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政窺弊改青苗

李銀月和羅蠶娘在討論王衝是怎樣一個人,而隔壁範小石和宇文柏則在爭論常平倉和青苗法,尤其是青苗法的好壞。

宇文柏立場偏向舊黨,自然要抨擊青苗法。而要談青苗法,就得從常平倉說起。

常平倉是在春秋時越國就開始嚐試的製度,漢時創立,唐時普遍設立。到神宗朝前,都是以賑濟地方災患,平抑糧價為目的而設。糧賤時購糧入倉(糴),糧貴時賣糧出倉(糶)。除了平抑糧價外,常平倉還兼賑濟和借貸。

“王荊公立青苗法,借口是革常平倉舊弊,實則專為斂財!”

宇文柏就說到熙豐變法,王安石立青苗法時,名義上的“初衷”。常平倉製度確實有很多弊病,其一是設於州縣城廓,“惠不過三十裏地”,難及鄉村。其二是常平倉儲糧,保管麻煩很多,很容易滋生弊病,官吏也容易上下其手。其三是常平倉由地方自主管理,經營問題很多,糴糶非時。

宇文柏認為,比起目的在於平抑糧價和賑濟災患的常平倉製,青苗法就是純粹的弊法。

青苗法是在每年春秋糧熟前,由官府貸錢給民戶,取利兩分,由民戶自己買糧度過青黃不接之日。

此法看似善政,民間高利貸往往倍息以上,青苗法才兩分利。可民戶借高利貸若隻為度日,完全可以借糧還糧。而借錢買糧,正是糧貴之時,田熟還錢又是糧賤時,這是隱性的又一道折變,實際算下來,民戶至少要承擔八分利。

此法名義為自願。其實是官府強製。朝廷以青苗利錢作為諸路提舉以及基層官員的政績考核目標,官員們自然會以權力強行攤派。而且青苗法又將富戶強行納入借貸範圍,規定要貧富結保才能借錢,富戶作為甲頭,必須承擔貸錢風險。

“此法實乃不稅而稅,幹脆叫青苗稅好了!古往今來,聚斂天下之策,勝過此法多矣,卻未聞有欺世盜名能如此法者!行此法後。常平倉舊製則廢,連廣惠倉也被並入,國家不複天下人之國家,而是商賈聚斂之物!王荊公所謂不加賦而天下足,種種皆此手段而已!荊公更為實倉本而改戶絕法。悖逆人倫,蘇老泉(蘇洵)所作《辨奸論》正合用於他!”

宇文柏義憤填膺,直接罵王安石為大奸。

就青苗法本身而論,王衝的觀感與宇文柏相近,這一法打著善政的幌子,行賦稅之實,後世房產稅等手段頗有取此法精髓之處。

青苗法的損害不止在害民。尤在其借貸本錢是取自常平倉,這就把常平倉的社會保障功用給抹消了。

宇文柏的抨擊很到點子,王安石當政時,認為常平倉有名無實。一方麵推動常平倉全麵轉向有息借貸,一方麵則是將常平倉本挪作青苗錢本。

挪用常平倉本猶覺不足,還把專門用於救濟孤寡的廣惠倉也並了進來。而廣惠倉的本錢來自戶絕產,據傳王安石當政時。還改戶絕法,但凡亡故者沒有直係繼承人的。即便還有兄弟姐妹,都無權繼承,列作戶絕產沒官。此說未經考證,但自王安石變法起,戶絕產就被朝廷盯上,從立法到執行各個層麵一再嚴苛,這卻是事實。

關於戶絕法,範小石有不同意見:“兄終弟及,本不合禮教……”

熙豐所立戶絕法正是以此為據,按漢家倫常,本該是嫡親相傳,兄終弟及,那是夷狄之道。

這話出口,他自己就覺不對,宇文柏和鮮於萌也瞪住他,王衝更輕喝道:“慎言!”

本朝開國,太祖太宗不是兄終弟及?此時的皇帝,不是兄終弟及!?

熙豐時改戶絕法的官員,乃至王安石,沒有想到這一點?怪不得戶絕法改得悄悄的,沒有引起天下大議。而這一朝皇帝登基,又悄悄改了回來,不再把戶絕範圍定得那麽寬。

經宇文柏的批判,青苗法幾乎是黑得發亮,找不到半點白處。

因剛才口誤,範小石的辯解隻好從旁入手:“青苗法施行確有弊病,不過是荊公用人不明……”

這幾乎是通論了,把新法的問題都歸為執行問題。王衝前世帶領銷售團隊,對這事卻有不同認識。

“大宋官吏就是這些人,收稅是他們,治平是他們,刑獄是他們,雖說問題很多,卻沒到百事敗壞的程度,否則大宋早就垮了,這說明官吏還不是不可救藥,或者一定會把好事辦成壞事。真是好事一定辦成了壞事,那就得問問這事是不是真是好事。話又說回來,如果非要個個都品行高潔的官員才能推行,那我大宋還需要作這事?”

王衝這麽說時,心中卻是另一番用語。設計一項製度之初,本就要考慮執行問題。如果這項製度出現執行問題,不去追問製度設計,卻去怪體製,這就是本末倒置了。

王安石搞青苗法,會沒想到執行問題?強行攤派,變相折納,官吏以此害民,這些問題王安石想不到,對得起他的才學和見識?王安石肯定想到了,隻是他不在意,或者說本就在他預料的“承受範圍”之內,因為他的初衷就是“富國強國”。

聽王衝站在宇文柏一邊,範小石有些急了,話題轉到青苗法本身上:“青苗法之弊在變常平倉製,在用人,在強行攤派,卻不是一無是處。抑民間高利貸,削豪強之利,免貧戶失地之苦。本朝不抑兼並,以致豪強富戶橫行。富戶上隱田畝,下淩貧苦,這也是寬濟此害,護天下根底之策!”

宇文柏針鋒相對地道:“小石,你這依舊是新法標榜之名而已。且不說王荊公照搬桑弘羊的均輸法和市易法何等荒唐,削了民商,富了官商,就說青苗法。青苗法要貧富結保方能借貸,其間的富戶就有分別計較。”

“那些不過是幾十畝地,小有宅產的富戶。本不願借貸,卻被強貸,還要保其他貧戶貸錢。貧戶償還不得,身無一物,一走了之,苦了這些富戶。而那些阡陌連野的富戶,本有勢力,因連保而對貧戶又多了監看之權,一旦貧戶還不起。就逼為客戶,身家皆沒。”

宇文柏再冷笑道:“至於那些擁田百十頃,真正的豪強富戶,青苗法能動得了他們?你能指望官吏去逼他們借青苗錢?青苗法利低,確能抑豪強的高利貸。可這僅僅隻是稍抑而已。並不損豪強富戶大利。天下民戶五等,豪強、巨富、小富、平戶、赤苦,青苗法是大損天下小富!須知小富之戶,才是天下根本!所謂耕讀之家,大多皆是小富之戶,便如守正一般。這哪裏是護天下根本,是損天下根本!”

鮮於萌也摻和道:“沒錯。就如市易法一般,麵上看,市易法削了豪強商賈之利,可天下商賈終歸是中家小家居多。官府市易務儼然一巨商。還有官府強權為憑,強賣強買,豪強商賈隻是損利,中家小家則是損根本。市易法一行。中家小家破家者不計其數,這與青苗法是一般道理。”

王衝有些走神了。他想到的是後世所得稅法……的確是一般道理,至少就青苗法而言,對豪強富戶還隻是利害皆有,而對一般富戶,那就是徹底的盤剝了。由此來看,王安石之智在後世依舊發揚光大啊,老老實實掙錢的中產階級,是最佳的盤剝對象。

範小石被批得體無完膚,索性把問題捅大:“你們也隻是司馬溫公舊論,於國家何益?國家貧弱,就得另開財源。莫不成就袖手坐觀作事之人,品頭論足而已?荊公之法,本義還是削強富國,即便施行有差,有害民之處,卻還是讓國家積起了財帛。神宗朝、哲宗朝能戰西夏,能平四邊,不就是靠了新法?”

宇文柏嗤笑道:“所以就有五路攻夏之敗?有四邊亂起?”

鮮於萌又發揚了踩在別人肩上一語驚人的傳統:“積起財帛就能安邦定國,就能國泰民安?當年太祖皇帝以封樁庫積財,買回了燕雲麽?”

範小石哼道:“作事便有錯,不作便無錯。舊黨當政,別說攻夏,根本就是賣邊祈和,若是到國家危急之時,怕還要賣國求安。”

這就扯得遠了,王衝趕緊調和。不過兩邊的論點都很有意思,宇文柏鮮於萌認為,富國不等於強國,這一點王衝很讚同。

“富國”這個概念在此時很成問題,“富國”富在了誰身上?皇帝與士大夫身上,而皇帝的發言權很大。換了神宗,甚至哲宗皇帝,對自己的皇帝位置有責任心,還能務實地看問題,可徽宗麽……這皇帝位置是老天砸下來的餡餅,這位書畫雙絕的藝術家說不定心底裏是不屑的。章敦眼光老辣,所言“端王輕佻”,不在其品行,而在此心性。

就算隻有皇帝和士大夫,在熙豐變法之前,各方還能充分參與,定策還有廣泛的博弈。可變法後已是黨爭之政,國家富了,該幹什麽,能幹什麽,能理性對待麽?不能,因為台上就隻有一派人馬了,這時候隻能祈禱皇帝和當政的官僚集團足夠冷靜。

可現實是,趙佶和他所親信的臣僚們,顯然沒這份冷靜,也看不到實際問題,甚至有一種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滿足感。他們幹了不少實事,大辦教育,大興救濟,以及對西夏用兵,征剿西南蠻夷。可接著他們要幹的蠢事,就把自己和整個國家葬送了。

由此王衝又有了一分深悟,靖康之禍是怎麽來的,小兒持金啊……

不過範小石所說的又是另一番道理,國家要維持下去,就得求變,這也是王衝很讚同的。根本的問題不是變不變,而是怎麽變。

這麽一看,王衝是不折不扣的蜀黨,其實宇文柏、鮮於萌和範小石也與王衝一樣,根底都是蜀黨。隻是落在具體的法令,以及對王安石的觀感上,各自有所偏差。

王衝調和,問題回到眼前。在青苗法的褒貶上,範小石沒有辯過宇文柏,但他依舊不認輸,王衝有心在興文寨搞青苗法,這就是支持。

青苗法在元佑更化時廢止,而哲宗親政後,又詔各路常平官複青苗法,此時官家登基後,蔡京也力主盡複,卻因地方抵製,實際已名存實亡。

範小石道:“王荊公在淮南行青苗法很順利,說明隻要是在一地,有人親自盯著,青苗法還是善政。興文寨要化夷入漢,要緊附田地,還要渡青苗難關,此法正合適。”

拋開對王安石青苗法的評判,宇文柏首先考慮的是此事的政治影響:“守正在此行青苗法,他日被翻出來,舊黨都會當守正是獻媚新黨,走新黨之路,這對守正很不利。”

經曆過了縣學之事,大家都很清楚,王衝絕不是新黨。

王衝搖頭道:“青苗法之害,你們已辯透了,也堅定了我的信心。我要辦的青苗法,絕非王荊公的青苗法。是取該法之善,絕該法之害。”

宇文柏皺眉道:“那豈不是新黨也不喜,舊黨也不喜?”

王衝嘿嘿笑道:“我字守正,作事就隻往正處去,哪管什麽新黨舊黨!”

範小石也犯愁道:“這不就是蜀黨之路?他日守正要如何在朝中立身?”

“朝中立身?我要的是天下立身,朝中……誰管他們?”

王衝言語豪邁,讓範小石等人心緒激**,都以為王衝不避艱難,要往直中求道,卻不想王衝心裏正嘀咕道,再過十年,這朝就沒有了,我管那班混帳君臣怎麽看。

三人頓時無比好奇,王衝要怎麽改青苗法?

ps:唔~大致思路正了,以後像這樣的章節會少一些,談問題也會在事情裏談,咱還是用事實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