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仁政表裏何所問
居養院在城郊外南廂第一坊,王衝這隊學生誌願者踏雪而至時,廂官正帶著廂典、坊頭、街子等廂坊官和一撥老弱鋪兵掃雪【1】。遠遠見到王衝等人,嚇了一跳,分列街側,長拜以待,卻見是一撥秀才,嘟嘟囔囔罵著,嘩然散去。
“還以為是大府來了,罷了,就當是操練一番,今日少不得拜上七八次,倒是你們這班秀才,恁地來湊這趟熱鬧?”
廂官對王衝抱怨不迭,原來這居養院就是視察重點,今日上至許光凝,下至華陽的薄司曹尉,都要來轉一圈。
此時王衝才明白,顧豐要他們來居養院的真正用心,這可是在大小官員麵前露臉的好機會。
心中透亮,卻沒跟學生們點明。吩咐宇文柏、鮮於萌、範小石以及唐瑋、何廣治跟陳子文等學生骨幹,要他們帶著大家散於居養院大門內外掃雪清路,確保所有學生都能入了官員的眼。顧豐既有這好意,王衝就得讓大家都沾到好處。
進了居養院,頓時以為走錯了地方,進了一處大戶人家。灰磚青瓦白牆,比華陽老縣學還氣派。院子裏人色來往,多是服侍居養人的仆役。院子裏裹著整潔棉襖的小孩正在堆雪人扔雪球,照顧他們的媽子本以為是親人,一問才知是雇來的乳母……
再看到熱粥薑湯,炭盆暖爐,宇文柏鮮於萌等官宦富戶子弟還沒感覺,範小石唐瑋等貧寒子弟真是呆住了,這居養院的待遇,比他們家過的日子好了起碼五倍!王衝更是感觸頗深,將上一世的福利機構拿來跟這居養院比……算了,根本就沒法比。
震動之餘,王衝也有疑問,隻是救濟孤苦,用得著這般厚待?
厚待終究是善待,這也算是徽宗朝時少數能放得上台麵的善政吧。王衝這般嘀咕著,找來居養院的院長通氣。
正說話間,就聽一個尖利的嗓音喝罵不停,然後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端著銅盆,抽泣著出了屋子,身上的破襖子濕了大半。
“老爺!這惡丫頭存心要燙殺奴家!院裏怎能放這般惡人進來做事!?”
跟著一個婆娘探出腦袋,向院長告狀。
院長一臉無奈地道:“行了行了,給你換個使喚!趕緊收拾好,官人老爺們馬上就要到了!”
轉頭看到一臉訝異的王衝,院長解釋道:“馬四姑是院裏最能說會道的,官老爺麵前就靠她長臉,小事都得順著點她。”
他轉回正題道:“秀才老爺們的伺候本不敢當,不過學諭既說了話,院門內外就勞煩秀才老爺們了。”
院長也看出了這些學生們的來意,不過他哪敢拂了讀書人之意,王衝交代一聲也是照顧他麵子。
也不知心中有火,還是尋常都如此,院長把那小姑娘招了過來,劈頭一頓痛罵,再打發她去灶房燒火。
這黑黑瘦瘦的小姑娘濕了半身衣服,在寒風中哆嗦不停,乖乖地聽著院長的數落。非但王衝看不下去了,一旁宇文柏也再忍不住,質問院長為何虐待居養的孤兒。
院長叫屈道:“她不是居養之人,是買來的使喚丫頭……”
王衝和宇文柏呆住,就覺這事著實別扭,居養之人好吃好喝地供著,買來的女使卻不當人待,這是怎麽回事?
“既說她笨手笨腳,伺候不得人,就轉賣於我吧。”
宇文柏公子哥心性大發,一邊給小姑娘批鬥篷遮寒,一邊對院長道。
“我家正好缺女使,由我買下。”
王衝心中一動,順手解決自家一樁難題。宇文柏也不跟他爭。這小姑娘並沒什麽出奇,兩人都沒其他心思,就覺得太可憐。
一個是縣學學諭,一個是宇文家少爺,院長哪敢拂逆,恭恭敬敬道:“這丫頭姓楊,行六,賣身錢十貫,十年契隻過了兩年……”【2】
王衝對宇文柏道:“幫我先墊著。”
宇文柏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道:“算我送你的!”
就這麽著,王衝家中又多了一口,名叫楊六娘。
“奴婢什麽都不會,以前在飯莊的灶房裏幫著看火。”
楊六娘換過了幹衣服,掩住驚惶無依之色,乖巧地答著王衝的問話。
燒火丫頭?
王衝笑笑:“那就改個名字,叫……排風吧。”
楊六娘,不,楊排風顯然不明白這個名字的意思,呆呆噢了一聲,再立在了王衝身後。當那馬四姑出來時,還下意識地縮起了身子,可再想到自己已是這個秀才少爺的奴婢了,腰有挺直了。
王衝搞來個“楊排風”,不過是聽到她本名叫楊六娘,發了惡趣味。就指著這個丫頭能代替妹妹,擔起家事,此外再無多想。
此時他的注意力已經轉到了馬四姑身上,這婦人看氣質出自貧賤人戶,卻養尊處優,養出了一股怪異的傲氣。肥肉也養在身上,走起路來顫顫巍巍,臉上卻還是高顴枯頰的窮人相。
這馬四姑帶著一群穿著麻衣的居養人來到院門前,鋪好毯子,正作著跪迎尊客的準備。學生們大咧咧掃著雪,雪屑紛飛,擾著了她。竟也毫不客氣地罵了起來,罵得起勁時,滿口“老娘我見慣了官老爺,待你們這些措大真成了官老爺再來料理老娘我”,非但範小石一張鐵青臉發黑,連涵養極好的宇文柏都想翻臉。
“竟有這等驕橫之人,恁地怪事!”
“這居養院本就怪……”
來居養院是行仁義,不是鬥惡人,王衝安撫了眾人,可一眾少年心高氣傲,這口氣怎麽也忍不住。
“這麽著吧,且整治整治她。”
見這馬四姑的“跪位”擺在最前麵,王衝計上心來,出了居養院大門,對在門外掃雪的學生們吩咐了一番。
沒過多久,許光凝一行人就來了,旗牌如林,鳴鑼震天,好不威風。倒不是許光凝喜歡搞大場麵,來的不止是他,還有轉運司轉運副使、判官,以及提舉常平廣惠倉司使、成都府通判等人,滿眼緋綠,華陽知縣趙梓被淹其中,毫不起眼。
這一幫官員見到王衝等人,很是意外,聽說學生是自發來掃雪助人,即便心中各有想法,也都不得不擠出笑顏,讚譽有加。
不過再看到院門口都被掃出來的雪堵住了,官員們又失笑不已,果然是四體不勤的書生,連掃雪都不會。王衝貌似緊張地帶著學生們鏟雪開路,並說院裏也雪堆亂擺,容不下人,建議官員們依次入院。
見學生們笨手笨腳地轉移雪堆,許光凝等人也不好出言責備,更不願長等下去,就依了王衝的意思,照著官階高低,依次入內視察。
府衙、轉運司、常平司,一撥撥官員出入,忙乎了大半個時辰,居養院總算恢複了平靜。
待王衝陪著趙梓入內時,馬四姑額頭已叩得紫黑,臉色更是慘白如紙,見著趙梓,掙紮著再叩下去,卻撲在地上,再起不來了。
現場亂作一團,趙梓轉身,正見王衝等人暗笑不已,無奈地道:“王守正,就知是你搞的鬼。”
對著趙梓,王衝很放得開,裝模作樣地謝罪之後,道出了心中的疑惑,這居養院應該隻是救濟貧苦之所,為何還成了養尊處優之地?
趙梓對王衝也是有話直說:“自官家聽從蔡太師‘豐亨豫大’之策後,興學校,舉仁政就是朝廷大策。辦居養院、安濟坊,是官家仁澤天下之舉,官家有誌,州縣地方自要鼎立相從,不敢怠慢。”
王衝還是不解:“辦便辦了,也沒必要辦成這般模樣。早知居養院是如此待遇,小子都想搬進來住了。”
趙梓叱道:“莫要妄言,這是在咒自己亡盡親人,家產全無,沒有讀書,更無生計。”
接著搖頭苦笑道:“至於居養院,你以為我想這般優待?每年都得向大府和常平司請費千貫,若是能少一些,何至於擠出度牒去找寶曆寺的和尚借學舍?”
趙梓的話裏蘊著一絲疲意:“這是官家最在意的天下仁政之一,府裏盯著,廉訪使盯著,同僚盯著,台諫盯著。在這事上不盡力作好,就是遭眾人撕咬的下場……”
“華陽縣的居養院還算樸素了,一百孤寡,隻雇了二十仆役。彭州居養院,五十孤寡就有三十仆役!還三日食一羊,不得食就到縣衙鼓噪,縣官也隻能好言相勸,買羊安撫。”
聽到這,王衝恍然,這居養院就是“新政”的皮麵,蔡太師在意,官家在意。它的存在,它的光鮮,就是向天下昭告新政得當的鐵證。地方官不在這皮麵上繼續添磚加瓦,粉飾梳妝,便是怠政,而要削減待遇,更是招禍之舉。
此時也正聽到宇文柏和範小石等人在遠處爭論,宇文柏嘿嘿冷笑道:“一百孤寡……華陽一縣有四五萬戶,孤寡何止千數?居養院把一百孤寡養得肥白,這仁政真大啊。”
宇文柏是諷刺這一事的假仁義,範小石卻有不同意見:“這是行政之人不當,非此政不當!興學校,舉仁政,也是天下君子所願。居養院此事,即便有失當之處,總是養了孤寡,行了仁善,比不做強。”
鮮於萌當然要幫宇文柏:“我看這事,不做還真比做了強,養出來的都是些什麽人!?虛偽矯飾,隻擅作戲!還心安理得地欺壓以前跟他們一般的人。”
唐瑋來打馬虎眼,其實是助拳範小石:“諸事並非黑白兩分,難道說為了與小人相別,就得事事反其道而行?別太過激啊。”
何廣治很偏激,冷笑道:“如今朝政都是小人黨把持著,君子話都不得出口,還說我們過激!?”
眼見一場嘴仗打響,王衝冷喝一聲住嘴,還是沒攔住趙梓過來訓人。
“你們年輕氣盛,眼裏揉不得沙子,我也明白。不過你們且記好了,天下之大,人事之繁,非你們此時所能悟透!此時正當專心讀書,少語政事!方才你們這些話,被有心人聽了去,就是謗訕朝政!若有半個字語及官家,更是不敬!”
眾人凜然,長揖應喏,範小石和唐瑋等人麵有得色,畢竟趙梓這話主要還是針對宇文鮮於等自居“君子派”的人。
“你作得很好,縣學能有今日,都是你的功勞。隻是過猶不及,你須得注意他們的心氣,公試可千萬別出問題。”
出了居養院,趙梓叫過了王衝,再特意吩咐道。
“小子定會多加叮囑,方才也是大家有感而發,已非無知小兒,當知輕重。”
這是王衝心裏話,大家都知道話不能亂說,文不能亂寫,隻是剛才這居養院的情形實在太紮眼,不由得成了爭論的話題。
趙梓正要離開,王衝忽然想起父親的囑咐,順帶提了一提。
“此時朝廷正一力倡仁,你堂叔的命該能保下,至於那樁戶產案……”
趙梓轉頭再看這宛如豪門大戶的居養院,深沉地道:“你要問為什麽,答案就在這裏。”
本沒把這事當什麽事,可聽到這話,王衝心中一抖,似乎大宋這繁華之景的真相,正朝他掀起又一片衣角。
【1:宋時大城市都依照開封府例設廂坊製管理,廂有廂官,負責坊廓戶家業登記、處理民事訴訟,救治病人以及防火防盜。廂設巡鋪以緝盜防火,開封府的巡鋪是禁軍體係,也叫軍巡鋪,其他城市多用廂軍或者募丁。】
【2:宋代奴婢的情況並非《天聖令》所能一概而論,三年期限不過是良家賣身的最佳狀況,民間自有更多約定。類似於唐時的部曲賤籍在四川還遺留很深,那都是終身為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