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壽縣的時光悠長, 遠離了世家的他們難得享受生活裏的安逸。
再沒有突如其來的召令把周朔喊走,也沒有薑佩兮不得不應付的世家夫人們。
他們幾乎形影不離,尤其是隨著薑佩兮的產期將近, 周朔的神經越發緊繃。
他最近很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
常憶和吉祥在周朔若有若無的警告下,不再敢湊到薑佩兮身邊摸她的肚子。
常夫人也不再如剛來時般自如。
整個常府除了薑佩兮本人, 人人都懸著心。
薑佩兮曾試圖讓周朔別這麽緊張,她已有生過一次的經驗, 對這次生產從容許多。
奈何周朔一言不發, 就緊緊攥著她的手。被她安慰多了就吻她的唇角, 借著機會再抱她一會。
每晚睡前周朔都會念經, 他給出的理由是積福。
薑佩兮由著他去,雖然她打心底裏覺得,在聽經的時候昏昏欲睡不太尊敬。
她默默算著孩子前世出生的日子,心緒很是穩定。
唯有的微弱不安是她沒法篤定孩子出生的時間,萬一大半夜要生,就折騰人了。
周朔已經把她的賬目核對了兩輪, 一條條羅列出來, 甚至專門寫了個冊子方便查閱。
看著周朔給自己辦的事,這下薑佩兮知道為什麽他們主君總逮著他幹活了。
他實在是太貼心了。
薑佩兮撐著桌沿, 半起身想將賬簿放回原處。
她才剛剛起身,就聽到自己身體裏發出“嘭”的一聲。薑佩兮愣了會, 很快感知到腿間的潮濕。
“現在幾時了?”
周朔抬頭看她, “巳時三刻, 怎麽了嗎?”
居然分毫不差,薑佩兮心裏歎息。
她鎮定地看向周朔:“我要生了。”
周朔一下站起來, 手中的筆被按到賬簿上,糊開一片。
茫然無措, 驚慌懵懂在他的臉上交替輪現。
薑佩兮率先開口,穩住周朔,“我沒事,你別慌。去叫寇嬤嬤,再告訴常夫人,她們都已經準備好了。”
平靜有序的常府一下忙亂起來。
盡管時間充裕,大家也都知道該做什麽,但丫鬟們還是跑著做事,用刻意的忙碌來舒緩心中的緊張。
熏香也蓋不住的血腥味充斥在封閉的屋內,周朔緊緊握著妻子的手,他眼前有些發花,一會明晰一會模糊。
薑佩兮手心潮膩膩的,額發也因陣陣疼痛冒出的冷汗而沾在一起。
穩婆掀開被子看了看,對旁邊年長的婦人道:“夫人狀態好,已經開了三指,再等等就好。”
常夫人舒了口氣,轉頭對丫鬟道:“參湯好了嗎?好了快端過來。”
寇嬤嬤緊緊盯著年輕的夫人,不管多麽美麗的女人,生產時總是狼狽的。
她攥緊帕子,猶豫了好一會,才上前勸男人:“夫人就快生了,到時候血氣重,東家先出去呢?”
薑佩兮模糊看了眼周朔,疼痛使她很難分出精力去關注什麽。
周朔握緊妻子的手,抵到頰邊:“我不走,別怕。我一直在這兒。”
寇嬤嬤還想再勸,卻被常夫人攔住。
常夫人朝她搖了搖頭。
丫鬟端來了參湯。
周朔喂她,可他的手在抖,瓷勺控製不住地與碗壁碰撞,喂一勺漏半勺。
好在周朔知道自己手不穩,一直用碗張著,沒弄到她身上。不然薑佩兮還得分精力罵他。
周朔的狀態很不穩定,他臉上沒什麽血色,整個人看上去就知道在發懵。
薑佩兮的手已被他攥得發疼,此刻她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人不適合留在這兒。
“你出去吧。”
“不。我要留下。”周朔握住妻子的手,試圖抓住他生命裏所有的美好,“讓我陪陪你,好不好?”
薑佩兮沒能再說出讓他離開的話。
又查看幾次後,穩婆終於說她能生了,讓她用力。
薑佩兮緩了口氣,快熬到頭了。
“別怕。佩兮,沒事的。”
周朔的聲音忽遠忽近,疼痛使薑佩兮感官的靈敏度開始下降,她含糊著回應,“嗯,不怕。”
“會順利的,沒事的。”
“嗯,會的。”
“你不會有事的,對不對?”他的聲音已經越來越虛幻。
“沒事的,你放心。”
常夫人終於意識到狀況的不對勁,她讓周司簿留下,是想他能穩住薑夫人。
現在這情況,怎麽成了薑夫人在穩住周司簿?
眼見著周司簿在這兒光分散薑夫人的注意力,一點忙都沒能幫上。
常夫人立刻開口道:“司簿,出去。”
周朔茫然地抬頭看向常夫人,“不、我要……”
“你在這兒幫不了夫人。出去!”
“我可以幫的,我……”
“你能幫什麽?現在還要薑夫人來安慰你。多拖一分,薑夫人便多危險一分。”常夫人厲聲打斷他。
長輩的嚴厲在此刻顯現,“你要想害她,就留下。”
身下的痛楚把薑佩兮的思緒扯成一團亂麻,勉強理解常夫人的話後。
她看向神色無助的丈夫:“我不會有事,你出去,替我念經祈福。”
周朔被趕了出去。
他恍惚站在門廊下,精神上的衝擊讓他覺得腳下的磚石都是軟綿綿的。
屋內妻子痛苦的壓抑聲一下刺入腦髓,他立刻清醒過來。
瞳孔收縮,他此刻才看清眼前的景象,晃眼的太陽,地麵細碎的光,常氏兄妹和吉祥擔憂的神情。
常憶上前問他:“薑夫人還好嗎?”
他沒理她,轉身跑去拿經書。
周朔站在離妻子距離最近的窗下,他去翻經書。
手心潮膩的汗水把平整的書頁洇皺,指腹按過的字也糊成一團。
周朔開始念經,這是他已經念過好幾遍的經書。
他聲線顫抖,字句割裂,斷斷續續的,完全連不成整句話。可就是這樣,他還在不斷念錯。
他不得不用手指著每一行經文,才能盡量高的保證自己念對的正確率。
他的手心不斷出汗,指腹沾著汗把一行行的經文弄成墨團。
眼前的字忽大忽小,周朔急著想去看清這些字,卻越看越模糊。
他隻能翻過這一頁,去看下一頁。
下一頁是清晰的,可他念了兩行後,這頁又和上頁一樣糊起來。
平日裏念得極為順利的經書,今天他卻不能完整念完一頁。
巨大的挫敗感籠罩心頭。
他什麽也做不了,什麽忙都幫不上。周朔意識到。
他零碎斷續的念經聲透過窗紗傳進屋內。
薑佩兮勉強從屋內一片嘈雜裏去尋覓周朔的聲音,尋找可以鎮定安撫她的那道聲線。
穩婆的鼓勵聲,常夫人的寬慰聲,丫鬟們淩亂的腳步聲,一道道劈頭蓋臉砸向疼得渾渾噩噩的薑佩兮。
撕裂的疼痛使她眼前模糊一片,薑佩兮勉強睜眼看向窗柩。除了光,她什麽也看不到。
好疼。
在尋不到周朔的聲音後,身體本就難以承受的痛楚越發劇烈。
他不是說要一直陪著她的嗎?
人呢?
薑佩兮心中忽而湧起強烈的怨憤,前世他都在,今生憑什麽不在?
前世他陪著她直到孩子出生,今生怎麽就走了?
她是那樣固執地盯著被投射了人影的窗柩,甚至對穩婆的指導都充耳不聞。
看著眼前即將成為母親的狼狽孩子,常夫人歎了口氣,轉頭對寇嬤嬤道:“讓他進來吧。”
寇嬤嬤領命出去,尋到東家後,她看到了一個不速之客,徐盼兒。
少女將手裏的平安福遞給男人:“這是我姐姐先前替江夫人求的福,她沒來及送過來……”
寇嬤嬤猛地皺起眉,當下這種時候,徐家上下都讓人覺得晦氣。
她姐姐都難產死了。這福還能算福?
“東家,夫人讓您進去。”寇嬤嬤開口道。
仿佛丟了魂的東家看向她,那雙混沌暗寂的眸子被一下點亮。
周朔接過平安福向屋裏跑去。
徐盼兒也想跟上,卻在將邁進門檻時被寇嬤嬤攔住。
“江夫人怎麽樣了?”徐盼兒問。
寇嬤嬤牽起假笑:“我們夫人好得很。”
“我能進去看一眼嗎?我姐姐……”
“徐姑娘!”寇嬤嬤冷下臉,“你是女兒家,又還未出閣,不好見這些。”
徐盼兒怔愣半晌,終於從寇嬤嬤臉上看出對自己的厭惡。
心中酸澀,她勉強點頭道:“我知道了。”
欠身離開時,徐盼兒的餘光還是往屋裏瞟了一眼。
屋裏掛著一簾帳幔,什麽也看不見。
恰有丫鬟端水進去,帳幔被掀開一側,又很快垂下。
可這眨眼間的一幕,卻使徐盼兒睜大眼睛。如果她沒看錯,江夫人的夫君……是跪在床榻邊的?
周朔再次握住妻子的手,他將那枚意外得來的平安福放到他與妻子交握的手心。
薑佩兮眼前糊著,她睜眼看周朔。
眼尾被他的指腹擦過,他的聲音是顫抖的,“佩兮,這是平安福,你會平安的。”
劇烈的疼痛撕扯著薑佩兮,丈夫和她交握著滿是潮膩的手心,使她不由恍惚前世今生的界限。
那時的她也疼得頭眼昏花,身側的聲音變得渺遠虛無。
初次生育時的恐懼與無助裹挾著她,她不懂怎麽穩定氣息,也不知道怎麽用力。
糊裏糊塗的使勁卻不得要領,無法承受痛楚的她陷入半昏厥。
手背的刺痛很快激醒薑佩兮,她看向握著她手的周朔,發覺他唇上沾有的血色。
薑佩兮當時很生氣,憋著一口氣想罵死他。
她都疼得要死要活了,這人居然還咬她?
可那時的周朔捧著她的臉,聲音顫抖:
“佩兮、佩兮,你看看我,別睡。別睡,求你。”
不知是前世的委屈,還是今生的痛楚,薑佩兮的眼睛再次濕潤。
她拉過周朔的手,一口咬了上去,血氣很快充斥口腔。
這一口,她終於報複回去了。薑佩兮想。
此刻的周朔並不和她計較這莫名其妙的一口,他撫過她的眼角,聲音是和前世一般的無助:“佩兮,別趕我走。陪陪我,求你,你陪陪我。”
從“讓我陪陪你”到“ 求你陪陪我”,這個時間很短,短到他一頁完整的經書都沒念出來,短到她的孩子還沒生下。
這時間也很長,長到讓周朔完整預想了失去妻子後所要經受的痛楚,長到夠薑佩兮再度回憶一遍前世。
嬰兒的啼哭響徹封閉的屋內。
穩婆滿是欣喜的恭賀聲響起:“是個公子。”
哽在心頭的壓抑恐懼終於開始消散。周朔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最終他吻了妻子的手背。
滴落手背的淚水,讓脫力快要睡去的薑佩兮再度睜眼。
“佩兮,結束了。你是安全的。”他的聲音近乎哽咽。
薑佩兮回握他的手,她的聲音已經微弱,“我們一家團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