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箭頭上的烙印被刻意抹去, 但劉承曾在宛城受訓,他當然能看出那支斷箭出自哪裏。

宛城王氏。

是這場劫掠的挑起者,寧安災禍背後的主謀。

回到住處後, 薑佩兮去看阿商,她仍在昏睡。

婦人說阿商先前醒過, 喝了藥才睡下。

由婦人照料著,她勉強吃了幾口, 但隻要一想起匪盜們的兵甲由王氏提供, 她便毫無胃口, 草草放下碗筷, 結束今天的晚膳。

捧著燭台進入臥室,薑佩兮將它擱在桌上。

火光映在鋪開的紙麵上,照亮那些被權威劃分成孤島的勢力範圍。

當明確主謀後,地域圖上的關係不再混亂紛雜。

北邊的崔氏,南邊的桓家,西邊的陳氏, 東邊的溫家。

支持宋二當儲君的世家已經齊了, 宛城王氏、華陰桓氏、濼邑崔氏。

至於陳氏和溫家,他們的立場不難估量。陳郡君嫁入崔氏為主婦, 而避世避政的溫家,不會幹預王氏的野心。

等受周氏管轄的三縣被攪得一團糟, 建興對這片貧瘠的土地失去耐心, 最終撤離關注。

擁有西北重鎮茺禾郡的王氏, 將一手遮天,搭建出培育宋二勢力的巢穴。

江陵支持的皇子雖是宋六, 但薑佩兮對宋二並不反感。

其實宋二宋六在她眼中都一樣,無論他們哪個當皇帝都比鎮南王好, 至少他們不會犯下覆軍屠城的罪孽。

宋二宋六與世家關係緊密,他們依附世家而存,手上沒有兵權,不敢與世家翻臉。

鎮南王卻擁兵自重,不僅不敬重世家,還幾次三番挑釁滋事。

比如說,鎮南王的嫡次子曾當麵鄙薄她。

征和五年,薑佩兮的身體已經很差,她經常昏睡,情緒隻要稍有起伏便會嘔血。

與此同時,她與周朔的關係也降到了冰點,他們很少見麵,不再交流。

盡管她已不再有精力去生氣,但麵對惡意的輕謾挑釁,她仍舊做不到退步容忍。

尤其是這個嫡次子,向她詳細敘述鄭茵被虐殺的細節。

這一年薑佩兮二十又七,鄭茵比她還小三歲,她死在五年前。

鄭茵死在天翮八年,她才十九。

剛剛綻放的初蕊還帶著露珠,便被濺上鮮血,攔腰折斷,碾進塵土。

彼時薑佩兮目若寒霜,她靜靜看著那個不知死活的少年露出囂張狂妄的嘴臉。

他想激怒她,薑佩兮很清楚他的意圖。

並且也恭喜他,他成功了。

薑佩兮並沒多生氣。

這樣焦躁發急的少年,心思謀略都太過淺薄。

她看著他,就像看著幼崽握住樹枝張牙舞爪。

滑稽可笑。

但作為長者,她需要給他一點教訓,比如說砍下他的頭顱以祭奠鄭茵的亡靈。

又或者將他的肉一片片割下,讓他體會鄭茵死時被淩遲的絕望。

她要他死,他必須死。

可周朔保下了他,他不允許她這麽做。

他不許她將建興置於險境,威脅到他守護的周氏。

嫡次子逃出建興,但她不會就此罷手。薑佩兮出心腹埋伏刺殺,她一定要他死。

事情敗露的時候,薑佩兮正在喝藥,濃稠的湯藥將整個屋子熏得發苦,每一寸空氣都讓人作嘔。

周朔難得來見她,麵色沉沉,身上是不盡的疲憊無力。

沾血的玉佩被丟到桌上,薑佩兮瞟了眼玉佩上的瓊花。

“薑郡君好手段。隻是三皇子吉人天相,您還是沒能殺了他。”

她彎起唇角,露出遺憾的神情:“真是可惜。”

他們徹底撕破臉皮,爆發了最嚴重的爭吵。

薑佩兮撿盡了尖刻話,一字一句全數丟向他。

不負眾望地,周朔被她氣瘋了。

在將邁過門檻時,他忽然頓住腳步。

他站在明滅不定的燭火外,半身落在陰影裏,神情黯淡在黑暗中,他的聲音平和寡淡,字句含混著:

“你總是這麽刻薄……”

燈花忽然炸響,薑佩兮眼前一暗,又很快恢複明亮。

她拿起剪刀,剪下那段過長的燈芯。她試圖將自己抽離回憶,那實在不是值得懷念的時光。

薑佩兮理解並認同王氏想要圈定一個範圍供以發展,但她不能接受他們這種扶持暴虐者替自己清路的手段。

這與屠城嗜殺的鎮南王又有何區別呢?

他們是注重禮法教養的簪纓之家。

德行仁心是他們啟蒙的第一課,他們不該做出這種亡人自存的惡行。

“薑郡君。”

薑佩兮一愣,尋找這聲稱呼的源頭,目光落到垂落的門簾上,她沒有出聲。

她懷疑自己是否幻聽,直到她又聽到了這個稱呼。

“薑郡君?”

她起身走到門簾後,掀開門簾,便看到了呼喚她的人。

黑色製服妥帖地罩在身上,他站在光裏,俯身向她行禮,恭順低垂的眉眼與記憶裏日漸冷硬淡漠的麵容截然不同。

此刻的他還沒成為建興的權威,也不是九洲交口稱讚、渴望攀附的權貴。

“有什麽事?”

她問他,無事不登三寶殿,周朔一直是能避著她就避著。

“姚縣公下午已經啟程離開,今日的事我已處置妥當,郡君不必再掛心。”

“多謝。”

“王郡公也打算近幾日離開寧安。”

薑佩兮一時迷茫,“所以呢?要我陪你給他們送行?”

假若他想維持周氏的體麵,作為周氏夫人的她當然該和他一起,裝出一副夫妻和睦的樣子送客離開。

“不。和離的事,我已寫信回建興,想來不日便能公昭世家,若暫時不能定下,我就再回建興處理此事。”

“隻是寧安荒涼,如今也不安定。我想,郡君不妨先跟王郡公一起離開,在宛城安頓下來。”

薑佩兮愣了好一會,近乎不可置信,“你讓我和王郡公,去宛城?”

宛城那是能待的嗎?

不要說她知道王國公和王二佛口蛇心。就衝當下王氏給匪盜提供兵甲,她也不敢和王氏有接觸。

哪個要臉的世家能幹出這樣的事?

但薑佩兮還是想給周朔一個機會,確認他不是心存怨懟想借刀殺人,“周氏和王氏是又結盟了?我怎麽記得你們和王氏關係很平淡啊?”

周朔顯出愣神的一瞬,很快便反應過來解釋道:“沒,還是之前那樣。”

還是先前互相看不上的狀態,雙方恨不得對方早點亡族滅種。

周氏先主得位不正,一直被世家詬病。

濼邑崔氏為這事直接和建興翻臉,撕毀了兩家所有的盟約,鬧得很是難堪。

世家多年來都是一場宴會有崔氏沒周氏,有周氏沒崔氏。

這情況隨著周氏先主的亡逝,近些年才略有緩和。

盡管周氏曆時悠久,在九洲的勢力根深蒂固,但沾著弑母殺妻惡名的建興,讓每個世家都望而卻步。

王氏自矜為世家之首,便看不起周氏這種歪了根基,又臭名在外的世家。

不論怎麽說,她目前還是周薑夫人,周朔讓她跟王氏走算什麽事?

薑佩兮不明白,“那你為什麽要把我托付給宛城?”

周朔看向薑郡君,清冷疏離的容姿裏有著疑惑,她眉微微蹙著,像是染上雪色的白梅。

“周氏與王氏關係雖不睦,但郡君是郡君,周氏是周氏,王郡公不會將郡君與周氏混為一談。郡君在宛城也能受到更好的照料……”

周朔的話頓住,他沒敢再繼續往下說,薑郡君的麵色冷得像是要結冰。

周氏是周氏,她是她,不會有人將他們混為一談。

薑佩兮氣笑了。

是啊,他們身份懸殊,沒人會覺得他們榮辱一身,夫妻一體。

周朔也這麽覺得,他從沒把她當成妻子,從不覺得他們是一家人。

貪著梧桐院的不知世事也好,戀著周朔的包容也好,現如今夢都該醒了。

那些自以為是的溫情和睦,隻是她一人的幻象。

他們曾於初夏共坐廊中,聽著嘈雜的蟬鳴,看幼子嬉笑玩鬧。也曾在風雪中,聽著悠遠的連成波浪的鍾聲,依偎在一起邁向一個又一個新年。

就算曾將性命交付又如何?

最終不還是夫妻反目,形同陌路?

還真是,至親至疏夫妻。

她盡力壓下那些不斷上湧的情緒,憤懣、哀怨、委屈……

薑佩兮不會讓它們主宰自己,不禁冷笑道:“原是我礙著周司簿了,即在寧安討人嫌,我明日走就是了。司簿用不著這麽趕人,我是知禮節的人,不會死皮賴臉賴在這。”

“不是……”

“多謝周司簿這幾日的照料,我今晚就收拾東西,明天一早就走。不會再礙著您的眼。”

薑佩兮很快打斷他,臉上掛著一層淺淡的假笑,“司簿還有什麽事嗎?若無事,我要去收拾東西了。”

“郡君不和王郡公一起嗎?”

“用不著你管。”

“郡君跟王郡公同行,會安全許多。”

周朔皺起眉,他試圖勸解,“寧安不安定,匪徒到處流竄,連著周邊的地方也頻頻出現劫掠。郡君獨自離開,又沒有兵馬護行,實在不是首選之策。還是和王郡公一起,路上能得到很多保障。”

“我如何,與你何幹?”

她麵上仿若凝霜,清透如霜雪的眼眸看著他,涼薄淡漠的眼中卻沒有他。

她像是今夜天上那弦彎月,高懸蒼穹,不屑將清輝漏向人間。

“郡君……”他囁嚅著,卻無言以對。

清冷涼薄的字詞滲入心肺,她說:“我是生是死,與你何幹?你管得著嗎?”

他沒有資格去幹涉薑郡君的抉擇,從前便沒有。

如今和離書已寫,江陵與建興也不日將此事搬上台麵,這場枯竭空洞的婚約即將迎來落幕。

他更加沒資格了。

此次一別,他便不再有資格見到她。

她是和王郡公一樣的貴胄,出身顯赫,父母顯榮,本該成為大世家的主婦。

而他這種低賤到塵埃裏的身份,連拜見她的資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