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百一十章 功成僰亡思惡咒
黃昏時,幾個人影自山脊上飛奔而下,奔入**輪穀囤西北麵的河穀。不多時,倚河峭立的山坡上,張立、王世義等人從茂密林木中湧出來,個個驚駭不已。
“怕有上千人,直直朝著這裏來,我們暴露了……”
張立嘀咕著,臉色變幻不定。
他恨聲罵道:“那個僰女?早跟王二郎說過,女人不可信!”
依照與王衝商定好的計劃,他們這四十八人潛伏在西北麵河穀中,離**輪穀囤有十來裏路程。待王衝得手,升煙三道,他們就向囤裏進發。如果到第二日還沒動靜,他們便撤退。
種種意外都想過,卻沒想到,僰人這麽快就找了過來。知道他們存在的隻有王衝和鬥甜,王衝自不可能,那麽就是鬥甜出賣了他們。
王世義搖頭道:“不會的,鬥甜不是那種人,她想保命的話,根本沒必要走這一趟。”
張立嘿嘿冷笑:“那就是王二郎?”
王世義沉吟片刻,猶豫地道:“有這個可能……”
張立瞪大了眼睛,懷疑自己聽錯了,王世義又道:“我們不過幾十人,對**輪穀囤來說,不值一提,可為什麽派來這麽多人?肯定是把我們當作大隊官兵。鬥甜說過,囤中還有其他僰人,本囤隻剩老弱孤寡。二郎便是說服了本囤人,一時也難以掌控局麵,他需要外力……”
張立幾乎冷笑出聲:“所以,就出賣了我們,讓我們這四十八個人扮作大軍?替他逼壓僰人?”
王世義轉了好一陣眼珠,盤算再三,沉沉點頭:“我覺得,這個可能性最大……”
張立搖頭道:“王大個,別找理由了。今次陪王二郎走這一趟,也隻是勉強而為,我可沒想過真能得手。知道你掛念王二郎。也別找這麽爛的借口要我們留下。”
他揮手道:“大家收拾東西,過河!下山!”
王世義低喝道:“都頭,你不相信二郎!?”
張立愣住,王世義接著道:“二郎賭上了性命,博那一絲可能。你卻沒有決心,押下性命,與二郎一同賭下去!?”
張立臉色青白不定。他是想得好,帶著大家逃下山,找地方藏好,等馬覺大軍進擊,再上山混水摸魚。可王世義一番話,又讓他想起梅賴囤時。他罵王衝不敢放手一博那一幕場景。
“二郎……終究是你的部下。”
王世義這一句話,讓張立驟然怒氣升騰,你們兩個,還當自己是我部下?殺了副都頭等九人,再來脅迫我,我敢把你們當部下待!?
對上王世義沉靜的眼瞳,張立的怒氣噗哧就消了。大家終究是一條船上的。自己放手一賭時,王二郎跟上了,王二郎賭時,自己怎能退卻呢?
“天下事真是無奇不有啊,被人出賣了,還得替人博命,嘿……”
張立搖頭慨歎,擺手道:“前令撤銷。舉旗,燃煙,備戰!”
另外四十七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翻翻白眼,心道今次便拚死在這裏吧。跟著張立這魔頭,下場不是死。就是得奇功。換作一般人早就逃了,誰讓他們就是奔著搏命換前程來的呢?
偽作大隊人馬本是預案之一,隻是沒料到會用在這種情況下。幾十杆號旗展開,在河對岸鋪開一道寬麵。再燃起幹糞柴草,煙熏繚繞,留幾人在河岸邊持鼓號而立,剩下的人背靠山坡密林,嚴陣以待。
當數百僰人自山脊而下時,鐵甲爍目的張立暴喝道:“本將大軍已到,爾等還不束手就擒!?”
回應他的是如雨弩箭、標槍。驚恐的僰人舍命般攻來,如潮水般一次次衝擊山坡,再被神臂弓、斬馬刀、長矛一波波擊退。
“王二郎!今日我要死在此處,定會化作厲鬼,夜夜纏你不休!”
張立罵罵咧咧地揮著斬馬刀,將一個個僰人劈倒。
夕陽斜沉時,僰人已衝了四次。尚幸他們本就選了易守難攻的坡林,對岸的偽裝也嚇住了僰人,不敢左右夾擊。他們這四十八人,人人身披兩層鐵甲,就如鐵閘一般,牢牢扼在坡林前。僰人橫屍無數,戰果僅僅是讓幾人負傷。
弩強,刀利,甲堅,人的力氣卻有限。眼見太陽就要下山,僰人形若癲狂,似乎不殺光這股官兵,**輪穀囤就要陷落。張立暗自叫苦,今日真要被王二郎害死了麽?
王世義喘著粗氣,回到陣中,手中長槊的槊身血水淋淋,變得濕滑無比,槊頭的矛尖已經折斷,讓王世義一個勁地罵工匠偷奸耍滑,粗製濫造。才捅死十六人就折了,劣品!
看著前方又湧來的僰人,兩波弩箭射倒了二三十人,生生剝去了頭前一層,後麵的人依舊奮不顧身地衝來,王世義也隱隱生懼,這要殺到什麽時候……
**輪穀囤,公廳裏,鬥荔抱住一個小孩,一手掩住他的眼睛,一手捂住自己的嘴。門前正殺聲不止,血水四濺。
八難一手一支標槍,如探海雙龍,撲上來的僰人沾之即死。可僰人卻源源不斷地撲上來。護住鬥荔的羅始黨人又倒了一個,王衝不得不挺身而出,補住空檔,暗道女人真是不可靠,磨磨蹭蹭這麽久,是去補妝了麽?
喀喇一聲,手中硬盾裂開大口,一枝標槍直抵王衝胸口,槍尖被衣下的鎖子甲擋住,力道卻依舊透甲而入,撞得王衝胸口劇痛,連退兩步。
眼見僰人一擁而上,就要將八難、王衝和七八個擋在門前的羅始黨人淹沒,又一波浪潮在後方卷來,頃刻間將這股前浪擊碎。
“殺!殺光晏州人!”
失蠶領著族人來了,雖多是老弱婦孺,但數百人匯聚起來,弓弩標槍傾瀉而下,正衝擊大門的近百晏州僰頓時大亂。
壓力一消,王衝一屁股坐在地上,暗道他媽的終於來了,以後再不冒這種險。
公廳被卜見的部下守得嚴嚴實實,鬥荔和十多個首領都沒辦法聯絡上自己的族人。更說不上合力解決卜見和失遮。大概是卜見存心想害失蠶,失遮又不敢硬來,怕王衝真傷了失蠶,總之兩人沒有深思,任由失蠶跟他們關在一起。
這是個機會,王衝便讓鬥荔提出要求,要跟兒子在一起。這個要求被滿足了。乳母帶著失胄來了公廳,又帶走了失蠶的吩咐。
失蠶還有一幫忠心部下,除了之前與她巡山的少年外,本囤百多少男少女都對她言聽計從。由乳母那得知她被困公廳,便衝來解救,與守公廳的晏州僰發生了衝突。
當時王衝沒有急著殺出去。畢竟失蠶的人少,而且還沒跟他化解誤會。他不得不信任失蠶,假裝失手放走了她,實則是要她召集族人,來救鬥荔。
尚幸失蠶沒有辜負他的信任,本囤人也因反感卜見,決定聽從鬥荔的號令。上百晏州僰被殺散。王衝師徒三人也恢複了自由。
“別偷懶!起來!你得負責到底!下麵該作什麽?”
王衝正在喘氣,失蠶一腳踹在他屁股上,橫眉怒目地喝道。
小蠻婆……
王衝暗罵,覺得這小姑娘雖俏麗,卻遠不如鬥甜溫和可親。想到鬥甜,心中黯然,一股氣力撐著他起身,也不理失蠶。向鬥荔和眾首領吩咐道:“速速告知族人,卜見要殺光羅始黨人,占了**輪穀囤,讓他們拿起刀槍弓弩,聚到這裏來。”
眾首領應喏而去,鬥荔猶豫地道:“可這,這是說謊啊。卜見並沒有……”
王衝揉揉胸口,估計是斷了肋骨,一碰就錐心地痛,呲牙咧嘴地道:“這不是說謊。隻是把將要發生的事提前說出來。”
一旁失蠶哼道:“就知道騙人,誰還敢信你之前的保證!”
**輪穀囤裏混亂不堪時,西北麵的河穀中,張立王世義等人的隊形再也維持不住,弓弩已沒了用處,連長兵都用不上。眾人與僰人混作一團,幾乎是身貼身地用短兵廝殺。
“王二郎,王衝,就不該信他!就是個騙子!”
張立怒聲咆哮,斷了柄的斬馬刀傾瀉著對王衝的怒氣。
王世義則默然無語,就揮著從黃定先那繳來的短斧,吭哧吭哧一斧一團血花的劈著,心中卻在為王衝擔憂。二郎怎麽了,會不會真出了事……
還能立著作戰的敢勇已不到三十人,被數十倍之多的僰人層層圍住,若非背後是山坡密林,早被推在地上,碾進土裏。
夕陽即將沉下地平線,夜色升起時,便是這支小隊伍的末日。
正當張立和王世義自覺已到絕境,鼓起了最後一份力氣,準備迎接命運終點時,鼓噪聲從僰人後方傳來。原本瘋狂淩厲的攻勢驟然一緩,沒多久,一個個僰人退了下去,很快就變作大隊大隊的潰退,像是家中著火一般,再顧不得張立等人。
王世義興奮地道:“二郎,定是二郎成功了!”
張立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著粗氣罵道:“你家這個二郎,真是害死人不償命啊,我可不敢再當你們的上司了。”
王世義著急地道:“我們該追上去!趁勢殺進囤裏!”
張立和其他人哀叫出聲,還殺!?
轉頭打量隊伍,王世義無奈地長歎,殺不動了……大半人都已受傷,幸好都穿著兩層鐵甲,僰人的粗劣武器難以造成嚴重傷害,但體力卻已損耗殆盡。而且這麽點人,不結陣就衝出去,那就是喂菜。
可想到王衝的處境,王世義焦躁不安又不甘,正急得一頭是汗,河對岸響起驚呼聲。大群兵丁自林中湧出,倚岸列陣,夜色下隻見甲片的嶙峋寒光,辨不清身份。
“某乃招討統製司帳下效用,思州邊西巡檢,成忠郎,田佑恭,當麵是哪位將軍?”
一人分開人群,隔河招呼道,漢語雖流程,口音卻很奇怪。
王世義正要提醒張立,可能是僰人偽裝,張立卻驚喜地一躍而起,高聲應道:“小的是轉運司瀘州牢城第二指揮效用都都頭,見過田巡檢!”
“四日前以區區百人,攻破了梅賴囤的瀘州勇敢!?怎的到了這裏?”
過了河。這個瘦小的將軍很是訝異,借著火把,再看到山坡下層層疊疊,不知多少的僰人屍體,又大抽了口涼氣。
“我領著奇兵自此處進擊,聽得這裏有殺伐聲,還以為是馬統製奇襲。卻沒想到竟是你們……好漢!你們這班勇敢真是好漢!這一戰後,個個都要得官身了。”
田佑恭話裏的敬佩異常真誠,讓張立和王世義等人頓生好感。這位思州邊西巡檢不是漢人,是東麵黔地的番官。此次應召率他轄下的思州番軍,在招討統製司帳下效力,跟從中路張思正作戰。眼下出現在這裏。定是張思正也想爭**輪穀囤之功,被派來搶功的。
王世義趕緊道:“我等在此不是為奇襲,而是為了接應……”
粗略一說眼下的形勢,田佑恭的眼瞳被火光映得異常明亮:“囤裏已亂,正少人接應?”
張立拱手道:“巡檢若是有意,我等願跟從巡檢,今夜攻上**輪穀囤!”
田佑恭連連擺手。張立王世義一驚,怎麽,這位番官這麽膽小?是怕走夜路,還是怕得罪了馬覺?
田佑恭帶的人不多,隻有四五百人,可個個都是善走山路,驍勇善戰的黔兵。若與他們敢勇合作一處,殺上囤去。王衝得了這股助力,當能定下大勢。
見兩人皺眉,眼中浮起一絲輕視,田佑恭笑道:“怎是你們跟從我呢,是我跟從你們,這一功是你們的!”
張立和王世義大喜,連道不敢。田佑恭堅持道:“我也是被張都監(張思正)逼著來的,我是個番人,可不敢得罪馬統製,也就是虛應故事而已。馬統製若是得力。我就敲敲邊鼓。不過現在你們已攪亂了僰人,箭在弦上,我也就沾沾你們的光……”
明白了田佑恭的心意,敢勇們精神大振,除了幾個傷得重的,剩下的全都決心殺進囤去。這可是一樁大功,沒誰願意放棄。
當張立、王世義和田佑恭這支人馬磕磕絆絆,摸進**輪穀囤時,已是深更半夜。但囤中卻火光衝天,人聲沸騰。
卜見死了,被八難照貓畫虎,以僰人的投擲之術,一標槍洞穿胸膛,部下也被殺散。但亂子依舊未平,失遮領著上千頑固僰人,與鬥荔等首領聚起來的數千僰人對峙。
“你們要與漢人殺到底,那就走罷!不要拉著我們一起死!你們走啊!”
鬥荔還想著和平解決此事,聲嘶力竭地勸著失遮。
失遮掩兩眼血紅,嘶啞著嗓子高呼:“休想!你們叛了祖宗,就得死!殺光你們,再跟漢人鬥到底!我們羅始黨人,我們僰人,寧願死絕,也不向漢人低頭!”
既已失敗,就毀滅一切,此時的失遮,心中充盈著這樣的炙熱之念。而不少死硬派親信也站在他這一邊,以殉祭者之心,要先了結了族人,再了結自己。
王衝看著失遮,心中**著敬佩和憐憫,當官兵湧來,張立和王世義的呼喊聲清晰入耳時,悲哀之心又起。
甲光嶙峋,在場僰人,無論立場,心中都升起大勢已去的念頭。片刻間,附從失遮的人便紛紛散去,或是跪地請降,就是趁亂逃散。失遮身邊隻剩下區區十數人,老少男女都有。
“祖宗啊——為何亡我——!?”
失遮朝向山壁,伸臂高呼,鬥荔為王衝作了翻譯。王衝朝張立和王世義搖手,此時他顧不上關心兩人帶來的人馬是什麽來路,就想看清楚失遮的作為,或者說是,讓失遮還能留下一份尊嚴。
失遮如古巫一般呼喊,再跪地叩頭。這一番儀式完成後,他環視圍住他的數千人,找到了王衝,恨聲道:“我已禱告了祖宗,讓祖宗們詛咒你們漢人,詛咒漢人終有一日,也會像我們一樣,男人被異族殺戮,女人被異族奴役!詛咒你們漢人也會忘了你們的祖宗,忘了你們的姓氏!”
淒厲地呼叫如刀子般刺入眾人心中,王衝更覺胸膛沉鬱。
在火把交織的雜亂光線中,失遮轉向還跟著他的男女老少,揮刀猛劈而下。先倒下的一對老人該是他的父母,接著是幾個少年,再是十來歲的童子。當他走到一個十歲出頭,已經哭呆了的女童身前時,失蠶再忍不住,高喊著住手,想要衝上去,卻被眾人死死扯住。
刀光閃爍,一扇血泉自小小身軀的胸膛中噴出,當女童仆倒在地時,王衝痛苦地閉眼。他不是為失遮,不是為失遮的女兒哀痛,而是失遮的詛咒,還有那些隻在書本上讀到的幕幕未來,已與眼前所見依稀重疊,是啊,為什麽……
睜眼時,失遮的刀刃已斬在自己的脖頸,跪倒在地,狂噴的血液將自己與親人染作一色。
“真是想不到,**輪穀囤竟被你這麽一個少年拿下了,蜀地真是出奇才啊。”
田佑恭的話將王衝沉入曆史深潭的心神拉了回來,他一麵與田佑恭客套著,一麵開始尋思該如何善後。
“馬統製……不知會作何想,有點頭痛。”
田佑恭貌似無心地說著,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王衝聞言一怔,再嗬嗬笑了。
“該頭痛的是馬統製吧……”
王衝道出此話時,**輪穀囤南麵,馬覺正一巴掌拍上粗略無比的輿圖:“明日中軍再退五裏,西麵和東麵兩營繼續伐木,堆積軍資,務要引出僰人,讓他們在兩麵耗命!”
他眼中既有急切,又有篤定:“兩日,不,三日!最多三日,僰人就將流盡精血,那時再一鼓作氣攻上囤去,定是手到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