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過祛毒的藥,下一步,便要以銀針相引,清去眼中淤血。

小程大夫備好了針匣,有那盞碎得徹底的瓷盞為鑒,施針之前,他萬分堅決地將室內除謝執以外的閑雜人等統統趕了出去。

阿拂新沏了壺君山銀針,斟了一盅,擱去周瀲身前的藤桌上。

眼瞧見後者繞著芭蕉下的石凳轉了三個來回,視線一下下地朝二樓那間雕花窗扇拐過去,一副坐立難安的神色,好笑之餘,出聲寬慰道,

“少爺不必憂慮。”

“我們堂少夫人醫術最是精湛,京中最好的醫館便是他家開的。”

“他既說公子的眼睛能治好,那必不會再出岔子。”

周瀲應著笑了下,目光隻挪開片刻,複又黏了回去。

“我省得。”

“隻是……怕他覺著疼。”

即便程既醫術再精湛,銀針入目,也斷不會絲毫無感。

大約是極疼的。

偏偏,那人最怕疼。

隔著一層薄透茜紗,室內靜悄悄的,分毫響動也無。

周瀲垂眸片刻,低聲吩咐阿拂道,“去將上次愈傷的藥膏拿來備著罷。”

依著那人的性子,一聲不吭,隻怕唇又該咬破了。

阿拂一頭霧水,卻也沒多問,應了一聲,便往一旁庫房中去尋了。

院中一時隻剩了周瀲一人。

貓先前隨著他一道被程既從閣中趕了出來,獨自百無聊賴地撲了會兒草葉子,豎著尾巴往周瀲腳邊蹭。

周瀲伸出隻手,有些費力地將它撈進懷裏,在它橘色的耳尖上輕揉了揉。

“你擔心他?”

圓溜溜的一雙貓眼盯著他瞧,輕輕“咪嗚”了一聲。

周瀲很輕地歎了口氣,拿額頭抵上它的。

“我也是。”

似乎自這人進了周家宅院,生病,受傷,中毒,一樁接著一樁,馬不停蹄。

大約這裏真不適宜叫謝執待下去。

周瀲正想著,幾步之外,紅漆院門“吱呀”一聲輕響。

一人一貓循聲去瞧,門縫裏,清鬆鬼鬼祟祟地探了個腦袋進來。

左顧右盼一番,待瞧見他後,忙伸進手,一臉緊張地朝周瀲招了招。

周瀲拿手指抵在唇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四顧之下,見阿拂仍在庫房中未見影子,便放下貓,輕悄悄地走去了門旁,跨過門檻,隨手將院門在身後輕掩住。

“查得如何?”

清鬆忙回道,“真叫少爺料著了。”

“您從竹軒出來沒多久,老爺那處就吩咐了備車,悄悄從側門出了府。”

“初一那小子偷偷跟在後頭,眼瞧著那馬車拐進了吉祥巷裏頭。”

周瀲神色一凜,語調微沉,“他進了哪一戶?”

“可打聽了?”

“打聽過了,”清鬆忙道,“那戶真同您說的一個樣,家中常年隻有位婦人,領著幾個孩童,還有位年輕些的少爺。”

“初一特意多守了些時候,”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道,“停了會兒,竟還瞧見了從前在咱家做過活的下人。”

“就從那戶人家門裏出來的,駕著車,載了他家那位婦人出門。”

看來謝執先前所說,當真半點不錯。

自己那位未過門的庶母同幼弟,當真被周牘藏在了吉祥巷中。

塵埃落定,真相大白,周瀲說不清心中究竟是何情緒。

初聞時的那份驚怒好似雲煙過境,盤桓數日,掙紮著彌散,所剩無幾。

若周牘當真連發妻都下得去手,那外室之事,又何來的稀奇?

不過是念著葉家勢大,葉老爺子積威猶在,才不敢動作罷了。

至於那位叫周牘藏起來的二少爺——有了刺殺一事在前,周牘便是顧著麵子,也要施些懲戒,不至輕輕放過。

此番著急出府,大約便是為著此意。

如此以來,年關時那位二少爺若想順順當當入了周氏族譜,隻怕不是什麽易事。

隻是不知其中,究竟有靖王幾分手腳?

周瀲沉吟片刻,示意清鬆附耳過來,低聲交代了幾句。

清鬆一雙眼驟然睜得老大,眨巴幾回,不可置信般地看向周瀲。

後者麵色寒肅,微微頷首,伸指又在唇上略比了比。

“此事你親自去。”

“絕不能叫旁人知曉。”

“是。”

清鬆顫著聲應下,片刻之間,額上已出了層薄薄的汗,勉力提起精神,行過禮後,往園子中去了。

周瀲在門邊又垂眸站了片刻,回轉過身,重推開門時,卻隻見阿拂立在門後,懷中抱著貓,似是專意等了他許久一般。

周瀲微驚過後,隨即鎮定下來,開口,用了肯定的口吻,“你聽見了。”

“不錯。”阿拂點頭。

“聽了多少?”

“沒多少,”阿拂將貓往懷中攬了攬,“也就是聽見周牘去了吉祥巷裏。”

周瀲:“……”

那不就是全聽見了?

“所以,”阿拂抬頭看他,目光如電,“此次暗中布局,傷了公子的人,是周澄?”

“周澄?”

周瀲心念微動,一時隻覺這名字說不出的熟悉。

“哦,你還不知道,”阿拂恍然,“就是你那位便宜弟弟。”

電光火石之間,周瀲猛地想起那日巷中,撞上他同謝執的那輛馬車。

車上那位年輕公子自報家門,說的似乎便是“周澄”一名。

所以自那時起,他便已經盯上他們了嗎?

暗中布局,為的是城外那致命一襲。

能拿到生查子一毒,證明他在替靖王辦事。

那他的目標會是誰?

謝執,還是自己?

那樣一雙眼睛停在暗處,毒蛇一般,張網布局,伺機而動。

周瀲隻覺心頭一凜,好似被人照頭潑了盆冰水,猛地一激靈。

“既確定是他,便好辦了。”

阿拂說著,柳眉一豎,便要往外頭走,“我這就去一刀宰了他,替公子出氣。”

“不可!”

周瀲略回過神來,忙伸出手,將她攔下。

“他如今得了我父親引薦,正在靖王手下做事。”

“他死事小,可若靖王起了疑心,追查下來,阿執重傷未愈,毒猶未清,到時若有危險,你可敢擔保護得住他?”

阿拂啞然。

靖王絕不會孤身入儋州。以他身邊安危勢力,她同林沉脫身倒易,隻是公子行動不便,的確風險極大。

餘毒未清,顛簸之下,若再有不慎,影響到日後恢複,那她才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那周少爺預備如何?”

阿拂雖想明了道理,心中卻依舊氣不過。

“難不成就叫他這般安穩地繼續在儋州城中蹦躂?”

“便是你肯,我可替公子咽不下這口氣。”

“若你放心,”周瀲看向她,目光沉沉,“此事便交由我來料理。”

阿拂初時未明白過來,待瞧清他麵上神色,不由得微訝道,

“你預備瞞著公子,自行去?”

周瀲微微頷首,“這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我來動手,事出有因,名正言順。即便叫靖王察覺不妥,也隻會當是家宅不寧,手足相殘,不會疑心別處。”

阿拂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停了一瞬,又道,“可你若不借公子之力,單憑自己,隻怕有些艱難。”

周瀲深吸一口氣,垂眸道,“總有法子的。”

“說到底,也是周家宅院中的麻煩。”

“我若連這點都料理不好,日後又如何在靖王一事上助他?”

謝執如今仍在傷中,肩上傷口深可見骨,若非程既陰差陽錯來了一趟,險些連一雙眼都保不住。

他隻是瞧這樣一回,便覺得心驚肉跳,一顆心好似叫人生生剜了去。

無論如何,他都不舍得這人再疼了。

“也罷,”阿拂抿了抿唇,正色道,“你既打定了主意,旁人也不好勸你什麽。”

“隻是來日,公子若知曉你瞞著他私自行動,”

她說著,有些同情地在周瀲肩上大力一拍。

“少爺還是早些想好法子,到時怎樣哄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