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裴周夫人的娘家人, 周朔被邀去參謀她返還給建興的回禮。

盡管對此毫無興趣,但為避免被詬病,周朔還是在朝端那坐了一下午。

嚐到甜頭後再回歸枯燥, 難免不易接受。

虛度的時間裏,周朔倍感無聊。

冗長的禮品名被念出, 朝端又分門別類地將它們對應到個人。

對於送給誰什麽好,送什麽給誰好。

種種繁瑣的問題拋給周朔, 他不會給出任何實質性的建議。

朝端追著他問。

周朔的回答便從“這樣好”變為“那也好”, 最終到“都很好”。

絕大多數時間裏, 他的狀態都極為平和。

周朔很少被情緒支配。

憤怒或不滿誕生之前, 理智總會率先占據高地並開始權衡利弊,因為某一事而失態較真,是否有必要?

窮追不舍,是否就能達成所願?

這種慣性思維的操縱之下,情緒往往在波瀾剛起的瞬間便被理智告知,它的存在毫無意義。

何況於周朔而言, 縱容情緒感知事件, 很難得到愉悅的反饋。

極度悲觀的思維模式,使他欠缺期待美好的能力, 也保護他不產生期望落空的遺憾。

因而此刻麵臨朝端對他敷衍態度的不滿。

周朔的道歉幹脆利落,態度也誠懇。

但謙和的表象下, 他卻神思遊離, 估測何時才能結束這場枯燥的對話。

佩兮在做什麽呢?

腕上的痕跡消得怎麽樣了呢。

上首飄來聲音, “既然你都說好,那就這麽安排了。”

“縣君安排自然不會出錯, 建興上下都會明白您的心意。”潦草終止話題後,周朔起身告辭。

“我有一禮, 想提前送你。”

周朔向上看去,那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侍女手捧木托,木托上蓋紅絹。

等木托捧到眼前,不知道對方賣什麽關子的周朔抬手揭開絹布。

紅絹與金墨相互映襯,襯得文牘上所書內容華麗且喜慶。

是聘書。

周朔抬眸看向朝端,“這是什麽禮?”

“不使你蒙在鼓中的禮。”

華服莊嚴的周胭唇角勾笑,語氣悠長,“打開看看,你就明白了。”

金墨所書是極具特色的鶴體。

與妻子所居窗紗上的字,同出一人之手。

婚書的辭章極盡華美,頗具漢大賦之風采。

金字閃著細碎的金光,使周朔眼前竟憑空出現那些夕陽斜照下的巧思之字。

婚書被合上,又被紅絹蓋住,恢複其本來樣貌。

“這算什麽禮物?”他問。

“這是崧嶽寫給瑾瑤的。”她明確這份婚書的對象。

周朔頷首,“顯而易見。”

“你就這個態度?”

“不然呢?”他淡漠反問。

“你這氣量真是好。”

周胭不禁譏笑,“我再告訴你,崧嶽這次出關就是為了瑾瑤。”

“所以呢?”

“話都到這兒了,你還裝傻?”她皺起眉。

周朔否認對方的誤解,“我確然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重點嗎?”

像魚刺卡住喉嚨,吞不下吐不出。

周胭被氣得冷笑不止,“這件事的重點在你該防著崧嶽,不讓瑾瑤與他見麵。”

“這是什麽道理?”在問出這句話時,他的語氣比剛剛道歉還要誠懇許多。

像是真的不懂其中緣由,而進行詢問。

氣哽在心頭,周胭再度道,“這封聘書是他親筆所寫,又一直妥善保管,他從沒對瑾瑤死心。”

周朔斂下眸,置身事外的模樣,“這與我沒有關係。”

“怎麽沒有關係?你就不怕他們倆弄出什麽醜聞?”

她質問那方平靜的死水,“你就不怕他們通奸嗎?”

“朝端。”他抬眼看去。

溫吞平和的音色摻入冷意,“慎言。”

周胭被眼前人氣得不輕。

她深吸了口氣,勉強維持理智,“找個借口告辭吧。不然等他倆舊情複燃,做出什麽醜事來,世家的臉還要不要?”

“恕難從命。”他說。

“你!”她被氣得霍然起身。

“因為自己有著卑劣的猜忌,就限製他人行動,這很沒有道理。”

好心提醒卻被罵“卑劣”。

周胭氣得抬手指向下方,半晌憋不出話。

“你怎麽想怎麽做,都是你的事。”

他開口撇清關係,“與我無關。”

這句結束,也不管上首是何種臉色,恭敬行禮後他便轉身離去。

極為難得的,周朔沒有給對方遞台階的想法,也失去維持表麵和睦的耐心。

傍晚的霞光裏,他回到若穀院。

妻子正在書房待客。

周朔第一次覺得,傍晚是個極為糟糕的時間。

夕陽照西窗。

他們共坐西窗下的案榻。

窗紗所書的鶴體被薄暮的光穿透,每個字都閃著金光。

上端的金字落於地麵,下端落在他們身上。

清傲孤寒的字被斜陽染上暖色後,顯得華麗且喜慶。

窗紗一片金光,眼前的字和剛才所見之字逐漸重疊。這使周朔再度看到那封極盡華美的婚書。

他們共處的氛圍寧靜且和睦。

她在看書,他在看她。

靜默無聲的氛圍,沒有他人涉足的空間。無論是誰過去,隻會顯得那人多餘且不知趣。

周朔已察覺,自己是這片空間內的多餘人。

不會有人因他的離去而哀傷,也不會有人因他的到來而欣喜。

一直以來,他都是此間的多餘者。

金光裏的字重新排列整合,組成那封用字極盡考究的婚書。

聘薑璃為裴氏主婦的婚書。

倘若他不存在就好了。周朔想。

這樣她就不會被耽誤。

在多餘人身份已成注定的事實下,周朔不想讓自己還有“不知趣”的缺陷。

逃離的種子再度從心底探出芽,迎著風。

可又有一股不知從何而起的不甘,催促周朔上前,去到妻子身邊。

他該以某種隱秘的方式來宣誓占有,警告那個正在覬覦自己妻子的人,誰與誰才是夫妻。

“阿璃,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你永遠不會懂,我有多愛你。”

好不容易升起的上前勇氣,被這兩句剖白擊得粉碎。

他立刻轉身離開。

周朔很清楚自己本性的懦弱。

但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已經懦弱至此。

連聽妻子回應的勇氣都沒有。

她是興高采烈地立刻接受?還是茫然一瞬後欣喜地接受?

她將以何種態度去接受?

周朔試圖調動自己貧瘠的想象力。

很快他便意識到,他想不出來,也不願意想。

這種構想並不會讓他感到愉悅。

站在廊下,入目所見皆是綠茵。

他默默守在這兒,等候裁決。

衣袖被拽住,拉了好幾下。

周朔才從恍然中走出,他低頭看去,是周杏。

“怎麽了?”他蹲下身。

“叔叔在想什麽?喊你都不理。”

“抱歉,剛剛在想事。”他說。

溫和地向晚輩表露歉意後,周朔問她,“有什麽事嗎?”

“嬸嬸在裏麵,叔叔不去找她嗎?”她歪頭問。

“不了,還是先不了。”毫不猶豫地否決。

“善兒呢?”

“崔夫人帶他玩,還有兩個崔哥哥。”

“怎麽不和他們一起玩呢?”

聽到詢問後,周杏低頭不說話。

“怎麽了嗎?”他維持身為長輩該有的耐心與關心。

“我不喜歡崔夫人。”

“為什麽呢?”

“母親就是因為她,才和父親吵架。”

“怎麽這樣說?”

小孩總是難藏話,情緒又直白,“父親和崔夫人曾有婚約。母親知道了,她很不高興。”

撫過女孩的發頂,周朔示意她看向滿院春色,“這些花草好看嗎?”

“好看。”

“杏兒喜歡嗎?”

她點頭承認,“喜歡的。”

“我也喜歡。”

在對庭院的傾心表白後,周朔逐步梳理侄女的情緒,“我們同樣喜歡這片花草。這是件很正常的事,對不對?”

周杏歪頭看族叔,不懂他的意思。

“杏兒,你想獨占這片花草嗎?把院子鎖起來,不讓別人看到它的美麗,使它隻屬於你,隻能被你看到。”

幼女幹脆地搖頭,“不想。”

“為什麽不想?”

她直白訴說自己的想法,“這麽好看的院子,隻有我看的話,很可惜。”

“我們隻見到了春天的院子。它的另外三季,我們無從得知,但也一定好看。”

語句溫吞平和,他詢問年幼的侄女,“杏兒會因為沒見過它繁花盛開,又或白雪落枝而生氣嗎?”

“不會。”

“美麗的院子,注定有很多人喜歡。四季交替,它的每一個時節都有其獨特風采,不能被任意否定。”他說。

“因為錯過它別的季節,而心生不滿,是不道德的。”

他開始給自己的情緒定罪,“占有是不道德的。”

“無論占有者為給自己脫罪,是如何絞盡腦汁地巧立名目。但占有,永遠是件違背道德的事。我們不能違背道德。”

周朔的語氣循循善誘,他似乎真想教懂侄女什麽。

“沒有人會拒絕美好的東西,人人都向往美好。花草如此,人亦如此。”

他將話說得很直白,並更直白地譴責自己那違背道德的情緒,“我們不可以獨占春色,更沒有資格因未曾見過院子在其它季節裏的風光而不滿,甚至於心生嫉妒。”

奈何懵懂的幼女越聽越迷糊,最終她疑惑地看向族叔,“叔叔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勉強用理智支撐的情緒被一句童言打散。

周朔不禁苦笑,連自己都沒勸開,有什麽資格去勸別人?

“沒什麽。”

他站起身,放棄用理智說服情感,“杏兒不喜歡崔夫人,那就不和她在一起。但你父母爭吵,不是崔夫人導致的。”

“你可以不喜歡崔夫人,避免與她相見。但若是碰上了,該有的禮要守。”

周杏癟了癟嘴,勉強答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