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百二十八章 雙餌齊下待收繭
“不行,失間!官府幾乎殺絕了晏州僰,連南麵的俚僚蠻聽到趙招討的名字,都嚇得打哆嗦。這次約盟隻是去打探情況,就算要動手,也隻能捉寨子裏的女人和小孩。跟其他頭人說,是去殺漢人,沒一個頭人願意跟著我。”
輪多囤,頭人阿大苦口婆心地勸著失間。失間在興文寨對羅東福說的話隻是虛言,輪多囤的僰人是大壩都掌人,雖眼饞興文寨的婦孺,卻沒有舉兵作反的決心。
“漢人跟我們終歸不是一路人,但也要看清形勢。現在官府裏作主的漢人不是以前那種讀書人了,個個都把我們當作謀取功名富貴的肥羊,誰再出頭,卜漏卜勞兄弟就是榜樣。那些漢人心狠手辣,多少萬人他們都殺得,趙招討立起那座人頭山,方圓幾千裏的僰人已經嚇得夠嗆,我都好幾晚上不敢閉眼。你們羅始黨人還算幸運,有王小官人護著,女人小孩都保了下來……”
王衝主持興文寨,名聲也在方圓千裏的地域裏傳開,當然是善名。阿大說起王衝,語氣也帶著一絲尊敬,聽在失間耳裏,就是對他刺殺王衝的指責。
“再不解決掉興文寨,我的族人就全成了漢人!到時輪多囤跟漢人麵對麵過起了日子,漢人一直把田地開到你的山下,囤裏人也都改說漢話,改穿漢衣,為漢人賣命。阿大,祖宗會怎麽想,你會怎麽想?”
失間也在勸說阿大,可見對方不以為然的表情。暗歎自己是白費口舌。對阿大這樣的頭人來說,隻要能過好日子。祖宗的訓誡,僰人的日子,那算什麽?
“寨子裏隻有百來個丁壯,旁邊軍寨裏住的是瀘州兵,不是北麵來的陝西兵,連寨牆都沒有。隻要阿大集合附近幾個囤的丁壯,與我的兄弟聯手,湊出五六百人。興文寨就能一口吃下,連渣都不剩!”
他變了方針,不再高舉反漢大旗,而隻是以興文寨之利引誘。僰人峒囤要發展壯大,靠的就是人口。僰人乃至整個西南夷裏,同族之間的紛爭,大多是為爭奪婦孺。官府征剿晏州僰。屬於“熟僰”的都掌人、羅始黨人紛紛景從,官府的財帛賞賜還是其次,可以光明正大地劫掠晏州僰婦孺的目的,何樂而不為。
阿大沉吟,他何嚐不動心,但是官府兵威猶在。他顧慮很多:“一口吃下,難免傷到漢人,還是去看看再說。”
瀘南安撫司關於各峒囤約盟的諭令已經傳到了輪多囤,他們這一片的峒囤被定在興文寨約盟。代表興文寨出麵的是誥命孺人竇羅枝以及承信郎羅胄母子,**輪穀囤老峒主的聲望頗高。他們母子身兼老峒主和官府之名,比官府出麵更有影響。
失間無比失望。卻又無可奈何,他隻是寄人籬下,若不是還帶著百來個羅始黨丁壯,熟悉興文寨裏族人的情況,阿大才懶得理會他。
正要離去,峒人卻把一個少年漢人押了進來,一身儒衫,竟還是個讀書人。
“學、學生隻是來送信的!”
這少年書生臉色慘白,倉皇喊著,阿大本已起身準備行禮了,見這景象,心中鄙夷,屁股又落了回去。
阿大問:“代誰送信!?”
少年一額頭汗地道:“是、是王衝!興文寨的王衝!”
失間正要跨出的步子停住,他轉回來,阿大也沒在意,接過信一翻,抽著嘴角道:“叫阿莫來。”
他會說漢話,卻認不得漢字。阿莫就是僰人裏的巫祝,管祭祀、吉凶占卜和醫藥之事,早年權力很大。但跟漢人打的交道多了,僰人那一套也漸漸淡了,地位也跌落下來。官府一直在推動去巫興醫之事,漢醫也隨著藥材生意一並興起,巫祝開始抱著醫書,學起了漢醫,在相對閉塞的僰人峒囤裏,巫祝是最懂漢字的人。
挽著漢人一般的發髻,也沒有染齒的阿莫來了,瞅著書信,結結巴巴念道:“匪盜四起,峒囤不寧,輪多囤乃方圓數百裏內第一大囤,竟不知約束,比日約盟,輪多囤峒主阿大具申狀說明。另,人乃天生所養,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寨為護仁義,即日起將行黔州蠻五等罰法。輪多囤等峒囤,凡有峒囤匪盜事,由本寨審度定判。”
“混帳!該死!”
阿大一跳而起,前一條他沒聽懂,也不怎麽在意,估計也就是要他在約盟上認錯而已。後一條他聽懂了,“黔州蠻五等罰法”他知道。
此法也稱“黔州法”,熙寧八年在黔州首創,元豐五年,瀘州卜望作亂平定後,也在瀘州施行。第一等是蠻夷若傷漢人,則以內地常法論,若是蠻夷同類相攻,“殺人者罰錢自五十千,傷人折二支(肢)已下自二十千至六千,竊盜視所盜數罰兩倍,強盜視所盜數罰兩倍,其罰錢聽以畜產器甲等物價計準”。
黔州法是官府管治西南蠻夷內部事務的通行法,此法施行分兩種情況,在生夷之地不會主動施行,夷人爭執不下,鬧到官府,官府才出麵以此法評判。而在熟夷之地,則視影響大小主動介入。
阿大如此失態,不是氣,而是懼。官府平定晏州僰亂,方圓兩千裏之地已列為王化之地,黔州法自要主動施行。而他的輪多囤,並不在這片區域裏,依舊被視為生夷地。
如今興文寨的王小官人這麽一說,就意味著要將他這裏列為熟夷之地,行黔州法,剝奪他對峒中事務的審裁權,等於要他入服王化,這是赤果果的威脅。
又要他在約盟上請罪,又要行黔州法,對他這個土王來說,幾乎就是刀架在了脖子上,而他的第一反應卻是害怕,怕過之後才是怒。
“阿大,這難道不是戰書嗎?現在你該明白了吧?”
失間大喜,再看向被阿大這一跳,嚇得軟在地上的少年書生,冷喝道:“推出去,殺了!”
這顆人頭落地,輪多囤跟漢人,就隻有一戰了。
少年書生慘叫一聲,儒衫褲襠處竟然濕了一大塊,阿大目露凶光,朝部下揮手:“砍了!”
漢人的野心已在這封信裏露得入骨,要輪多囤像其他熟僰一樣低頭,再不能像現在這樣為所欲為,對阿大來說,這才是冒瀆祖宗。他下意識地認為,漢人既然送來最後通牒,就再沒有回旋餘地,唯有一戰。
砍了這小子,再起兵抄了興文寨,就朝南麵逃去,看你官府能追到深山裏來?
阿大這麽想著,兩個手下把少年書生往外拖,剛在地上拖出尺長濕痕,那少年卻有了力氣,拚命喊道:“我也是被陷害的!我是王衝的仇人,我能幫你們對付他!”
阿大皺著眉頭,反應過來:“等等!”
說不定隻是那王小官人自己的意思,說不定隻是嚇嚇自己,自己怎麽就慌成了這樣?
阿大懊惱地自責著,讓手下把那少年拖回來,問:“你……叫什麽名字,要怎麽幫我?”
少年不知是在抹汗還是抹淚,咬牙切齒地道:“學生叫何廣治,行前正巧聽到那王衝說起興文寨的內情,他那寨子裏的保丁要應召去樂共城操演,軍寨裏的瀘州兵整日巡獵取樂,不堪一擊,他正擔心萬一再來幾個賊匪,寨子就要大亂。”
失間笑道:“阿大,我的話沒錯吧,我隻是帶著幾個兄弟,就差點殺了他。那興文寨就像一頭沒了獠牙的野豬,阿大你不動手,早晚也要被別人吃了。”
阿大轉著眼珠,依舊狐疑不定:“那他還為什麽要寫信威脅我?”
失間冷笑:“漢人最善虛言恫嚇……”
何廣治趕緊道:“是是!他就是怕你們出手,才先嚇你們!”
阿大有些動心了,看向何廣治,何廣治正努力想著提升自己的價值,被這一瞪,心頭更加發毛,一咬牙就喊了出聲:“學生替大、大人們帶路!”
三月十九日,自隱蔽山林處遠遠看見兩三百壯丁自輪多囤裏湧出,頭前還有個儒衫漢人,唐瑋呸道:“那何廣治,果然作了漢奸!”
一旁田忠嗣打了個寒噤:“王二郎早料到他要給僰人帶路?”
王世義搖頭道:“說不定他是被僰人逼著領路……”
越說語氣越虛弱,有失間在,哪需何廣治領路。肯定是何廣治編排了什麽事,讓僰人覺得他有價值,才把他帶上了。
這一路上,唐瑋和王世義已將王衝之事給田忠嗣講了個七七八八,知道這個何廣治不僅賣過王衝,還雇過羌人要殺王衝。而王衝借刀殺人,還不是一刀殺利索了,非要此人身敗名裂,死得其所。品著王衝的手段,田忠嗣忽然覺得,父親還真沒有虛言誇大,這個王衝,心計深沉,陰謀詭計都不足以述其手段。
“讓兄弟們準備,半日後動手!”
甩開對王衝的觀感,田忠嗣的心思因即將到來的豐收而熱烈起來。
唐瑋臉上微露厭惡:“我在外守著……”
他再叮囑道:“記得少傷人命。”
王世義點頭,田忠嗣笑道:“那是當然,我們是來搶人,不是來殺人的。”
ps:今日工作太忙,隻是一小更,輪多囤和失間也隻是小插曲,很快會轉回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