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危崖之前未知險

天光大亮時,阿財敲開了王宅的門,見著王彥中,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道出來意。

“大娘子往常都很小心的,如今卻是昏了頭,讓她多帶兩人去,她都沒上心。還說都是苦命人,正是說說知心話的機會,一點都不防那賤婦……奴婢實在不放心,便是被大娘子惱了,也要跟山長說個明白。”

阿財道出前前後後之事,王彥中頓時暴跳如雷:“要香蓮玉蓮不成,又要並蒂憐!?那是她的**啊!她怎的就應了,還不與我說!?”

阿財歎道:“大娘子說,正好與鄧家徹底斷了,就怕山長你,還有二郎著惱攔著。”

王彥中氣得又罵開了:“那婆娘,總是自以為是,賊婆娘……”

他抬腳就走,沒兩步又轉了回來,衝進家中,順手抓了一把東西,飛也似的奔了出去,就丟下一句話,在半空悠悠**著:“二郎在清溪驛——”

清溪驛在三家村西南七八裏處,離成都二十來裏,是南麵陸路通向成都的最後一座驛站。有大江直溯而下,這裏的接待業務很是慘淡。一半的院堂都租了出去,改作為民人服務的酒店旅舍,當然,老板依舊是驛丞和老驛子。

這一日,清溪驛那半邊租出去的酒店旅舍全摘了招牌,驛丞和驛子們群體出動,將驛站打掃得幹幹淨淨。驛站後院裏,殺豬屠羊的嘶叫聲連綿不絕,一輛輛大車載著菜蔬瓜果,源源不斷而來。

今天是個大日子,環慶路寧州兵馬都監,瀘南招討同統製馬覺率軍到了成都。要在清溪驛暫歇。

晏州蠻亂,蜀兵平亂不力。趙遹請調西軍三萬。朝廷在五月派了秦鳳路兵一千,七月初派了永興軍路兵兩千,七月末又派涇原路兵三千、環慶路兵兩千,以千人為一番。分批趕赴瀘州。

永興兵和永興將張思正已過成都,涇原兵的第二番剛到成都,正乘舟南下,涇原將,也任瀘南招討同統製的王育還在路上,馬覺則領著環慶兵第一番抵達成都。兵丁隻能在更南麵的廣都縣軍營裏休息。馬覺等將領帶著親兵來了清溪驛歇腳。

西軍到來,蜀人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宴請西軍將領,也是彰顯朝廷軍威,進一步安撫蜀中鄉老。

不過王衝卻在犯嘀咕,林繼盛是供應過路西軍酒水的商人,受邀入宴在情理之中。為什麽還要把他拉上?他的正式身份不過是個府學生員,而且一天都沒到過校。

可他不得不來,許光凝親自點了他的名,要他當作一樁軍民共建和諧大宋的政治任務看待。問題是,許光凝卻不會屈尊親迎區區一個府州兵馬都監【1】,這讓王衝更不爽。今日本該去見梁錦奴,被這事壞了。許光凝在梁錦奴之事上又放了他鴿子,不爽再加三級。

“守正啊,昔日你算瀘州亂事那一課已經傳開了,大府要你來,也是讓陝人知道,蜀中有俊才,蜀人並非一無是處。”

主持酒宴的竟是成都府路轉運司判官盧彥達,王衝那不爽之感幾乎破表。即便盧彥達屈尊奉承,他也半點都高興不起來。而這話說得更有意思,感情蜀人也就比“一無是處”好一點?

到了清溪驛。一排排高大兵丁入目,王衝頓覺一股淩厲之氣撲麵而來,這股氣息他平生從未見過。之前那股羌蕃已很凶悍了,不是他和王世義等人鼓勁,數十倍於羌蕃的保丁、土兵、弓手。還不敢上前拚殺。可這些兵丁不僅人人都裹著凝重的殺氣,還融作一體,一眼看去,不見麵目,隻覺這排排身影如樁如牆,絕不可抗。羌蕃與之相比,就如一推即散的泥沙之塔。

定睛細看,王衝找到了讓他凜然的種種細節。與蜀兵相比,這些西軍兵丁的行頭著實寒酸。蜀中將領的親兵,都是紫羅衫、青紗帽,千層底綢布鞋,一身行頭怎麽也要二三十貫鐵錢。而眼前這些西軍兵丁,也是將領親兵,卻穿著大宋最普通的製式紅衣,外套一件綢布短侉,頭戴短簷草笠(夏日如此,冬日便是氈帽),腳蹬黑麵布鞋。這一套行頭,在蜀地三五貫鐵錢就能置辦齊全。

樸素行頭之下,是黝黑的皮膚,以及凝重,或者說是呆滯的眼神。隨便拎一個蜀兵出來,都是眼神賊兮兮的白麵小生。

看這些親兵雖排得整齊,站得筆直,卻是一臉輕鬆,毫無將臨大戰的緊張感覺。王衝暗道,對他們來說,入蜀作戰怕就是一場遠足,與在陝西對陣西夏的戰事相比,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

好奇心漸漸驅散了心中的鬱悶,王衝對接下來的酒宴也有了期待,大宋西軍到底是何般模樣,今日正好管中窺豹。

“這便是小神算王二郎?算得不錯!我等入蜀,剿滅晏州蠻隻當吹灰耳!就是這路不好走,還要乘船,兒郎們都不太習慣。”

四十出頭的中年人,眼神銳利如鷹隼,說話爽朗,笑得燦爛,即便隻是穿著常服,也噴薄著一股頂盔著甲的金鐵之氣。

果如盧彥達所言,王衝早前所占的一課已經傳開了,不過王衝所說的“貴人”卻不是說西軍,而是說趙遹。這馬覺直接拿來糊西軍和自己的臉,也不知是真豪邁,還是真鄙夷。

在座的蜀中官員、商賈和鄉士都嗬嗬一笑,不願深究。王衝自也無心跟這赤佬計較,起身拱手,客套一番。

馬覺又道:“王二郎,今日不如再占一課?算算此戰吉凶?”

王衝心說我又不是猴子,更沒必要在占課一事上立下名聲,真要成了神棍,那可是大麻煩。

他推脫道:“學生之前所占一課,已算盡瀘州事,占不過二,恕學生不敢再占。”

馬覺哦了一聲:“你的意思是。麻煩還沒完?”

王衝奉承道:“即便再有麻煩,都監等帥西軍健兒出戰,麻煩也自會迎刃而解。”

這倒不是昧著良心說話,西軍對付晏州蠻,那還真是牛刀切豆腐。

馬覺受用地哈哈一笑。卻還不放過王衝:“王二郎也是華陽人士?莫非與王歧公有親?”

大概是覺得這麽一個少年,出現在他這個將軍的歡迎酒宴上,著實紮眼,非要在他身上磨下點什麽。

聽到王衝否認,馬覺捏著下巴道:“幸好不是,不然我可要翻臉趕人了。”

眾人暗暗變色。什麽意思?

“元豐五年,我父、叔父和我叔祖,族中七人都戰死永樂城!怪誰?徐禧已經死了,種諤不救,也有他的難處,究根問底。怪王歧公!不是他要攔著司馬溫公回朝,為此不惜驅策西軍再度入夏,朝廷能在前一年五路攻夏大敗後,又接著揮兵冒進,徒損西軍精血?”【2】

馬覺還沒喝酒,卻如酒後失言一般噴起了王珪,讓眾人驚愕不已。連王衝都抽了口涼氣。暗呼幸好王昂不在此處,否則真要鬧出大事。

廳堂裏的歡聲笑語驟然消逝,隻有招來的對江樓樂班還在咿咿呀呀彈著唱著。馬覺這話太刺耳,已有毀謗先帝之嫌,可他矛頭直指王珪,卻是安全得很。

不僅因為王珪還在元佑黨籍上,還因為馬覺罵得也有道理。神宗時代的曆史,大家都掰得細細碎碎,纖毫之處都品過了。永樂城之敗,王珪身為宰相。確實難辭其咎。

五路攻夏不必說了,那是王安石給神宗皇帝攬足了錢糧後的必有之舉。永樂城之敗,則跟王珪直接有關。

神宗皇帝有意招司馬光回朝,王珪和蔡確在相,都深懼於此。王珪依蔡確之言。全力支持主張自橫山直攻興慶府的俞充。認為隻要大軍出動,司馬光就沒回朝的機會了。

俞充經營環慶,雖然在元豐四年病故,但神宗皇帝五路攻夏沒有得逞,就看中了俞充的橫山攻略。派蠢儒徐禧主持,結果又招大敗,死者十萬。神宗得聞消息,早朝時對著輔臣慟哭。而後再沒了攻夏的信心,幾年後鬱鬱而終。

“喝酒喝酒,往事何須再提?今日官家紹述先帝之誌,重開河湟,辟青唐,如今又要平瀘南,君臣一心,再無舊日之爭,正是都監建功立業之時!”

盧彥達趕緊抹漿糊,馬覺臉頰轉瞬又堆出笑容,似乎沒說過剛才那番話,廳堂中喧囂聲再起。

一碗酒下肚,馬覺咂了咂嘴,皺眉道:“我聽打前站的兒郎說,成都出了一種烈酒,叫作……三碗不過江。這酒雖比尋常的酒烈一些,卻遠沒兒郎吹噓的那般懸乎,這是何故?我碗中的是什麽酒?”

林繼盛起身道:“告都監,今日宴席上都是我海棠樓林家的海棠露。”

見馬覺一臉遺憾,林繼盛再道:“都監所說那三碗不過江,該是王二郎的獨門秘方,林某慚愧,依方釀造,專賣豪壯之士,喚作好漢酒。隻因粗鄙,入不得廳堂,沒有上席。”

林繼盛拉上王衝是一番好意,王衝卻暗覺不妙,心說林掌櫃,你這是要坑我的節奏……

馬覺揮手道:“什麽粗鄙!?越烈越好!喝那馬尿一般的酒糟,已喝得煩透了,取來取來!”

林繼盛運來了不少好漢酒,是分給兵丁喝的,給馬覺和眾人準備了高檔一些的海棠露。馬覺既要喝劣酒,也任得他喝。片刻就抬進來兩壇好漢酒,倒酒入碗時,馬覺就抽著鼻子眯起了眼,一副陶醉之色。

“就是這味道……”

馬覺仰脖子咕嘟嘟一碗飲盡,哈啊吐了口酒氣,拍案再道:“就是這味道!”

他再度語出驚人:“王二郎,這酒是你弄的方子?把方子送我罷!”

林繼盛楞得大張著嘴,其他人都低頭咳嗽,心說這武人真是太無禮了。誰都知道,這種獨門方子是人家的生財之道,從許光凝到盧彥達,都沒認真想過奪這方子,這個馬覺卻是張口就來。西軍是悍勇,陝人是豪邁,可二者發揮到極致,就是馬覺這般不要臉吧。

林繼盛醒轉,抱歉地看向王衝,心說這下可坑了王衝。王衝要護住方子,必然要得罪馬覺。這個馬覺雖算不上什麽人物,眼下帶兵入蜀,誰知道會搞出什麽事?

王衝苦笑,這真是躺著中槍啊……

“學生也隻是拾古人牙慧,自古書上胡亂看來的,還是酒匠們一步步弄出了造法,學生都知得不詳。都監喜歡,學生便擇要提點,絕不藏私……不過,此法似乎跟瀘州燒酒同出一脈,都監到了瀘州,該能尋得更全的古方。”

王衝模模糊糊地敷衍著,馬覺皺起了眉頭,似乎隨時要發飆。

“學生另還有一些小玩意,能防蚊蟲,此時還是夏日,去了瀘州,該能派得上用處,都監莫要嫌棄。”

王衝轉移著話題,拿出了風油精,反正他也準備送給西軍一些,正好把這東西傳揚出去。

馬覺淡淡哦了一聲,就此揭過,眼中卻埋下了一絲陰霾。

“勿要上心,不過是個貪吝武夫。”

酒席再開,盧彥達抽空安慰道,王衝心說當然不上心,反正自己跟這馬覺又不會有什麽交集。

席間酒酣話熱,王衝正坐如針氈,卻見王世義在門外急急招手。

“潘家的阿財找過來了,說師母有難,老師急急而去……”

王世義神色焦灼,王衝心驚不已,再找到阿財一問,頓足道:“姨娘怎的這般……爹怎的這般……是在散花樓!?”

他發急不已,也顧不上罵人了,就想著轉瞬能飛去散花樓。左右看看,正見一匹雄俊戰馬,一邊喊著“世義哥幫我!”一邊朝那馬奔過去。

王衝會騎馬,雖然大多時候都是騎驢,驟然跨上這匹戰馬,確實有些不適應。但心中發急,也顧不得那麽多。戰馬也該受過良好訓練,沒怎麽撒性子,載著王衝揚蹄而去。

“搶馬啦……唉喲!”

一邊的親兵反應過來時,隻能見著馬尾巴了,驚聲呼喊著,卻被王世義一拳放倒。其他親兵湧了上來,廳堂外頓時呼喝不斷,打作一團。

“快啊……”

王衝兩腿猛夾,策馬狂奔,就覺一顆心總在飄著,始終落不下來。

散花樓前,王彥中下了馬車,車夫心痛地撫著快要累癱了的瘦馬,他看也不看地丟下一張錢引,急急奔散花樓而去。

“快啊……再快點,巧巧,千萬別出事啊。”

此時王彥中與王衝父子連心,似乎同時感應到了潘巧巧正立在懸崖之前,生死懸於毫發間。。)