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君子與小人
王衝歉疚地道:“今次王衝在這裏謝罪,若是十一哥和五哥惱了,就此離去,王衝絕無怨言。”
事情已到這一步,王衝必須跟兩人坦誠相待了。自己算計人心是逼不得已,上一世已經算計夠了,這一世還要這麽過下去,真是太沒意思了。
至於兩人會不會真惱,王衝覺得,他這般坦誠,隻會進一步拉近他與兩人的關係。不得不說,這也是算計,當然,示之以正,這是明算,總比虛偽暗算來得好。
王十一憨憨一笑,“早知二郎開初是糊弄我了,扮小窮酸還真像,不然怎麽能哄住王麻子那對賊男女呢?這又有什麽罪不罪的?二郎又不是害我,這幾天我過得很開心。以前我還從來不知道,作一件事能這麽開心,這麽有勁。”
瓶兒一直乖巧地沉默著,聞言不滿地哼了一聲,壯漢趕緊補充道:“那個……炒飯也很好吃。”
瓶兒滿意地笑道:“二哥又教了我竹筍炒肉,明天我試試。”
虎兒嘀咕道:“為什麽不先作二哥說的孜然烤羊肉?”
鄧五吞了口唾沫,也趕緊表態,他早知王衝有所盤算:“二郎是為護住這個家,又不是要害人,怎麽會怪二郎?二郎拿主意,咱們辦事,今次就跟何三耳幹上了!”
他也很是感慨:“十一說得沒錯,這幾天過得真是紮實啊……”
跟就守在家中的王十一比起來,鄧五確實勞累得多,來往打探,腿都快跑細了。這話雖是在表功,卻也出自真心,他還真不覺得累。
王衝下意識地生出感慨:“十一哥和五哥為什麽覺得有勁呢?因為你們不止是在幫我啊,孔聖論義利之分時有言,君子之所為者,乃天降之大任也,小人之所為者,唯己利是圖耳。庇護鄰裏親幼,使其免於欺侮,這就是義。十一哥和五哥會覺得有勁,是因為你們在行義舉,是在為君子之所為啊。”
說完王衝就愣住了,這番發自肺腑的話,絕非上一世的他所能出口的。
王十一和鄧五也愣住了,兩人臉上同時升起一片紅暈,王衝這話說得真透徹啊,原來是這樣,自己竟然作著這麽有意義的事,自己竟然也成了君子!?
王衝回過神來,暗自苦笑,看來自己終究已非純粹的自己,原本那個王衝的心性,已經浸在他靈魂深處了。
一番對話,心胸滌**,心氣也不一樣了。鄧五熱烈地道:“這處林院是二郎的祖業,怎麽也不能丟掉!咱們這番都得出上死力!”
王衝沉吟片刻,卻搖頭道:“倒沒必要跟何三耳死磕,若是他能平心靜氣地談,出個合適價碼,也就賣給他了。”
王十一噗地一口臘肉炒飯噴出來,鄧五正激昂揮起的手臂也僵在半空。
這個轉折著實太大,王十一和鄧五正沉浸在君子義行的昂揚情緒中,王衝卻轉臉成了他自己口中的小人,就隻談利了。
“這不是刁民的路數麽……”
回想王衝這一番謀劃,雖還算不清具體環節,但真正目的卻很清楚,就是要訛出個好價錢,鄧五心緒複雜起來。下意識地嘀咕著,才發現自己把“刁民”二字清晰吐出了口。
他趕緊改口道:“二郎是讀書人,便是談價,也是讀書人的路數……”
王衝苦笑道:“五哥別抬舉我了,這跟是不是讀書人無關,不過是無奈之舉。”
他低低歎道:“萬物皆有價……”
王十一和鄧五張合著嘴,不知該說什麽,這句話突兀而古怪,但意思卻很好理解。他們剛剛攢到的那一絲君子自傲被抹得幹幹淨淨,心中極不讚同,卻又不好開口反駁。
就聽王衝再道:“萬物皆有價,問題是,誰是出價之人,誰又被人出價。”
把這話品了許久,王十一和鄧五被一股沉重的現實感壓住,不約而同地長歎一聲。
沒錯,在何三耳麵前,王衝隻能被人出價,要麽是錢,要麽是身家安全,沒得其他選擇。王衝所作的一切,不過是爭得一個更好的價碼而已。誰讓一方背後是相公家,一方隻算是半個讀書人,而且還未成年呢。
爭個好價碼,這是王衝循著上一世心性的選擇,他沒愚到為護住這處林院賭上一切,人才是最重要的。坦白說,如果何三耳直接找上他,砸下二百貫,他當場就會賣掉,絕無二話,更不會寫假契。
可他不鬥爭一番,何三耳會來找他嗎?何三耳已非普通幹人,這等買賣,又何須他屈尊親臨。以王衝上一世的曆練,這種代表豪門巨戶的經理人,一概都是利益最大化的信徒,絕無例外。有王麻子夫婦這個可以省錢省風險的“第三方平台”不用,卻要直接麵對利害方,明顯悖於“職業精神”。
何況王麻子夫婦這對賊男女還要清算,他一番謀劃,很大程度上也是要整治這兩人。
見王十一和鄧五兩人臉色變差,王衝再笑道:“何三耳終究不是隻手遮天的大人物,雖是他出價,卻也未必出得起價。”
想到王衝麵對何三耳這樣的人,也敢捋捋虎須,王十一豪氣再生,拍桌道:“沒錯!就算何三耳要拿到這處林院,也得讓他肉痛!”
鄧五轉著眼珠,認真地道:“至少得四百貫!我三叔說,這處林院,二百貫是平價,咱們得讓何三耳出雙倍!”
三人在算計著,虎兒悄悄對瓶兒嘀咕道:“怎麽覺得二哥這樣子跟嬸嬸差不多呢?”
瓶兒白了三哥一眼:“嬸嬸是在算計家裏的人,二哥是嗎?”
此時鄧五正問道:“二郎,你前後作了兩張假契,到底是個什麽章程?”
王衝笑道:“何止兩張假契,我還備了跟王麻子立的另一份假契,是要給王何氏看的,另有跟我二舅立的,是備著何三耳強奪時,說這處林院已轉給了二舅……”
鄧五大致明白了王衝的思路,欽佩地道:“二郎你這是草……什麽蛇來著,處處埋線啊!”
他再讚歎道:“老天爺收走了二郎過目不忘的神通,卻又還了什麽都能算計到的聰明。”
多智者近於妖,王衝可不想把這種名聲傳揚出去,擺手道:“這不過是古人之智,我還是從書上看來的。”
鄧五和王十一同時眼瞳發亮:“什麽書!?”
王衝一本正經地道:“孫子兵法!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還有什麽半渡而擊、背弧擊虛,這不都是孫子兵法裏說過的嗎?”
兩人泄氣,還以為是什麽一看就能算盡天下人心的秘籍寶典呢。
之前王衝讓鄧五拿到王麻子夫婦的畫押,就是用來造假契,宗旨就一個字:攪,把水攪渾。
王麻子夫婦本就不合,他還沒掌控身體那些日子,聽兩人吵架就已聽得生厭了。而王麻子夫婦跟何三耳,主要是王何氏跟何三耳手下的夥計劉盛之間,也該是相互算計。何三耳雖代表王相公家,但行事手段未必與王家老太爺所想所求的一致。這一條不同人色組成的利害鏈裏,有太多空子可以鑽。
前幾天他日夜練字,就是要備出幾份假契,視情況丟出來。要的是對方相互之間猜忌,然後看生出了什麽風波,借機行事。
他王衝不過是一個腦傷剛好,不通人情世故的少年,絕難有人想到是他在翻雲覆雨。唯一的破綻是於保正,但他也已通過明言暗示,讓於保正保持中立,應該無礙大局。
最理想的情況,還是何三耳那邊沒看破他那份假契,踩中了這個坑,等何三耳的人來收林院,再鬧出動靜,把事情捅到公堂上。
小趙知縣初來乍到,和稀泥的可能性很大,畢竟這事的利害方可以分劃為他王衝、王相公家、何三耳、劉盛以及王麻子夫婦這幾方,這幾方裏,他王衝看似最弱,實際卻不弱,沾著讀書人的邊,而且名聲在外,這是無形的力量。
那麽最弱的就是王麻子夫婦了,不僅牽扯最少,道義最弱,實際力量也最弱。除非小趙知縣是個沒腦子的奴仆,非要沒皮沒臉地討好王相公家,依照行事求穩的官場準則,最佳選擇是懲治王麻子夫婦,調解王相公家和他之間的矛盾。宋時的官老爺應該不比九百年後的官老爺愚笨,這點智慧該是有的。
計劃所涉的環節太多,難以準確把握,契書也有可能就在何三耳那一環就看破了,事情又會是另一番走向。因此王衝沒有把希望都寄托在這上麵,又在王麻子身上再下了一貼藥。等夫婦倆鬧起來,不知會有多少窟窿露在外麵,若是他倆自己把事情鬧大,可就精彩了……
王衝正憧憬著自己的陰謀得逞,就聽一陣銅鑼聲咣咣響起,是從西麵來的。
鄧五緊張地道:“出賊人了?”
王十一霍然起身:“是不是何三耳遣來了潑皮?”
都不是,村人正在山坡下喊:“王二郎,你二叔二嬸出事了!還不去看看!”
待王衝趕到時,一群村人聚在王麻子的屋前,個個舉著釘耙扁擔,將一個人四麵圍住。王衝擠開人群一看,倒抽了口涼氣。王麻子一身是血,手裏舞著剪刀,正跟村人對峙著,見他麵目猙獰,兩眼充血,形若瘋癲。
王麻子的鄰居也染了半身血,正被人扶著,就扯著嗓子不停叫喚道:“瘋了!王麻子瘋了!”
再看屋前,一個婦人匍伏在門邊,一半身子露在門檻外,手臂向外長長伸著,背上血肉模糊,身下也已浸出血泊,還在低低呻吟,不是王何氏還是誰?
王衝驚呼道:“怎麽會這樣?”
熟悉的聲音拉住了正在潰散的意識,王何氏勉力抬頭,模糊的視野裏,王衝的身影晃悠不定。
是啊,怎麽會這樣?
王何氏心中淒苦地哀號著,為什麽……
一早她就被人叫到村外,卻是劉盛找她。劉盛一臉青腫,滿身戾氣,劈頭就是幾個耳光,扇得她魂魄差點散了。
劉盛問她,為什麽串通王衝寫下埋著機關的契書,是不是準備訛詐他三叔甚至王相公家,問得她懵了好一陣才明白過來,王衝竟是假意轉讓!?
她當然矢口否認,一邊辯解一邊回想整件事情,然後她得出了一個結論,王衝不可能騙她,唯一的可能就是王麻子在騙她!王麻子一心想著占到林院,不願賣給何三耳,他準是教唆王衝寫了假契!
就知道這天底下沒什麽大善人,王衝再迂腐,也沒迂到王麻子一番話再一跪就把祖業讓出來,不是跟王麻子合謀,怎會這麽俐落!?
王麻子什麽時候這麽聰明了?這個疑問也很快被她自己補了答案,多半是於保正!前次那家夥就跟她頂上了,定是一心壞她的事,說誘了王麻子。
她痛罵王麻子欺他,劉盛倒是勉強相信了,再逼她去解決王衝。
聽了劉盛的打算,王何氏害怕了,劉盛要她朝王衝下毒手!?
“又不是殺人,再朝那小子腦袋上來一下,石頭、棍子,隨便什麽都好,把他再弄傻了,不就萬事大吉了?”
劉盛是這麽說的,她哆嗦著假裝應下了。在村外茫然轉了一圈,不知該如何是好,回到家中,想著先跟王麻子對質,可見王麻子一臉怒意,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循著往日的性子,死命責罵起王麻子。
罵著罵著,她也心冷了,覺得這就是灘渾水,反正錢也到手了,還是回娘家去,躲開這一災。這時王麻子不知怎的忽然炸了毛,跟她廝打起來,打著打著,王麻子就奪過了她的剪刀,劈胸捅來……
王何氏的意識又恍惚起來,自己是要死了嗎?
視野忽然變得清晰了,王衝臉上的驚駭正轉作憐憫,深深地望住她,目光清澈沉靜,哪裏像個迂腐呆子。那一瞬間,王何氏忽然明白了許多,兩眼驟然大睜。
嘴巴微張著,血沫自嘴角溢出,王何氏想說什麽,可眼瞳已然擴散,再也說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