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佩兮在和寇嬤嬤的閑話中得知, 李少夫人如願生了個男孩,可她本人卻難產去世。

或許她都沒能看到孩子一眼。

她本就有些傷春悲秋。

此刻得知一個好端端的人就這麽沒了,不免心緒低落。

妻子的情緒是周朔的第一要務。

在覺察到她的不愉悅後, 周朔沒了核查賬簿的心思。

相較於妻子因人生無常衍出的愁緒,周朔在得知因果後陷入了焦慮與惶恐。

生育可能會死。

這完全超出了他的預計範圍。

他開始翻醫書, 試圖找到兩全的辦法。

可看得越多,周朔越感不安。莫說兩全, 他甚至連僅保住妻子的辦法都沒能找到。

尚未擁有完整生命的胎兒, 如何能與他所愛的妻相提並論?

近乎是本能地, 周朔決定放棄這個孩子。

他不試圖和任何人商量, 他已經做好了決定。

周朔知道妻子對這個孩子是何等的愛惜。

他甚至是借了這個孩子的光,才獲得彌補的機會。

隻要可行,他就會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

妻子一定會恨他,但無論是讓他給孩子抵命,還是死生不複相見。這都是他可以承受的後果。

僅僅設想就會讓他心口絞痛,神思陷入絕望與虛無的, 是她會離開。

不是離開他,

是離開人世。

這個惡果,遠超出他的承受範圍。

他在建興見證過許多新生命的誕生, 無不充滿喜悅與熱鬧。

在一道道恭賀新生兒的祝福中,人們往往會忽略剛剛承受了生育苦痛的母親。

周朔也不外乎其中。

新生帶來的光明與希望, 足以衝淡一切壓抑渾噩。

建興需要新生命, 世家更需要。

生育為何與死亡如此貼近?

嬰兒的出生, 是母親用命去博得的。

人總是難以感同身受。

周朔當然知道生育需要承受疼痛。但對妻子將遭受的痛楚,他卻抱著莫名的僥幸, 或許不會很疼,或許隻要疼一會。

此刻血淋淋的慘案擺在他麵前, 妻子麵臨的是死亡的威脅。

他需要承擔失去她的風險。

僅僅是設想,他便陣陣心悸,難以呼吸。

周朔感到了切實的疼痛,真切的痛楚時刻刺激他的神經。

沒有人可以感同身受。

甚至同一個人,對不同時空的自己都無法感同身受。

如今的他已無法切身體會幼年時經受的苦楚。

那麽同樣的,現在的他也不能真正地感受到失去妻子後,會經受的絕望。

可現在隻是設想,他卻已難以忍受。

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

周朔在心裏反複盤桓這個決定。

他不會就這樣放任情況惡化。

書裏總有很多東西不便記載。醫書裏找不到,不代表醫者不知道。

周朔扣下了第二日來給妻子請脈的郎中,和緩地詢問自己計劃的可行性。

郎中一臉見鬼地看他,連聲拒絕。

“落掉孩子,對夫人傷害極大,風險更不少於生育。”郎中說。

他現在的境地是進退不得。周朔意識到。

維持著謙和的姿態,他送郎中出府。

臨別時,他淡聲道:“不要多嘴,無論是對建興,還是宛城。拿了錢,沒命花,多少可惜了些。”

郎中看他的眼中有驚懼,像是看到了瘋子。

周朔想起他的母親。

一個會殺死自己孩子的瘋子。

在這一刻,周朔不得不承認,他與母親有著高度的相似性。

其實孩子不一定會使他失去妻子,周朔試圖勸解自己。

畢竟無論是主君,還是秦夫人,她們都未因生育喪命。

或許這需要憑借一點運氣,他想。

可他從不是世間的幸運者。

上蒼總是戲弄他,給予一些甜頭,又迅速收回。

他已經吃過很多次虧。

簡樸的銅鏡裏映著妻子的麵容身形。

美好過盛便顯得珍貴,似乎稍不細心保護就會碎裂。

薑佩兮對上鏡子裏那雙幽深的眼睛,沒能按捺住心裏的疑惑:“建興出事了?”

“沒。”周朔在給她梳發。

他現在已經學會了幾個簡單發髻,很是得心應手。

等周朔給她盤好發,薑佩兮轉身看他:“那你這兩天怎麽跟丟了魂一樣?飄飄忽忽的?”

他沒說話。

“如果是你們主君叫你回去,你脫不開的話,回去也沒什麽。我不是不講理的人,不會跟你發脾氣的。”

薑佩兮頓了頓,又道,“不論什麽事,你都可以和我商量,能幫的我都會幫你。”

“不是。和建興沒關係。”周朔否認,“我隻是在想,我們要不要去江陵。”

“去江陵幹什麽?”薑佩兮想不通。

“我聽人說,生育時家裏有個能作主的長輩比較好。”

薑佩兮恍悟,周朔想讓她母親在自己生產時坐鎮。

“不用。這麽遠的路,來去都折騰。寇嬤嬤已經請好了穩婆,我們按著流程來就好。”

“就是寇嬤嬤和我說,要請個主事的長輩。”

周朔垂下眸,掩藏難以抑製的不安,“或者我往江陵寄信呢?我想試試。”

“她不會來的。”

薑佩兮拿起玉簪往發髻上比對,語氣不覺帶上譏諷,“我母親不會來的。她現在連客都不見了,你還想請她來這兒?”

周朔俯身擁住妻子,他聲色低緩:“可我們沒有經驗,很多事我們都糊裏糊塗。寇嬤嬤她們固然有經驗,但並不能主事。”

薑佩兮沒說話。

能主事的長輩,除了她的母親,還有這個資格的就是周朔的母親。

但請周朔的母親顯然不可能。

周朔和他母親關係很差。

隻要一提到他母親,周朔的態度就會從溫和轉為強硬。

哪怕提起的人是薑佩兮。

上輩子她和周朔十年夫妻,就見過他母親兩麵。

第一次是成婚那天,典儀上匆匆見禮後,他母親就返回臨沅,連晚宴都沒參加。

第二次見麵,是天翮六年,這次見麵給薑佩兮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

周朔母親造訪建興,她想和周朔的父親合葬。周朔沒答應,兩人起了點爭執。

在薑佩兮看來,至親拌嘴吵架都很正常。

但無論怎樣,血親之間不該動手。因他母親的要求沒被滿足,周朔被他母親砸得頭破血流。

薑佩兮在裏院聽到巨大的碎裂聲。

趕到堂屋時,她看到了碎裂一地的瓷片,以及血糊了滿臉的周朔。

他的狀態很寧靜,隻是靜靜看著那個失智暴怒的母親被侍衛鉗製住強行拖走。

哪怕不斷流淌的血液,已快糊住他的眼睛。

“佩兮。我們該請個周到的長輩,這樣我們至少有個底。萬一……”

周朔埋在她的肩窩裏,他聲音悶悶的,“萬一有突**況,有個長輩在總能安心些。”

薑佩兮不由歎氣:“但我們沒有合適的長輩,這也沒有辦法。我們按著穩婆和寇嬤嬤說的準備就是,誰家都是這個流程,差不了多少。”

“常夫人可以嗎?”

“誰?”

“婁縣的常夫人,常恒常憶的母親。聽說她是個很周到細致的人,我們請她來可以嗎?”

薑佩兮遲疑道:“她能算我們的長輩嗎?”

“或許。勉強算吧,常憶和吉祥義結金蘭了,我們可以借吉祥的光,算做常夫人的晚輩。”

薑佩兮覺得這有點扯:“哪能這樣算?”

她被周朔擁著。他俯身埋在妻子的頸間。

“佩兮……”他聲音呢喃,落在耳邊像是溺水之人在無助至極時,發出的最後一聲求援。

薑佩兮不喜歡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來自世家的生人。

年少年幼的郎君女郎還留著本性的純真,而世家的夫人們大多麵目模糊。

和周朔成婚後,薑佩兮遇到的幾乎全是世家婦。

她們帶著目的來拜見她,姿態間滿是謙卑與討好,眼裏又全是算計謀劃。

世家夫人們心裏有夫家、有娘家、有子女,卻唯獨沒有她們自己。

這讓薑佩兮覺得很怪。

她們自己呢?

為什麽她們為丈夫、為兄弟、為子女四處求人,卻不為自己求些什麽呢?

薑佩兮不想和世家婦打交道,可是她的丈夫如此不安。

看了會透過碧色窗紗的光,她偏頭吻他的眼角眉梢,“好,就請常夫人來吧。”

常夫人在他們商量好的第三日到達治壽。

薑佩兮和周朔站在堂屋廊下迎接這位長輩,常氏兄妹也在旁邊恭候母親。

午時的太陽大,強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常夫人由婢女撐著傘,請入府邸,再來到堂屋的院落裏。

年幼的女孩一看到母親便飛出廊下,不顧日頭的毒辣,撲向疼愛她的母親。

常憶抱住常夫人的腰,一連串的甜話傾瀉而出:“母親,我好想你啊。想你想得我都瘦了,母親有沒有想我呀?”

年輕的郎君也緊跟妹妹走向母親。

他矜持許多,向常夫人行了禮:“母親一路可還順利?家中都好嗎?”

他們簇擁到一起,不用外人介紹就可知他們是親厚的家人。

薑佩兮看向身側的周朔。

他隻是靜靜地看,神色平靜到顯得淡漠。

她伸手去牽丈夫的手,捏著他的指尖,摩挲他指腹的薄繭。她悄聲道:“等我們的孩子大些,他也會這樣跑向我們。”

周朔慢慢從愣神中看向妻子,腦海不由構想妻子話語中的場景。

目光下落,他看到妻子層層衣衫遮掩下的腹部。

周朔對這個孩子的情感很怪。

他討厭它的寄生,厭惡它的血脈,更仇視它帶來的風險。

可在妻子如此簡單語句的描摹下,他又被催使著生出期待。

僅僅是一句話。

他便不可遏製地,開始期待孩子的降生。

他的心緒已完全被她操控,周朔意識到。

那麽他又如何能夠承受失去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