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已快衝天。

救火的侍衛, 喊人的侍女,還有倉皇從火裏逃命的貴胄們。

在能輕易奪去生命的烈火之前,人不再有高低貴賤之分。

火焰裏, 人變成蚍蜉各自在燒紅的鐵板上起舞。

薑杭在的屋子還沒著起火,但別處的濃煙已經溢滿屋舍。

門窗緊鎖, 喊人無應。

混亂中,各家奴仆都有需要保護的主子, 無人有閑心伸出援手。

照顧薑杭的嬤嬤找不到主子, 也找不到其他薑氏仆從。求助無門, 她隻能向已經外嫁的姑娘求救。

薑佩兮派侍衛把門窗砸開。火越來越近, 周遭所見皆被扭曲。

晚風寒涼,火卻滾燙。

門窗閃開縫隙,大鼓濃煙從裏頭滾出。

盡管薑佩兮沒站在跟前,卻還是被嗆得不住咳嗽。

侍衛在當口闖進濃煙。

等了好一會,幾個侍衛才邊嗆邊咳地跑出來,向主子躬身匯報, “郡君, 裏頭煙太大,我們實在看不清。”

紅占了半邊天, 不知是是斜陽地塗抹,還是火焰地烘烤。

稍稍觀察風向後, 薑佩兮發覺這邊的屋子不在風口。隻要火的範圍不再擴大, 這邊就不會被波及。她立刻吩咐侍衛, “你們去那邊救火。等這邊煙散些,我進去找人。”

嬤嬤心中隻有小主子, 她連忙勸道,“姑娘管他們做什麽?我們找到杭哥兒就行了。”

“那邊火不滅, 這邊煙不止。我們沒法找到人。”

侍衛得令去救火。

稍等幾息,見門窗不再是大口吐濃煙,薑佩兮便帶著嬤嬤與侍女進去找人。

整間屋子蒙了厚厚一層黑,所有物件都像是被烤了,變得烏漆嘛黑。呼喊薑杭的聲音融進黑色,沒有半點回應。

她們隻能分開四散去尋找。

薑佩兮在窗柩底下找到昏迷的薑杭。

孩子還不夠高,沒法推開窗,便被濃煙嗆暈。

幾步上前,薑佩兮蹲下身把孩子抱入懷裏,又用手帕去擦他臉上的黑灰。

濃煙淡去,孩子喘過來氣,他嗆了兩聲慢慢睜開眼。

濕漉漉的眼睛睜開,小孩子隻模糊看了個大概,便一把摟住正抱著他人的頸脖。

“母親。”

小孩子聲音聽著像是要哭。

薑佩兮歎了口氣,安撫地拍他的後背,“我不是你母親。”

他鬆開手,仔細看正抱著自己的人。認出人後,薑杭再度抱住長輩,“姨母也是母。”

“你認識我?”薑佩兮問他。

孩子抱著依靠不鬆手,回答道,“你是我最親的姨母。”

小孩嘴挺甜。

薑佩兮揉了揉他的後腦勺,抱他起身,對屋子裏正在找孩子的嬤嬤與侍女道,“找到了,我們可以出去了。”

照顧薑杭的嬤嬤聞聲如蒙大赦,立刻向薑佩兮身邊跑去。她伸手想抱過主子。

薑杭卻摟著薑佩兮的頸脖不鬆,“姨母抱,姨母不會丟下我。”

嬤嬤麵上神色燦燦。

薑佩兮沒說什麽,準備抱著孩子出去。

然而剛剛還敞開散煙的門窗,突然被全部從外頭關上。侍女們連忙去推門,拍打叫喊。

可外頭無人回應,隻有成桶的水被潑上門窗。屋內沒人能對這場突如其來變故做出反應。

下一瞬,火起來了。

火沿著水痕灼開。

那不是水,是油。

有人要燒死他們。

穩住心神,薑佩兮抱著薑杭往裏頭退去。

她讓侍女集中去砸某扇沒被潑油的窗戶。有用凳子砸的,也有用托盤捶的。

熱浪開始烘烤,呼吸也不再順暢。

薑佩兮被嗆得不停咳嗽,視線糊成一片。不過她沒忘記將外甥納在懷裏,盡量減少他吸入煙塵。

察覺到趴在自己懷裏的薑杭身體正發抖後,薑佩兮忍咳安慰他,“別怕。”

“不怕。有姨母在,我就不怕。”可他已經快哭了。

糊在窗柩上的紙於敲捶中剝落,屋裏的煙勉強算是有了出口。

模糊視野裏,薑佩兮看到外頭緩步經過的姚九娘。

翻滾的熱浪中,侍女們也看到她,齊聲喊“陳夫人”。

可她隻是淡淡往這邊看了眼,露出一抹微笑。便裝作什麽都沒看見一樣,繼續往前走。

侍女轉身求主子,“姑娘,您快開口喊陳夫人。她不知道您在這兒。”

嗓子像是被刀片刮過,薑佩兮不斷咳嗽,她根本沒法開口。

姚九娘沒看到她嗎?

“崔夫人,崔夫人。”守在窗柩邊的侍女再度向外呼喊。

薑佩兮勉強抬頭往外看去。

陳纖正向她們走來,身後跟著的侍衛就要上來救火。

被困在火裏的人像是看到了希望。可陳纖忽然頓住腳步,她向一旁看去。

去而複返的姚九娘再度出現在窗柩的視野範圍內,她們低語了幾句。也許那並不是低語,隻是火裏的人完全聽不見她們在說什麽。

本欲救火的侍衛聽命後退,退守到陳纖身後。

有侍女攙扶薑佩兮,哭著催她,“姑娘,您快和崔夫人說句話。她不知道您在這兒。”

隔著火光與煙塵,薑佩兮與陳纖目光對視。

在灼灼的熱浪裏,她隻覺渾身發寒。

陳纖看到她了。薑佩兮完全篤定。

隻是陳纖經過斟酌後,並不打算救她。

薑佩兮被嗆得快喘不過氣,再站不穩身子。她跌坐到地上。

懷裏的外甥回抱她,給她撐下去的勇氣,“姨母、姨母,我們不怕。”

陳纖也離開了。

這片還會有人過來嗎?

四方門窗被完全封死,她們還能得救嗎?

濃煙越來越重,溫度不斷上升。

努力砸窗的侍女也終於撐不住,被嗆地都跪坐於窗邊。

薑佩兮被高溫烤得思緒渾噩,難以再做出決斷。

懷裏的薑杭也咳得厲害,他邊咳邊哭,“姨母,對不起。”

勉強睜眼,薑佩兮用手去擦孩子的淚,“這不怪你啊。”

“姨母是因為找我,現在才這麽慘。”

“你母親,是我的親姐姐。”她說。

這一刻,無數過往在薑佩兮的腦海浮現。阿姐拉著她的手,帶她走過許多地方。

阿姐送她熱鬧簇成一團的紫陽花,說這花象征著團圓相守,說她們會永遠在一起。

她們是永遠的血親,她們是比父母、丈夫、子女更加親密的存在。

琉璃。

薑琉,薑璃。

早在取名之時,她們的關係就注定無法分割。

無論長成後的她們各自生出多少齟齬,又有多少麵和心不和的坑算。

也無法否認她們間的血脈羈絆,永遠無法斬斷。

比父母子女都更為相似的血液,在她們身上流淌。

濃煙中,薑佩兮被熏得眼淚不止。

她把姐姐的孩子緊緊抱在懷裏,像是少時抱姐姐那樣,“我們是一家人。”

“永遠的家人。”她說。

門扉被大力撞開,著火的木門像是隕落的紅葉墜於地麵。

“薑郡君!”

被高溫烘著的薑佩兮抬眼看去。

濃煙與火光之中,窄袖緊袍的楊宜負劍而來。

口鼻被捂上濕帕,楊宜伸手拍她的背,“還能撐住嗎?”

有了阻擋,呼吸不再像是被刀刃直直剌過。

薑佩兮緩過氣,握住楊宜的小臂,“怎麽回事?”

楊宜彎腰扶她,神色嚴肅,“我們先出去。”

外頭情形並不比裏頭好多少,許多間屋室都著起了火。

“全著了,有人縱火。”楊宜告訴她。

薑佩兮被楊宜送上馬車。

楊宜點明當下的情況,“郡君先離開這兒。我的人會護送你到安全的地方,現在投靠誰都不安全。”

“那跟著我的侍女和嬤嬤怎麽辦?”

“她們沒事,縱火者就是衝著您和小薑郡公來的。”

“是誰縱火?”薑佩兮抓緊時間問。

“不知道。”

“你看見鄭郡君了嗎?”

楊宜還是搖頭。

“我的人在那邊救火。”

薑佩兮拿出自己的玉佩,交給楊宜,“你讓他們找鄭郡君,如果他們不知道該往哪去找,就先聽你調令。”

“郡君今日先在我安排的地方,將就一夜。眼下回裴氏府邸的路也不安全,剛才回去的人都遇刺了。”

楊宜接下玉佩,關照對方,“等明天早上差不多就安全了,到時候我再去接郡君。”

看了眼一直被自己抱在懷裏的薑杭,薑佩兮又對楊宜道,“如果你見到薑氏的人,勞煩告訴他們,薑杭在我這兒。我護著他,他沒事。”

“好。”

護送薑佩兮離開的馬車逐漸隱匿於黑夜中,而火光喧囂處的好戲才剛剛開場。

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貴女,薑佩兮清楚自己當下最該做的,是不成為累贅。

坐在馬車裏,去往安全地方的貴女,剛才身處火場裏緊繃的神經慢慢放鬆下來,後知後覺地感到手酸。

看了看一直掛在自己身上的薑杭,薑佩兮開口和他商量,“去旁邊自己坐好不好?”

他抬起被熏得黑漆漆的臉,神情委屈,“姨母不要我了嗎?”

“當然不是。”

“那我要抱著姨母。”

“可是我快抱不動你了。”

“可是姨母從沒抱過我。”

薑佩兮被這句頂住。

這小子,還真和沈議挺像。

楊宜安排的安全地方是山林裏的一間小屋,像是打獵人臨時歇腳的地方。

隻有幾把椅子和一個生鏽的水壺。

山林裏夜間寒氣重,小屋還漏風。

盡管屋裏生了火,孩子卻還是冷得發抖。

薑杭更加不肯離開姨母的懷抱了。薑佩兮也沒辦法,隻好一直抱著這個沒見過幾麵的小外甥。

屬於夜晚的平靜,在天將亮時被打破。

裴岫找到了他們。

門被狠狠撞開,力氣大到快把這飽受風霜的小屋撞散。

窩在姨母懷裏睡覺的薑杭被這一聲驚醒。薑佩兮聞聲望去,她看到裴岫站在晨光裏。

他的狀態很狼狽。

整張臉都有些發青,那身原本整潔的白袍變得根本不能看,大片的黑灰,甚至衣襟處還有茶水幹後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