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光火石之際,周瀲猛地伸出手臂,按在一旁的桌麵上,手腕使力,險險地消了去勢,好懸停在了謝執麵前。

二人四目相對,相距不過一寸,更要命的是,周瀲倉促之際未來得及看清,謝執又醉得糊裏糊塗不曉得躲,他撐在桌麵上那隻手好巧不巧,正正覆在了謝執手背上。

掌心所觸之處一片溫軟,那張朝思暮想的好看麵孔近在咫尺,周瀲幾乎連呼吸都微微停住,整個人都僵硬起來,關節鏽蝕成一團,好似一下都再動不了。

桌上的羊肉鍋子依舊在鍥而不舍沸騰著,咕嘟咕嘟的聲響像是一路灼進了周瀲胸膛中,把一顆心攪得一塌糊塗,半點清明都不剩。

過了不知多久,麵前那雙水墨畫就的眼很輕地眨了眨,周瀲眼睜睜地瞧著,它一點點泛起氤氳的水汽,眼尾處沁出極可憐的紅。

這人又被他惹哭了。

“疼,”謝執扁了扁嘴,眼中那一點水色顫顫的,好似落在了周瀲心尖上。

周瀲手忙腳亂地直起身子,手抬起,落在那人肩上,鬆鬆地握著,將人上下打量一圈。

“怎麽了?”

“哪裏疼?”

“是胃不舒服麽?”

天寒,他們一路從周府來,不經意怕是吃了冷風進去,方才那半盞酒也是冷的,兩下一衝,胃裏想來不會好受。

謝執眼圈紅著,搖了搖頭,任由他握著肩,也不掙脫,隻將先前搭在桌上,被周瀲蓋住的那隻手抬起來,直直地遞去周瀲眼前。

“手疼,”小巧的鼻尖很輕地聳了聳,他的聲音悶悶的,透著委屈,萬分嬌氣地抱怨,“你好重。”

“抱,抱歉。”周瀲啞了嗓子,握在他肩上的手忙鬆開,稍稍朝後退了一點,轉而握上了他的手腕。

“我看一看。”

掌中的手腕纖細,盈盈一握,方才被按著的手背處已經紅了大片,叫旁邊白皙的肌膚一襯,分外紮眼,瞧起來簡直有些可憐。

“都紅了!”

那人乖乖舉著手腕叫他瞧,唇抿一抿,數落周瀲的惡行。

“是我的不是,”周瀲老實認錯,握著謝執手腕的力道跟著不自覺放輕,“還疼嗎?”

“我去叫阿拂找些藥來,替你塗上,好不好?”

醉了的人最聽不清話,謝執隻聽見一個“藥”字,眉心蹙成一團,掙著,便要往後躲。

“不吃藥,”他緊緊抿著唇角,一時連手上的疼都顧不得了,鴉翅般茸密的長睫微微顫著,用一雙含著水汽的眼看人,帶了點懇求似的。

“不吃藥,好不好?”

“藥是苦的。”他蹙著眉,周瀲不鬆手,他就躲不掉,隻好委委屈屈地坐在原地。

這人最怕苦,每次喝藥都像要了命。周瀲記得,從前在寒汀閣時,他看著他,一碗藥總能磨蹭一個時辰,末了捏著鼻子灌下去,還要饒上半碟子蜜餞,才肯罷休。

沒想到人都醉成這樣了,怕苦的性子倒還沒怎麽變。

“不吃,”周瀲哄他,“不用吃。”

“隻是拿來,替你塗在手背上。”

他溫聲道,“塗了就不疼了。”

謝執從小到大,大約沒什麽是他想要而得不著的——周瀲無可奈何地想——這人隻要哭一哭,皺一皺眉,就能讓人心疼得恨不得把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送到他眼前。

喝醉的人講不清道理,謝執認定了藥苦,無論如何都不許周瀲去拿,縮著肩膀,拿另一隻手拽著周瀲袖子,眼巴巴地講,“吹一吹。”

“吹吹就不疼了。”

他給周瀲做示範,自己先低下頭,形狀好看的唇微微嘬起,朝著泛紅的手背呼了一口氣。

“像這樣。”他抬起頭,亮晶晶的一雙眼看向周瀲,盈盈生亮,像是懵懂的幼貓一般。

周瀲有些怔怔地,看進那雙眼睛裏。

像是蓄在峰頂的湖泊,澄澈寧靜,映出世間百態。

“快呀。”謝執朝他抬了抬手腕,仿佛催促一般。

周瀲胸膛中的一顆心幾乎要蹦跳出來,衝到喉嚨口。對麵人還在認真地盯著他瞧,他閉了閉眼,喉結上下滑動一下,終於還是低下頭去,照著謝執先前那樣,動作很輕地吹了一下。

掌中的手腕倏地往後縮了縮,那人垂著眼,眼睫垂落下去,在眼下遮出一小片陰影,連帶著眼底的神色一並遮掩進去。

“癢,”他小聲說,移過另一隻手,一根根很小心地掰開了周瀲的手指,“不要你動了。”

“……好,”周瀲啞著嗓子,順勢鬆開了手,“那你自己來。”

“小心些。”

頰上燙的好似火一般,他今夜大約也喝醉了。

謝執坐在凳子上,微微側過身,拿一隻手在另一隻掌心托著,就著燈燭明光,很認真地吹氣,停一會兒,嘴裏輕輕地對著手背念叨,“不疼,不疼……”

周瀲好像明白為什麽阿拂他們擔心謝執喝醉了。

旁人醉後百態,耍酒瘋的比比皆是,這人卻是更聽話起來,乖得叫人心都要軟了。

他想著,忍不住伸出手,很輕地在謝執頰邊捏了下,低聲道,“真該叫你自己也瞧一瞧,醉酒後是什麽樣。”

“你若見了,怕是今後都再不敢碰酒了。”

那人抬起頭,頰邊暈紅,一雙眼朦朦朧朧地,藏了水影兒,也不惱他的動作,隻管笑,眉眼彎起來,像燈影畫中的精怪一樣好看。

周瀲看在眼中,呼吸微微一滯,靜了一瞬,又強自令自己偏過頭去。

阿拂去煮解酒湯,時間未免也太久了些。

他胡亂地掃了一眼桌上,見著還有半壺釅茶,揀了隻杯盞涮幹淨,往裏頭斟了半杯,遞去謝執手邊,在指尖上輕碰了碰。

“將這個喝了。”

謝執歪了歪頭去瞧,周瀲怕他不肯,哄道,“是甜的,不是藥。”

喝醉了的人將信將疑,捧著杯子,微微低下頭,拿鼻尖去嗅,也沒發覺什麽不對勁,盯著瞧了半晌,杯口都不剩什麽熱氣。

周瀲原打算拿過來替他再換一盞,就見這人舉起了手,對著自己口鼻處直扣下去。

周瀲:“!!!”

他瞪大了眼,劈手去奪,可惜仍遲了一步,眼見著謝執手一抖,將半盞茶水潑在了前襟上。

周瀲隻恐這人再打了杯盞,忙接過來,擱去一旁桌上,又急著問,“可燙著了嗎?”

“疼不疼?”

謝執眨了眨眼,很乖地搖搖頭,指腹落在前襟衣料上,濕漉漉的,不自覺蹙起了眉。

“濕了。”他對著周瀲告狀。

“不舒服。”

周瀲:“……”

他覺得這人真不能在這兒待了,再留在這兒不定要生出什麽新的變故來,還是送回去塞進被子裏老老實實睡一覺為妙。

阿拂燉好了解酒湯,端著,甫一從廚房出來,正撞見謝執垂著頭,手在衣襟上揪著,一臉不安。

而他麵前,周瀲正朝前傾著身,不知在作什麽,一隻手赫然落在了前者胸前。

阿拂:“!!!”

她當即撂了手中的解酒湯碗,一個箭步衝上去,將謝執從周瀲手中救了下來,扯到自己身後護住。

“周少爺!”她厲聲道,“請你自重!”

周瀲:“……”

他看了一眼從阿拂身後懵懵懂懂探出頭來的謝執,歎了口氣,將手中拿著的帕子朝阿拂晃了晃。

“他適才打翻了杯子。”

“我替他擦一擦,省得天寒,著了涼。”

阿拂:“……”

她將信將疑地轉過身,對著燈燭的亮光細瞧自家公子,果真,發現衣襟處水漬淋漓,的確像是不留神染上去的。

“……抱歉,”她再扭頭對著周瀲時,麵上免不了帶了幾分尷尬,“適才多有,阿拂給您賠罪了。”

“無妨,”周瀲哭笑不得地擺了擺手,“你也是替你家公子著想。”

說著,又抬手指了指那碗打翻在地的解酒湯,提醒她道,“你方才丟的急,別燙著了才好。”

適才情急之下,阿拂尚且不覺,此時聽了周瀲的話,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她素來為了走路輕便,並未穿過雪靴,反而一直著軟底緞鞋。那一碗熱湯潑下去,剛好落在左腳足麵上,經了提醒,便顯得愈發疼起來。

她忙坐去一旁凳子上,除了鞋襪,再看時,足麵果不其然被燙紅了大片,熱辣辣的,眼瞧著便要起了泡。

聞訊出來的林沉忙去屋外挖了雪,擱在盆裏,替她拿冰敷著。

謝執在一旁瞧著幾人忙碌,好奇地睜大眼去瞧,幾回忍不住要上前去,又被一旁的周瀲圈著肩膀帶了回來。

“阿拂在治傷,不能搗亂。”他說著,又抬起手,橫著虛虛地遮在人眼前。

謝執陡然被蒙了眼,不大開心地晃了晃頭,要偏著躲過去,又被周瀲按了回來。

“非禮勿視。”

他溫聲笑著,在人耳邊低低道了一句。

溫熱的氣息撲在耳廓上,白玉似的耳垂突兀地紅了一小片。

謝執瑟縮了一下,肩膀微微顫了顫,低哼一聲,聲音很輕的一縷,柔軟地鑽進周瀲耳中。

所幸一旁的二人正忙著,並未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阿拂傷在腳背上,行動不便,林沉替她冷敷片刻,取來燙傷膏塗了,不好包紮,隻得先晾著。

這樣子,是鐵定不能回府了。

偏偏謝執方才打翻了茶盞,他此番出門著得女子衣裙,此處又無衣裳可供替換。

若換成男裝,林沉倒有幾件。

隻不過……

周瀲道,“阿拂姑娘留在此處養傷,我帶謝執回府便是。”

這人素來愛潔,即便此刻喝醉了,叫他穿旁人穿過的衣裳,隻怕也是不樂意的。

周少爺萬分有道理地說服了自己,同時理所當然地略過喝醉的某人曾不止一回地穿走他的衣裳這回事。

林沉一隻手扶在阿拂肩上,眼睛微微眯起,將周瀲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此處炭火熏烤,過不多時,衣裳也該幹了。”

“公子醉了酒,行動不便,在此處歇息,還有阿拂同我照看,還是不勞煩周少爺了。”

周瀲不動聲色地將謝執往身後藏了藏,鎮靜道,“我父親為人疑心頗重。”

“他既對謝執起了心思,寒汀閣附近定有人手看管留心。”

“阿拂姑娘不在,尚且有說辭可糊弄,可若你家公子也一夜未歸,隻怕話就不好圓過去了。”

林沉目光閃爍一下,抿了抿唇,並未開口,神色倒似有所動一般。

周瀲見狀,不動聲色地抬了抬眼,同這人視線對上。

“阿執那一日費了許多心力,才從我父親那處博來幾分信任。”

“若因今夜區區小事毀於一旦,等他來日酒醒之際知曉,怕是也不大樂意。”

林沉唇角抿成一條直線,目光若有所思,似在打量周瀲方才話中幾分真假。

停了不知多久,他開了口,“你說了不算。”

他說著,朝周瀲身後抬了抬下巴,“要公子自己決定。”

“肯不肯同你回去。”

這倒像是為難人了。

喝醉的人能說出什麽,況且謝執此刻連茶盞都握不穩,人都不定能認得清,能作決定才有鬼。

周瀲頓了下,若無其事地應了聲好,繼而轉過身,朝著自己身後的人溫聲道,“阿執要同我一道回府嗎?”

末了,又極快地補了一句,“回府有蜜餞。”

身後人那雙懵懂的眸子在聽見“蜜餞”二字後,驟然一亮,細白手指已經不自覺地攀上了周瀲的袖口。

周瀲側過身,朝林沉抬了抬被牽住的袖口,挑眉道,“林掌櫃滿意了?”

林沉:“……你耍詐!”

誰不知道他家公子是個嗜甜如命的主兒,趁著人喝醉了拿蜜餞唬人,這姓周的實在卑鄙得很。

周瀲微微一笑,“林掌櫃自己定的規矩,周某並未違犯任何一條,何來耍詐一說。”

“夜已深,府中馬車還在外頭候著。若無旁的事,我便先帶阿執回去了。”

“多謝林掌櫃今日款待,不必遠送。至於阿拂姑娘,便托付給閣下照看了。”

阿拂清晰地聽見了林沉咬牙的聲音。

她歎了口氣,在林沉手背上按了按,示意對方不必再說,轉而朝周瀲略一欠身,“有勞少爺。”

“夜黑風急,還望少爺將公子好好送回寒汀閣去,別磕了碰了才是。”

“姑娘放心。”

周瀲略一頷首,轉而側過身,微微低頭,朝著謝執溫聲問道,“還能走嗎?”

謝執牽著他的衣袖,很輕地扯了扯,乖乖邁出去一步,又邁出去一步。

走反了。

阿拂:“……”

果然!自家公子同酒這東西就天生相克。

周瀲低笑一聲,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低聲對謝執道,“先鬆手。”

那人依言放開手,像上了機括的小人,一句話一個動作,仰著臉看人,瞳仁黝黑澄澈,乖得不像話。

周瀲從藤籃裏取了鬥篷,同來時一樣,將人仔仔細細裹好,係帶係牢,對上後者泛紅的鼻尖時,沒忍住又輕點了點,緊接著,就伸手抄在謝執膝彎處,將人打橫抱了起來。

林沉:“!!!”

阿拂適時扣住了他的手腕,不容置疑地用了大力,防止這人耐不住衝出去。

柴扉洞開的一瞬,風裹挾著雪片卷進屋內,連帶著燭火都暗了一瞬,周瀲背對著室內,垂著頭,附在謝執耳邊,不知說了什麽,少頃,一雙柔軟細白的手慢慢環在了他的項間。

左右也不是第一回抱了——阿拂看著眼前二人,滿心複雜地想——上一回也不見自家公子推開,想來,不打緊吧?

懷中人溫暖柔軟,埋在他的肩頭,呼吸近在咫尺,帶一點梅子酒的香氣,聲音很輕地問他,

“少爺,要去哪兒?”

周瀲對上那雙好看的眼,瞳仁黝黑,裏頭映著兩個小小的影。

都是他。

隻有他。

凜冽的風刮過耳畔,那聲音很軟,悄悄鑽進耳朵裏,就好似再也不肯出來。

周瀲微微低下頭,在謝執純然懵懂的目光裏,很輕地親在他的眉心。

“我們回家。”

馬車中備了手爐和炭,一直燃著,即便在雪中停了許久,依舊不見得冷。

出來時為了避人耳目,周瀲並未叫府中的車夫,反而是尋了小廝初一來駕車。他同謝執進去時,便叫初一在外頭街上尋了家鋪子,隨意張羅些吃食,候著他二人出來就是。

這時他將謝執安頓在車廂內,駕著車往外行了幾步,回了街上。初一果真還在鋪子裏候著,同店裏頭的小夥計一道揣著手蹲在炭盆前喝酒談天兒,見著周瀲出來,嬉皮笑臉地迎了上去,招呼兩聲,搓著手接過了韁繩。

周瀲撩了簾子鑽進車廂內,不忘回頭,朝初一交代一聲,“不必圖快,穩著些。”

那人醉了酒,再顛簸幾下,胃裏難受,隻怕今晚更不得安生了。

“得嘞,”初一輕巧地甩了一鞭子,在外頭高聲應道,“少爺隻管放心就是。”

謝執在車廂裏坐得端正,捧著小手爐,依舊是周瀲先前替他安排的姿勢,連衣角都沒怎麽動過。

周瀲在他身邊坐下,探手在他手爐上碰了碰,還熱著,便放心地收回來。

謝執很安靜地坐著,看他動作,車廂光線昏暗,周瀲看不清他麵上神色,隻一雙眼盈盈生亮,圓睜著,眨也不眨地看人。

周瀲同他視線對上,忍不住就要笑,伸出手,在他鼻尖輕刮了一下,“好乖。”

“你若平時有這樣三分,也不至於那般氣人。”

謝執不大樂意地別過頭去,他大約也聽出這不算什麽好話,即便喝醉了,依舊不耽誤耍性子。

周瀲沒忍住,輕笑一聲,順勢在這人發上輕揉了下,“果然。”

“還是這樣更像你些。”

他也不在意謝執不肯理他,對著一道側影,微微一笑,聲音低低地翻舊賬,同這人計較,“現下怎麽肯乖乖同我上車?”

“不怕我將你賣去旁處了?”

那人又偏過頭來,眼睛眨了眨,大約是瞪了他一眼。

“一碟蜜餞就能收買,還是喝醉了好哄些。”

周瀲微微笑著,手滑下去,牽住了他的手指,小心地避開今日紅的那一片,“從前送了不知多少蜜餞果子給你,也不見你肯似今日這般乖。”

謝執挺著脊背,手指微微曲著,落在他掌心裏,貓兒一樣很輕地撓了撓。

下一刻,就被周瀲捉住了,用了些力,按在掌心裏,不許他逃脫。

車廂裏一方小小天地,暖融狹窄,將風雪一並攔在了外頭。

周瀲牽著他,望著那雙盈盈閃著光的眼,心中莫名地生出些癡念頭。

就這樣逃了呢?

將這人拐走,塞北,江南,隨意哪一處地方,沒有靖王,周家,沒有纏在身上理不清的是非,隻有他們兩個人。

這念頭隻是想想,像是暗夜裏的火星,周瀲很輕地彎了彎唇角,自嘲地笑一笑,就將它舍棄掉。

車廂裏裝了鬥櫃,他拉開,從裏頭尋了一小盒蜜釀青梅,推去謝執手邊。

“喏,蜜餞,”他瞧著謝執拈了一顆往口中送,明知他此刻不懂,仍忍不住,故意去逗他,將盒子又往後撤了些許,“許你的都給了。”

“往後可肯多信我些了?”

謝執蹙了蹙眉,顯然不大樂意,伸手就要去搶,周瀲不同他爭,笑著,又推回他手邊,隨手往謝執口中又塞了一粒。

“該將貓抱過來。”

“你現下同它想必能頑到一處去。”

蜜餞鼓鼓地塞在口中,謝執的臉頰微微鼓起,一時間倒同貓那張圓圓的臉更多了幾分相像。

周瀲瞧著,更覺得有趣,正要伸手去戳,車外猛地傳來一聲震響,車身劇烈顛簸幾下,停了下來。

周瀲方才在震動的一瞬間就抬手護在了謝執腦後,避免他撞在車壁上受傷。待車停下,見這人無恙,才掀了車簾,朝外頭的初一道,“出什麽事了?”

“少爺,”初一在外頭喊,“旁邊巷子裏拐出來輛車,同咱們撞上了。”

不算什麽大事。

周瀲聽罷,心下稍定,轉頭囑咐謝執一句,“你在這兒乖乖坐著。”便掀起簾子,跳下了車轅。

對麵馬車上坐的也是位年輕公子,先他一步下了車,此時已在車前站著。見周瀲下來,朝前一步,拱手見禮。

“天黑路滑,家中車夫一時未察,驚擾了閣下的車駕,實非故意。”

“車馬損失,在下一定照數賠償。還望閣下見諒。”

對方態度尚好,周瀲也不欲多糾纏,問過了初一,得知車身無礙,尚能正常行路,便婉言謝絕了對方的賠償。

“既如此,在下隻好愧領了。”那年輕公子微微一笑,轉而道,“在下周澄,家住杏子胡同,左手進第三家。”

“若往後車駕仍有不妥之處,閣下盡可來家中尋我。”

也姓周麽?

周瀲微奇,亦淡淡笑了下,道了句“不必”。

“閣下不必客氣,本就是我的過失,總不好叫閣下白白受驚,”周澄麵上的笑恰到好處,轉而忽道,“說來,我瞧閣下第一眼,便覺親切,好似家中兄長一般。”

“這樣難得的緣分,若非今日天色已晚,定要同閣下尋一酒館,把酒言歡一場才是。”

周瀲:“……不必。”

最近遇上的人都什麽毛病。

一個林沉,一個周澄,一個二個都說同他一見如故,都要拉著他把酒言歡,實在古怪。

他不耐煩再同這人多拉扯,正要尋個冷淡些的借口將人打發了,車上簾子一聲輕響,謝執從裏麵探出頭來。

“少爺,”他仰著臉,聲音很軟地叫人,“你不回來了嗎?”

周瀲一時也顧不上周澄,先緊走兩步,站去車前,匆匆撂下一句,“在裏麵待好。”就將人重新塞回了車裏。

再轉過身時,隻見周澄的視線落在車廂上,目光沉沉,帶著說不出的陰鬱。

那點陰鬱一閃而過,沒等周瀲細看,便消失不見。

那名叫周澄的年輕公子若無其事地收回了視線,對著周瀲微微一笑,像是隨口問道,“車中坐的,可是尊夫人?”

“驚擾美人,在下這次罪過大了。”

周瀲微微皺起眉,隻覺這人言語中未免太沒分寸,冷淡道,“天色已晚,周公子若無旁事,煩請讓一讓,好讓車駕行過去。”

“這個自然。”周澄笑著,不動聲色地退去道旁。

車輪揚起一蓬雪霧,轆轆聲中漸遠,隱沒在夜色之中。周澄定定地站在原地,凝視著馬車消失的方向,停了良久,唇角勾起一抹笑來。

“少爺,”守在一旁的車夫見著車駕遠去,忐忑地喚了周澄一聲,“您方才……讓小的故意往那車上撞,是因為知道那車上是,是那一位嗎?”

天老爺,他瞧見周瀲從車上下來時候,幾乎連頭也不敢抬。

他們這一處的人是被老爺偷偷從府上撥出來伺候二少爺和姨娘的。自夫人去世後,老爺一直都沒再娶,漸漸地,底下人也都生了些另外的心思,指望著借姨娘這支能飛黃騰達些。

可誰知道,一年年過去,眼瞧著大少爺都快掌了家,姨娘這兒還連個名頭都沒有,他們這些伺候的人再無可奈何,念頭也隻得熄了。

大少爺家世好,有夫人外家捧著,為人又聰明,得老爺喜歡,襯下來,他們這邊的二少爺就更排不上趟了。

這些年來,大少爺簡直成了壓在姨娘這一支頭上的山,死死將他們按在底下,叫他們再不敢生出別的心思來。

今日若真知道那車上坐的是大少爺,便是再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駕著車往上撞的。

周澄顯然瞧出了車夫的心思,瞥了他一眼,嗤笑一聲,“周家的馬車上都有自己的形製。”

“周牘常坐的那輛帶青篷,這輛卻沒有,府中能有幾個正頭主子,大約就是我那寶貝大哥了。”

除去同周牘見麵,私下裏,他從不肯叫一聲父親。

“那您……”明明知道那車上坐得是誰,還非要往上撞——車夫忍不住在心底暗暗抱怨——他那下若是勁兒真使大了,再傷著了車上的人,回頭老爺知道,二少爺能逃得過,他可逃不過去。

“怕什麽?”周澄慢悠悠地往回走,“我不過是想見見,我那樣樣都好的大哥,究竟是個什麽人。”

“隻管放心,旁人不是都誇他寬厚仁慈,待下極好麽?便是今日將他撞出個好歹,他那副菩薩心腸,也不舍得將你如何的。”

車夫在一旁喏喏跟著,並不敢多說什麽,隻好硬著頭皮勸道,“您下回還是多當心些。”

“這撞過去,您自己要是磕了碰了,回頭夫人問起來,又該數落您了。”

“我娘?”周澄冷哼一聲,“她除了能數落我,也奈何不了旁人了。”

“等了十幾年,還想著那姓周的能回心轉意,接我們母子進府。”

“若非我這次先出手,去爭了一回,隻怕再盼十幾年,把眼熬瞎了也等不著。”

“是,”車夫在一旁陪著笑,“少爺能幹,夫人也開心。近來瞧著都開懷許多呢。”

也不知這二少爺使了什麽手段,近來老爺來姨娘這兒確實多了許多次,對著二少爺也較平時好,還領著人往外交際了兩圈,這在從前可是從沒有過的稀罕事。

就這幾日,府中幾個見風使舵的連“二少爺”的稱呼都叫了出來,落在周澄耳中,也沒見拿他們如何。

說起稱呼,周家論排行,他們原該稱周澄一句“二少爺”。奈何周澄母子倆還未入族譜,無名無份,這句“二少爺”也落不到實處去。

先前有幾個有眼色的喚過兩句,卻莫名挑了周澄的火,拉下去亂抽了一頓鞭子。自此往後,府中誰也不敢再稱“二少爺”,一律省了排行,隻稱作“少爺”。

“這算什麽,”周澄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登上了車,“日子還在後頭呢。”

“周家欠我們的,總得一樣一樣加倍還回來才夠。”

車夫這次不敢再接腔,側身坐在車轅上,鞭子淩空甩了一記,驅使著車駕慢慢往回走,轉了話道,“您今日既然給了個假住址,怎麽又將真名同大少爺講了呢?”

“萬一……大少爺起了疑心……”

車廂簾子微晃了晃,周澄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傳出來,“疑心便隻管叫他疑心去。”

“憑什麽我同我娘擔驚受怕這麽些年,他倒能高枕無憂,安心做他的周府大少爺?”

“風水輪流轉,總沒有所有的好都落到一個人身上的道理。”

疑心最能折磨人,那一點尋不到的暗影叫人輾轉反側,午夜夢回之際,都要驚出一身冷汗。

周瀲是天之驕子,這樣的滋味從前大約從未嚐過,也該受一回。

同一個父親,同樣的姓氏,憑什麽他同他娘就要戰戰兢兢,畏首畏尾地過日子,他那位好大哥卻片塵不沾,坦坦****。

人人都誇周瀲如何好,連靖王都數度起了招攬之心。若非周瀲豬油蒙了心拂了靖王顏麵,哪裏還輪的上他來出這個頭。

儋州城中,誰都知曉周家的周瀲,可周澄呢?沒一個人瞧見。

同樣是“周”,一筆寫不出兩個來,難不成他背的這個“周”字,就要比周瀲那個輕賤出許多?

他今日自報名姓時,有那麽一刻,真的希望周瀲曾聽說過他,認出他,希望那張平靜的臉上帶出一絲一毫的動容之情來。

可是沒有。

周瀲什麽都不知道。

他無知而幸福地活著,活在眾人的讚譽聲中,活在整個周家滿門的期盼裏,活在儋州城晴朗的日頭底下。

又有誰知道周澄呢?

周家的二少爺,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在紅螺巷的角落裏藏了十數年,連做周瀲的替代品,都要被人說一句盡不夠格。

沒有人問過他願不願意做周家的少爺,沒有人曾將他帶去過日頭下,可這些人反過來,卻又要嘲諷他不識抬舉,拎不清身份。

難道那個周瀲,就真的有千般萬般好?

他被那個叫周瀲的人壓了那麽些年,壓成泥濘中的一道暗影,連自己的名姓都成了無人問津的擺設。

他實在太想看看了!

看看他那位好大哥從上頭跌下來,跌進泥濘裏,到了一無所有那一日,可還會像如今這般光風霽月,這般君子風骨。

車輪軋過青石磚地,響聲逐漸變得低微。周澄靠在車壁上,微微闔上眼,眼前慢慢浮現的,卻是當時,從周瀲車中探出來的那一張臉。

即便是在朦朧的夜色之下,也能隱約瞧出,那是一張極美的麵孔。

周瀲對那人很是在意,言談之間,自己有意試探,也能察覺出周瀲的不悅來。

自己這位大哥並未娶親,可自己口稱“夫人”,卻也不見周瀲反駁。

這人會是誰呢?

周澄思索片刻,倏忽想起,府中下人曾悄悄遞出來的消息。

當時那人曾隱約提及一句,自己這位大哥先前同父親爭吵,並非全是為了大生意之故,似乎還為著府中一位歌姬。

那位歌姬由他人送進周府,名義上是周牘壽宴的賀禮。可送進來還未多久,便被自己這位大哥染了指,為了維護她還幾度同周牘起了衝突,才引來父子失和。

為區區一名女子癡迷到如此地步,這便是旁人口中的端方君子嗎?

周澄想著,不以為然地嗤笑一聲。

徒有虛名而已。

周家這種大院子,內裏就算爛透了,也要死死捂住,斷不許漏出去半點,好叫人拿住把柄取笑的。

隻是瞧著方才車上周瀲的情態,似是真心愛護那名歌姬,不似作假。

觀車行駛方向,大約是二人在外頭逛了一日,趁著夜色才趕回府去。

這般不顧旁人地行事,府中閑言碎語不必提,自己那位向來道貌岸然的父親,難道也肯坐視不管?

還是說……

他睜開眼,手指在車壁上虛畫一道,想著的卻是那一張極好看的臉。

周瀲為了那人,在周牘麵前放棄了什麽?

一個歌姬,又值當什麽?

他當自己是誰,溫庭筠還是柳永?

怕不是富貴鄉裏呆久了,隻曉得這些兒女情長,那點心誌早就磨了個幹淨。

自己一直以來的對手,居然是這樣沒用的人嗎?

周澄垂下眼,突然生出幾分索然無味來。

自己如今借著靖王之力,涉足周家生意,一步步地攥進了自己手裏。周牘在靖王那邊也鬆了口,直言定會曉喻族老,給他們母子一個名分,將他母親風風光光地迎進門去。

他從前可望而不可得之物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他卻隻覺得興味索然。

這不是從周瀲手中奪來的。

相反,這些都是周瀲不要的,丟出來的,才落進他手裏。

周瀲不願同靖王合作,哪怕對方威逼利誘,也隻作不見;周瀲不稀罕周家子的名頭,同周牘吵一架,便能往揚州一去三月,半點不怕周家落於他人之手。

他要叫旁人覺得他從不輸於周瀲,要徹底地將旁人口中的天之驕子踹入泥濘之中,那這麽一點怎麽會夠。

要抓住這人最愛的,最珍視的,最無法放手的寶貝,這樣才有趣,才能一擊致命。

看來是該查一查今日馬車上那名女子的身份了。

昏暗的車廂裏,周澄微微勾起唇,露出一個無聲的笑來。

他見過毒蛇捕捉獵物,耐心地在一旁候上幾個時辰,隻揀最後一刻攻擊。

打敗一個人需要時間,不過很巧,他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他有足夠的耐心,一點一點地將周瀲摧毀幹淨。

***

馬車裏,周瀲靠在謝執旁邊,怔怔地出著神,冷不防間,掌緣被碰了下,是謝執將蜜餞盒子推到了他手邊。

“沒有啦。”謝執見他將視線轉過來,拿手指點了點空空如也的盒子,朝他抬了抬下巴。

“這樣快?”周瀲微訝,隨手將空盒子收進了櫃中。

謝執等著他再拿出一盒,在旁邊等了半日,也不見他有所動作,歪了歪頭,催促般地在他手背上又戳了戳。

“沒了,”周瀲笑著,捉住他的手指,“再戳也變不出來。”

“隻有這麽一盒。”

謝執睜大了眼,似乎是聽見了他的話,在耳中消化一會兒,才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意思,扁了扁嘴,便要將手指收回去。

周瀲掌中微微用力,不許他逃,笑著逗他,“蜜餞沒了就不許人再碰,”

“怎麽喝醉了,也這般沒良心?”

他說著,伸手指在這人額上很輕地點了一下,“看來沒良心是天生的,”

“怎樣都改不了。”

謝執掙不開,又被他戳了額頭,抿一抿唇,心中老大不情願,偏過頭去,盯著車窗外頭瞧,再不肯看他。

車輪轆轆聲漸漸止歇,初一在車簾外輕咳一聲,低聲道,“少爺,到了。”

“阿執不下車嗎?”

背對著他的人肩膀微動了動,並不答話,也不肯回頭。

“真的不下?”周瀲逗他,“那我走了?”

依舊沒有回頭。

簾子掀起的輕響,踩在車轅上的輕微吱呀聲依次在身後響起,又歸於平靜。

謝執停了一會兒,忍不住豎起耳朵。

四周除了簾外簌簌的風聲,再沒有其他動靜傳來。

他有些慌神,一時也顧不得什麽,匆匆轉過身,車廂中空空如也,再沒半個人影。

團Ζī

那人當真丟下他,獨自下了車。

他抿了抿唇,像是不太相信一般,四下看了又看,待確認周瀲真的走了後,神情一時間怔怔地,愣在了原地。

車廂昏暗,風從車簾縫隙裏透進來,直往人麵上撲。

謝執覺得冷,不自覺地攏了攏肩膀,眼瞳叫那一點涼意撲得泛酸,漸漸沁起了紅。

在車中坐久了,小腿有些酸麻,他咬著唇,拿手撐在車壁上,彎著腰一點點站起來,盈盈水意微閃了閃,在車墊上洇出一個小小的濕潤的圓。

他探出手,去掀眼前的車簾。手指甫一碰上,“唰”一聲輕響,簾子自外頭被人撩開了。

眼前驟然一陣光亮,謝執懵懂地抬起頭,正撞進車廂外,周瀲一雙含笑的眼中。

那人撐著車簾,半張著手臂,朝他笑,像是夏日裏吹來的溫柔的風。

“騙你的,”他說,“怎麽會丟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