你自己飲便罷了,不準叫公子碰。”

“沾一點就醉貓似的,回頭出了事,阿若姐姐可饒不了你我。”

林沉扶了扶額,“不必你說,我也記得。”

公子上回喝醉的模樣他還沒忘呢,哪敢叫這人再碰一回酒?

阿拂猶不放心,“你藏好些。”

“千萬別被公子瞧見……”

話音剛落,褪了色的木門“嘎吱”一聲輕響,被人從外頭推開了。

大紅的鬥篷上落了層融白雪粒,風帽之下,是一雙水墨畫就的,洇著緋紅的眉眼。

“別被我瞧見什麽?”

謝執抬起手,撣了撣細碎的雪珠,暖融的燈燭映在眼底,盈盈發亮。

阿拂先是一怔,反應過來後,笑著迎上去,伸手去替他解下鬥篷,“沒什麽。”

“公子怎麽這樣久才來?”

“叫阿拂好等。”

謝執眉尖微挑,隨意朝身後抬了抬下巴,“這不是帶了條金貴尾巴麽?”

“總要走得慢些。”

阿拂有些不明所以,順著他的方向看去,下一刻,視線就同剛進門的周瀲撞在了一處。

阿拂:“???”

她突兀地想到林沉方才得意洋洋的那一句——那位周少爺查了我那麽久,到底也沒查到這兒來。

是不用查——她嘴角抽了抽——人這不就直接跟在公子後頭找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